2015年,「後草場地」第一年,在北京城50多公裡外、靠山的秦家屯村子,若干影像作者聚集,嘗試「集體互助創作」,具體實現方式之一是剪輯工作坊,從「初剪」到「二剪」再到「終剪」,時間從夏天延續到冬天,五部片子完成。
參與工作坊人及剪輯片子(剪輯時暫名)有:
阿榮《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
章夢奇《自畫像:47公裡之死》
劉曉雷《狂熱自白》
沈潔《土豆》
吳文光《調查父親》
伴隨工作坊,參與者不斷有討論文字寫到「草場地郵件組」。我這些文字即來自這半年內談及阿榮片子,現摘抄並編輯成文。
說明下,阿榮是朋友對他的稱呼,他公布出去的大名是「榮光榮」。
吳文光
2019年2月
初剪工作坊阿榮出場,精神一振,他端出的「菜」非常奇怪,這盤菜和做菜的阿榮是什麼樣的關係?再到阿榮是個什麼樣的人?忍不住想先從我認識的那個阿榮說起。
最早見到阿榮是他來草場地看片,大概是2013年吧,完了很踴躍發言,特點是聲音高亮,有金屬感,表達乾巴利索脆,有過耳不忘感。開始深入交道是2014年五月的草場地「一個人紀錄片工作坊」,阿榮帶著拍攝北京鼓樓(日常生活與拆遷)片子參加,隨時感覺到他在與其他參與者互動討論,洋溢「共同跳入一條河流」激情,不是那種「只在乎關心自己作品如何」之人,立馬感到這是一個「工作坊的最佳參與者」。
草場地活動慣例是紀錄片與劇場同行,除紀錄片放映和工作坊,還有「一個人劇場」,舞臺對所有願意上去之人是敞開的,當問到有誰願意現場報名上臺一試,阿榮第一個舉手。之後拿出一個極有想法演出,演出從頭到尾表演者(阿榮本人)始終裹在一塊黑布中,微弱光束下,蠕動,爬行,掙扎……斷續地有聲音傳出。我聽得最分明也最感慨的是一句「我們為什麼在一起?」(這句發問實則是指向所有現場人,也是我在草場地後期不斷自問的問題)。
以後和阿榮有更多交往,大致對這個與絕大多數80後有區別的人有些許了解:少年動蕩,學業到初中止,闖蕩無數地方,獨步人生,幹過酒吧(先幫人後做老闆),跟過若干師傅拍照片,進劇組打工(好像是拍劇照),大概是三五年前開始轉向電影,開始是「拍一部牛逼電影」雄心,慢慢有了紀錄片動作,曾經住過幾年的鼓樓成了他鏡頭追蹤下的一個場所,一拍就幾年(至今還沒打算罷手)。
其實我對阿榮的這些了解很膚淺,只是本能地對這種「與大學與藝術教育無關」卻瘋狂燃燒創作激情的野性之人好奇,我直覺,這類人不放棄的話,總能幹出點什麼。
年初,阿榮突然告訴我,他有一個劇情片計劃,是根據一個16歲少年因戀愛被女方家庭反對幹涉,憤而爆發一連串殺人動作,最後自己跳樓自殺(未死)的新聞事件改編,阿榮叫這部片子是「8﹢1」。阿榮打算回東北老家村子拍,找當地人做演員,但要用正規拍攝班底和儘可能高品質器材,我為阿榮如此花費操心,曾勸過他是不是可以換作一種「個人方式影像」?沒有效果,阿榮在春節後真的把這片子前期拍攝弄了。
我高興的不是這個結果,是聽阿榮說他在回老家村子期間,採訪拍攝了村子老人「三年饑荒」記憶,至於那個「8﹢1」,我想的是,也許就是野性之人的某種必須的荷爾蒙發洩吧。
沒想到的是,阿榮的荷爾蒙還在持續,2015年6月下旬,我在臺南,收到他的手機簡訊:「前日看到新聞畢節的4個孩子自殺,胸悶兩日,決定明天去畢節看看,會拍,不知拍什麼,到了以後在說吧。」
這個新聞我也在網絡上看到,和阿榮同感的也是「胸悶」,但習慣的「有心無力」感。現在,看到阿榮的簡訊,被他振奮的是,他找到了他的「力」,這個「力」就是,他不知道路在哪裡,但明白先抬腳走出去。
我當然明白這個新聞非一般人能進入內部的,而且因為「維穩」緣故,很快這個新聞就幾乎看不到什麼痕跡了,像之前的各種新聞一樣:好像從來就沒發生過。
不過,為什麼「非要從新聞入手」呢?什麼是一個事件的真相?何況阿榮這麼一個沒有任何拿得出手的證明或背景的屌絲之人。我直感阿榮能幹出點什麼,是什麼我不知道,直感是,一個奔向現實發生現場的人,和躲在有空調屋子讀新聞者的區別是,他一路都可能是故事跟隨。
果然,奔到「新聞現場」的阿榮,腳還站穩就立馬迎面遭重拳——被扣住並押送離開。
阿榮當時在現場遭第一拳(被扣住)時,他給我手機發簡訊,告知狀況。我大概回復的是,不申辯,做服從狀,鏡頭開著,儘可能地拍。讓我放心的是,阿榮接著發來的簡訊告知,離開現場,沒事了。
初剪後,我建議阿榮進入第二稿剪輯前,先做點必要的「文本」工作,即先寫一個「剪輯文本」。我這麼建議是因為阿榮面對一個極具挑戰的「硬骨頭」結構,素材多而雜,若想建立一個新穎並紮實結構,必要的「紙面工作」值得鋪墊在先。
我想像的剪輯前的文本,可細做也可粗做,細做就是寫成一篇文字(比如一個中篇小說),時間不夠,可做成一個「結構式文本」,某種影片的框架感覺。有這個框架,一個基本的剪輯思路,然後在剪輯過程中邊剪邊調整。
說這麼些,我不如先扔個石頭到水裡,結合阿榮片子初剪及工作坊參與者提出的不錯建議,我這裡草擬個大概樣式:
1, 開篇:【畫面】夜,山頭上——【旁白】我為什麼來到這裡?這個地方和我有什麼關係?
2, 倒敘:【畫面】北京工作室,作者。
3, 插敘1:【畫面】畢節縣城,警車隊開過——【旁白】一則新聞讓我胸悶。坐不住。上路。
4, 插敘2:【畫面】車燈打亮的村道——【旁白】一次前途未知的旅行。
5, 路遇1:【畫面】一個村子的男人們。
6, 路遇2:【畫面】村子的孩子們。
7, 插敘3:【畫面】夜,村道上繼續。一隻豬擋住車道——【旁白】不能達到的目的地。
8, 插敘4:【畫面】廣告車開過。廣場交際舞。坐在路邊發呆。
9, 閃回1:【畫面】和一對少年兄弟倆相處(1)
10, 回到開篇:【畫面】夜,山頭。
11, 閃回2:【畫面】和一對少年兄弟倆相處(2)
12, 插敘5:【畫面】垃圾箱。夜晚街燈下的少年群。
13, 閃回3:【畫面】和一對少年兄弟倆相處(3)
……
這是一個大概意思。我「扔石頭」是看有沒有刺激阿榮的效果,所以不怕「出餿招」,說蠢話。阿榮完全可自由去想,但有一個「結構式的文本」,至少伴隨剪輯進展,也許比起只是面對視頻任性(其實可能很多時候是茫然)「硬碰硬」下去,會更有效果。這個得看阿榮的習慣和方式了。
7月阿榮片子初剪,挑明片子「要講的是個人故事,而非新聞真相」,初稿明顯是某種頭腦膨脹狀態下的產物,敘述呈枝葉亂生狀,頭緒繁多,素材缺乏精準使用,有堆砌感。一個多月後拿出的第二版本,初稿中的漏洞明顯被堵住了,但似乎缺少「靈氣飛揚」的鋪展、縱深、還有可以展開的想像。
問題出在哪裡呢?我的一個判斷是,阿榮似乎被什麼東西拴住,作品中看出作者有「欲飛狀」,但很快翅膀收住,變成「棲息狀」。他是不是在「紀錄片」「影像創作」「個人書寫」之間打轉?平衡?左衝右突?
二剪工作坊做完後,工作坊中有一個討論:在進入三剪之前,是否有必要暫時扔下剪輯,先做一個「文字文本」,由片子內容引發而出的,比如劇本,比如中篇小說,等等,目的就是追求「思維飛起來」。
現在阿榮做完二剪後,開始寫「文本」,分9次陸續發到郵件組,字數兩萬多字,這裡就稱之為「中篇小說」。下面是我讀阿榮文字的感受及聯想。
阿榮文字中一個重要段落是「路遇兩少年兄弟」,即阿榮試圖進入四少年自殺村子現場被驅趕出來後,路遇一村子,借宿,然後有了與這小哥倆共度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經歷。
阿榮是一個身為父親之人(有三個孩子),他的孩子年紀和兩兄弟相似,阿榮不免對這兩個路遇少年呵護起來,陪他們玩,給他們講故事,和他們做遊戲,把照相機也給他們玩……這個可能是出自阿榮的父愛本能行為,如此一些發生在阿榮與兩個孩子之間的現實行為,現在被文字描述(以後有可能被是影片的構成一部分)。
阿榮文字中描述的和兩兄弟在廚房洗碗時的對話,我在影像中看過:灶房昏黑,兩個個頭剛比灶臺高出半個頭的小男孩,赤裸上身,露著乾瘦小身板,腦袋小得如松鼠,他們倆站在那裡洗碗,一個洗,一個擦乾,再放到碗櫃裡,做得極其認真,樣子像在在一臺精密儀器前工作。
對話場景中的阿榮和兄弟倆,之間距離大約有三米(不是靠得很近),對話時,洗碗的哥哥始終背對(中間好像只回過一次頭),收碗的弟弟側身,當他說「我不跟你一樣,我們被欺負」時,阿榮註明:他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很嚴肅的一種強調?),眼睛裡似乎還有某種害怕。
我們再回頭看下阿榮這部片子的剪輯之路:
7月初的初剪版本,傳達出:「明知陷阱卻要冒險縱身跳入」的一次旅途,「堡壘堅硬冰冷,阻擋進入」的現場氣氛,但結構不清晰,素材使用冗長。
8月的二剪版本,基本結構出來了,「個人敘述線」也建立,影片有了敘述展開並延伸的路徑,且一些重要場景的細節(比如「堡壘村子」遭遇,與兄弟倆相處)被合理並想像性描述。
二剪版本存在的問題是,一些段落之間的轉換(實際是敘述鋪展)需要「遞進式」處理,某些內容還需要細化。更期待的還有,作者如何做到:把「一次真實性經歷」完成為一種「想像性創作」。我覺得,達到此水準,就是所謂高級創作了。
在三剪開始之前,我強烈並執著建議:應該來一次「文字文本」寫作。理由之前我說很多了,這裡再強調一次:這並非我有過的行之有效經驗,也非是放之四海皆準方法,只是我的某些經驗加直覺,覺得不妨當作一次「創作試驗」。
阿榮發來文本結尾,題目是「終點畢節」,感覺有「中篇小說」那種意思了,比如結尾:「我在馬路中間向前走去,突然一聲槍響,我倒在馬路中間。」(我猜想這是作者在現場的一個設置場景,即擺拍。)然後是,伏在工作檯睡著的作者被兒子「爸爸」聲喚醒。這是真實場景,即作者把攝像機支在家裡的一段生活場景記錄的其中一個畫面。
以上,一個「設置場景」和一個「真實場景」組合為這部影片的尾聲,一個男人倒地,一個夢被日常生活喚醒,作者如此使用真實與虛構混雜手法。
好了,在這個文本中,我終於讀出阿榮放肆之後的狂野。這個「放肆」是在擺脫視頻捆綁後,敘述、思考到情緒的恣肆生長。之後,藉以文字的放肆撒野之氣,再轉化到真正的「影像寫作」。
阿榮的片子三剪拿出來了,70多分鐘,片子是多條敘述線並進。看片後我現在憑記憶把片子的構成主幹羅列下來:
「我」,生活在北京,一個男人,一個父親,非新聞工作者
發生在遙遠貴州一個小村子的新聞事件,「我」的個人生活出現「暫時離軌」
北京到貴州畢節村子,試圖潛入新聞現場,未遂,被驅逐
「動畫片」:一隻手擺設熊貓、猴子、豬狗等小動物,講述故事,被驅逐現場「復原」
被驅逐事件過程的回溯和恐懼來源追尋
對新聞現場村子落腳的第一戶人家的六個孩子印象追記
貴州群山村落間遊蕩,若干山區孩子的相遇和度過(一對少年兄弟,一對少年姐弟)
「我」的一樁童年往事(與自殺死神擦肩而過)回憶
「我的夢遊」:若干次試圖再次進入那個堡壘村子
重回北京個人生活家庭
片子三剪版本在工作坊放映,當時看完,我有胸口被什麼東西有力擊中感。這是我看了一部好片後的習慣反應。討論時我說感受,記得第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這是一個有效的版本,結構有效,旁白有效,剪輯有效。
我說三個「有效」的意思是,從7月初看這部片子的初稿,到一個多月後的8月下旬第二稿,再現在第三稿,五個月時間裡,我看著這部片子如何由「一個社會新聞事件」轉化為「個人內心故事講述」。我感覺這是一部「影像小說」。
阿榮這部影片,看似只有短短若干天的「事發現場」,且是一次「失敗的現場拍攝」,正由此構成了影片的創作起因,集合到影片中的內容,有阿榮畢節之行所遇種種,有阿榮的少年記憶,也包括作者一段時間裡的社會思考與情緒積壓。影片素材來自「若干次」拍攝,包括作者日常生活記錄,還有剪輯過程中因為某個突如其來念頭而做的「設置拍攝」等等。
片子放映時,我不斷有心魄觸動感。要做影片分析的話,我可以寫很多,這裡就只說片中的「與少年兩兄弟相遇」一段,我也覺得這屬於影片「靈魂」的一段。
作者阿榮計劃要闖入的「自殺四兄妹」村子,成了蚊子也飛不進去的堡壘,被驅趕出村的阿榮拐進另外一個小村子,這時出現另外一對少年兄弟,命中注定,這哥倆替身為「自殺少年存活版」。
跟我們可能的習慣猜測不一樣,阿榮並非影像寫實這兄弟倆貧瘠乾枯日子,來替代「自殺兄妹」的「曾經現實」,沒有,他沒這麼幹。
影片中阿榮與兄弟倆的「夜晚相處」,被構成得頗具夢幻感。具體是,畫面是兩組交叉,一組是固定鏡頭,一張鋪著涼蓆單人床,阿榮和兄弟倆在床上遊戲;一組是鏡頭不斷逼近阿榮的臉(攝像機在兄弟倆手中)。之後一個畫面是只穿著短褲的兄弟倆睡在涼蓆床上,一個從晚上拍到天亮的固定鏡頭,被加速處理過,類似動畫效果,隨夜晝漸變,光影由暗至明變幻,兩個小人身體時而蠕動,似醒未醒狀。
使用來自真實現場素材,構成的是作者的「敘述世界」,這就是切合我心儀的「使用真實材料構造」的影像創作。
我欽佩阿榮的想像性發揮達到的影像構造,少年兩兄弟這一段落的似夢似真方式處理,是「自殺四兄妹」事件現場「不得入」之後的一個奇異「後續」,相距若干公裡的兩個村子及兩個家庭的少年兄弟們,其中一個已經遁入這個世界之外,另外一個呢……寫到這裡,我腦子裡跳出「木刻」,對,活在世間的兩兄弟,就是一種木刻感。
《孩子不懼怕死亡,但是害怕魔鬼》 在2017年鹿特丹電影節獲NETPAC獎。電影節評審公布的授獎詞為:「以強有力的情感渲染力道,真摯呈現了導演對中國社會現況的關懷,使極為個人化的作品得以映照更廣大的社會圖像。巧妙運用不同方式描述令人絕望的過去,但又懷抱著希望迎向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