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強烈矛盾由來已久,但耶路撒冷城下酣戰的雙方似乎已經忘記了兩教曾是同宗同源的歷史。伊斯蘭教和基督教都在反對多神教和偶像崇拜上有明顯的共鳴,其自身教義也與基督教多有相似;在早期共存的年代,二者關係並非那樣緊張,而是和平共處。
通過挖掘信仰中的共同來源,以及強調雙方習俗和教義之間的相似性,伊斯蘭教曾在早期不斷地強化著與基督教的共識,甚至出臺過相關政策保護和尊重聖書中的人物——也就是猶太教和基督教裡的聖人們。《古蘭經》中出現的摩西、諾亞、約伯和撒加利亞等一系列《聖經》中熟悉的形象比比皆是,讓基督徒倍感親切。而且《古蘭經》裡也表明早期的穆斯林並未將自己視作基督教和猶太教的對手,而是一脈相承:穆罕默德的教義從前就受到易卜拉欣(亞伯拉罕)、易司馬儀(以實瑪利)、易司哈格(以撒)、葉兒孤白(雅各)的啟示;上帝將同樣的經典賜給穆薩(摩西)和爾薩(耶穌)。「我們對於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加以歧視」,《古蘭經》中如是說道。兩者的根本相同處,在於同樣陳述了上帝授予摩西經文、派遣許多使者傳播,只是後來又挑選了另一位先知傳播上帝的教義。這些共識是穆斯林早期時取得猶太教和基督教支持的關鍵,他們幫助伊斯蘭教在中東以及西亞地區發展,使得基督教能夠順利度過早期生存的艱難歲月,逐步成為與基督教平起平坐的世界級宗教巨頭。
但「本是同根生」從來就不是西方人團結或統一的理由。過往宗教大分裂的歷史證明,宗教熱情高漲的信徒們很容易產生理解上的分歧,甚至兵戎相見。久而久之,隨著領土糾紛、貿易摩擦等一系列矛盾,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也無法避免最終分裂並開始互相敵對的命運,到本片所在的年代已然是水火不容的天敵。
《天國王朝》裡面似是有三派主要勢力:以聖殿騎士團為代表的天主教歐洲,薩拉丁所代表的伊斯蘭世界,以及夾在中間的耶路撒冷國王和男主巴裡安。聖殿騎士團的狹隘、極端和排外主義都很好地體現了那個時代被教權籠罩下的歐洲的狹隘宗教極端主義和對於伊斯蘭世界的盲目敵視。他們執意要將三教聖城耶路撒冷佔領並驅逐所有穆斯林,完成絕對的基督化。而薩拉丁也一直在等待著一個開戰的藉口,將聖城耶路撒冷重新攬入伊斯蘭的手中,為伊斯蘭打一場漂亮的聖戰以奪取宗教勝利。在兩個勢力強大的壓迫下,主張共存和包容、擁有著「大同社會」一般理想主義的耶路撒冷國王鮑德溫四世顯得弱小、尷尬且天真。
當兩個宗教世界為一個徒有精神價值的聖城爭得頭破血流時,鮑德溫四世和巴利安揭露了耶路撒冷的價值並不在於這座城市本身,而存在乎於心間,存在乎於信仰,存在乎於人。耶路撒冷地處黎凡特最荒涼的地帶,沒有沃土,沒有礦產,港口價值也遠不及東地中海各大港,只有無盡的飛沙走石。它的價值是過往的歷史賦予的,是形而上的虛妄存在。搶奪石頭城牆和佔領這一片土地本身,在巴利安看來顯然沒有意義。而全劇我本人最崇拜的角色——阿尤布王朝的開創者薩拉丁,作為名留青史的英雄人物,自然擁有遠高於十字軍一等鼠輩的視野與胸懷。最後聖城陷落時,巴裡安問薩拉丁,一百年前基督教十字軍殺光了耶路撒冷城裡的穆斯林最後奪得了聖城,你今天重奪聖城,為什麼不殺基督徒一雪前恥?
薩拉丁凝視著巴裡安,「因為我是薩拉丁」,隨後如王者一般轉身走出營帳。
巴裡安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繼續追問,「耶路撒冷究竟價值何在?」
薩拉丁邊走邊輕蔑地答道,「nothing」,然後停下轉身看向巴裡安,目光炯炯,緊握雙拳,「everything」。
「nothing, everything"一句臺詞是全片的點睛之筆。奪下聖城本身並無多少實際的價值。但在宗教狂熱的年代,宗教勝利的價值高於一切勝利,而「everything」不僅包括了薩拉丁為伊斯蘭教贏得的宗教勝利,更是包括了薩拉丁對於耶路撒冷聖城真正價值的踐行。這也就不難理解,薩拉丁為什麼最後沒有選擇屠城:仁慈和名聲是一方面,但我相信,薩拉丁最終理解了耶路撒冷的價值不在於一磚一瓦,而在於人與精神之長存。
隨後的幾個世紀裡,伊斯蘭世界也展示出了比基督教世界更旺盛的生命力。我們今天很難想像,在伊斯蘭教被極端主義嚴重汙名化的今天,這個宗教曾一度展示出了領袖般的包容、開放和博愛:伊斯蘭學者們妥善地保存著古羅馬希臘時期的典籍,並孜孜不倦地學習研究,為歐洲的學者不斷進行文化反哺。他們搜集並翻譯來自印度的梵文典籍和希臘的捲軸,推動了如代數、應用數學、三角學和天文學等科學的發展;伊斯蘭學者穆薩·阿爾·花剌子模用最簡單的方法證明了0這一概念存在的數學理論;比魯尼提出了世界環繞太陽旋轉,並沿著軸自轉;布提舒克家族是波斯地區的基督教世家,撰寫了大量的醫學著作,奠定了伊斯蘭醫學的發展,甚至這個基督教家族裡曾經有人是哈裡發的私人醫生。在那個時代,激進的不是穆斯林,而是基督徒;思想開放、求知若渴、慷慨大度的智者都在東方,而非歐洲。當然,伊斯蘭宗教內部的分歧同樣不可忽視,但至少他們在伊斯蘭黃金年代裡,一定程度上踐行了影片中鮑德溫四世以及耶路撒冷的理想主義遺志——包容、開放、共存共榮。
這種局面持續了幾個世紀,直到歐洲開始開拓新大陸,世界霸權中心逐漸西移後,日暮黃昏的傳統伊斯蘭世界無法適應現代性和全球化的衝擊,才逐漸陷入迷茫、偏激和狹隘之中。在伊斯蘭世界衰微、被眾人唾棄和歧視的今天,我們不妨回顧過去,肯定他們為人類文明所作出過的偉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