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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人、華語,中國作家講中國故事
第六屆《才子》杯全國文學作品大賽201號作品
短篇小說:
「這狗日的糧食!」
作者/孫朝運
古語: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
1
太陽剛剛出山,一隻布穀鳥從山林裡飛出來,抖落身上的霞光,落腳到院壩邊一棵花蓬蓬的梨樹上,盯著耿隊長窗前一聲接一聲地叫著:布穀——布穀——
耿隊長擰開窗臺上的三用機開關,勾著食指在話筒上磕了磕:「餵,餵,餵,全體社員注意啦,全體社員注意啦,今天播種包穀從天坑坡架篾(開始),現在上坡噠,上坡噠!」耿隊長洪亮的聲音通過一根根銀線迅速傳到社員家的廣播喇叭裡。
耿隊長名叫耿一進,在苦竹灣當了十幾年生產隊長,得了個綽號「一根筋」。這天早上,耿隊長在地頭把當天播種包穀的活路安排妥當後,順手從纏在頭上青布帕子裡取下煙杆,在身旁的石頭上蹦蹦蹦地磕了幾磕:「聽說縣裡這回又給我們公社下撥了一批供應糧(救濟糧),今天我再痞起老臉給你們要去!」
正愁著糧食青黃不接,社員們聽說有這樣的好事,自然高興得很。打窩子的、丟包穀種子的、上肥料的和覆蓋窩子的,各就各位忙開了。耿隊長滿意地看著這忙而不亂的勞動場面,隨手裹了大指姆粗一根土葉子煙,插在煙鍋裡點燃,耿隊長那張飽經風霜的苦瓜臉漸漸地罩在雲裡霧裡了。
耿隊長的煙鍋碗足有小酒杯大,邊沿很厚實。無論耿隊長生氣還是興奮或者要作出重大決定時,都習慣地把煙鍋往石頭上、板凳上或者鞋底邊蹦蹦蹦地磕幾下,社員們猜測,這煙鍋的作用大概就跟過去衙門的驚堂木一樣吧。
煙杆有點兒沉,再插上大指姆粗的葉子煙,銜在嘴裡就有些拗口了。耿隊長習慣地用右手託住煙杆,一口接一口地吸著,緊了緊偏耳草鞋帶,敞開那件黑不溜秋的雙排扣外套,大步流星地朝公社方向走去。
2
苦竹灣是全大隊最邊遠閉塞的生產隊。東邊核桃觀、西邊寨子坡、南邊雷打包、北邊鏵頭尖,四座大山逶迤相連,圍困著這個20幾戶人家的幾道山灣。
灣裡的漬水地帶自然生長著一簇簇指拇粗細的竹子。有人說這是茨竹,有人糾正說這是苦竹,要不這個灣裡自古叫苦竹灣?還有人說,生長苦竹地帶的人苦。
在大躍進年代,公社修築了一座蓄水120多萬立方米的紅星水庫,淹滅了苦竹灣100多畝水田,而且那都是「一碗泥巴一碗飯」的當家田。半山腰掛著東一塊西一塊的石渣子地,灣裡頭還藏著60多畝陰山冷浸田,這就是全隊100多人吃飯的家當。雖然上面對庫區減徵了部分公糧任務,社員們辛辛苦苦忙一年,生產的糧食還不夠吃半年。
每年秋收後,耿隊長都要求社員們從罈子口開始節約。每人平均只有不到20斤的基本口糧,再怎麼節約也吃不滿一個月。家家戶戶只好以青菜瓜果充當半年糧,春天挖根打蕨開地倉,冬天上山打火棘(紅籽籽)。
苦竹灣是全公社出了名的吃糧靠供應、用錢靠貸款的「兩靠隊」。既然是兩靠隊,那就得靠一個好隊長。社員們對生產隊長的評判標準是,只要在上面要得到供應糧,那就是大家擁護的好幹部。
不得不說,耿隊長在公社「痞」供應糧的能耐確實比上幾屆的都強。原來他有一個親戚在公社辦公室工作,雖然沒有多大的話語權,但他曉得上級下撥供應糧的信息。所以耿隊長每次都做到了先下手為強。
「你這『一根筋』又來噠!我說老耿你真是饞貓舔簸箕——沒得回數噠。」公社分管領導不冷不熱地接待他,大概這位領導也記不清楚,他接待過「一根筋」多少回了。
耿隊長從頭上取下煙杆,在桌邊上輕輕磕了磕,回言道:「眼下糧食青黃不接,又到了拋糧下種的火口上,隊裡家家戶戶快把鼎罐吊起做鍾打,我不來求公社領導,未必會使咬卵法?」仗著是老熟人,耿隊長說話免不了夾棍帶棒,痞裡痞氣的。
每次跨進公社領導辦公室之前,耿隊長就先給自己打氣:論職務,我老耿大小也是個幹部,不同的是,人家是拿工資的國家幹部,我是掙工分的莊稼活路頭。可話又說回來,活路頭怎麼啦?我是為了給全隊社員要供應糧,又不是刨私為己!
耿隊長心裡有了這份底氣,話也說得在理:「公社修水庫淹了我們生產隊的田土,全隊100多張嘴巴靠喝水養不活,要是公社不給供應糧,狗餓了上灶,雞餓了上房,人餓急了啥事都幹得出來,那就莫怪他們拖兒帶崽到公社食堂來搶你們公家飯咯。」
說到這裡,耿隊長的口氣又軟了下來:「我年紀一大把,本來已經船到碼頭車到站,可是大隊硬逼著牯牛下崽,非得要我頂起碓窩唱戲。公社不多解決一點供應糧,你說我這隊長啷個當得下去喲?」說著說著,耿隊長的淚水順著滿是溝溝坎坎的苦瓜臉流了下來……
耿隊長每次憑著「一根筋」軟磨硬泡,不達目的不罷休,一般都不會空手而歸。時間一長,耿隊長不僅在本隊有威望,並且是屋梁上放鞭炮——響聲在外了。
3
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天開亮口,生產隊會議室裡的疙蔸已經燃成灰燼,煤油燈燃完了燈芯,燒乾了最後一燈油,社員們的眼睛起了血絲,一個個熬得眨巴眨巴的。費了這麼大的勁,熬了這麼久的夜,才把供應糧評下去。
每回開會評供應糧,都是一場訴苦大會:那些真正的缺糧斷炊的戶在叫苦;那些沒有斷炊的戶也跟著叫窮,並且聲音更大,叫得更兇。這個說我家裡快揭不開鍋蓋了,那個說我明天只有一頓早飯,還有人吹得更嚴重些,說今晚上就是餓起肚子來開會的,會場上鬧得一塌糊塗。開一次會要扯到半夜雞叫,有時甚至熬到窗外天色發白。
以前每次評供應糧都是那幾個鬧得最厲害的操控著會場的主動權,他們有的在灣裡有身份、地位,有的家族大,有的親戚多,憑著這些複雜的關係,開會評議的時候互相「抬轎子」、「坐轎子」,互相換手摳背:你說我家困難,我說你家該吃,得到了的滿心歡喜,沒得到的垂頭喪氣。
一天早上,耿隊長到大隊開會路過社員老嚴家。看到老嚴家一大鍋清湯白水的青菜葉,一家人碗裡僅有雞蛋大一坨根粑。
「大娃細崽的光吃這個啷格行?」耿隊長問道。老嚴回答:「這還是兩個娃兒停了學,天天上山挖回來的蕨根。娃兒力氣小,挖的淨是表皮根,每天就取這點根粑粉,一家人就這麼湊合著過。」
其實不光是老嚴家,每逢春荒季節,隊裡好些人家都要上山開地倉挖蕨根。蕨根挖回來後,在井邊或河邊搭建一個簡易的露天加工作坊。將蕨根放在「根盤」裡用木槌反覆捶爛,用井水浸泡,用篩子濾去粗渣,再用布口袋反覆過濾到木缸裡,最後裝滿一缸井水澄清一夜,第二天清晨就可以取粉做根粑了。
耿隊長問道:「每回評供應糧的時候,老嚴你為啥子坐在旮旯裡抽悶煙不做聲?」
老嚴回答:「我家大娃細崽一大群,吃飯的人多幹活的人少,本來就招人嫌,你說我啷個好開口和別人爭唦?」
耿隊長在大隊開會回來,又到評供應糧叫得最兇的那幾戶社員家看了看,發現幾家的生活並不像他們喊的那樣差,可是每次評供應糧他們都有份,等於在肥肉上加了膘。
在以後評供應糧的會上,耿隊長首先正顏厲色地講道,以前評供應糧的風氣不好,餓老鴉在叫喚,飽老鴉也在叫喚,恰恰是那些飽老鴉叫得最兇,得到的供應糧也最多,這樣很不合理也不公平!
耿隊長的開場白一講,叫大家先評議。他便坐下來銜著煙杆眯著眼睡覺,好像這個會根本與他無關。不多一會兒,耿隊長就打起了呼嚕,夢口水順著煙杆流了出來。其實耿隊長並沒有睡著,他在用耳朵分辨著每個人的口頭表演,心裡在反覆盤算著供應糧的分配數量。
眼看大家吵得差不多了,耿隊長便睜開眼睛,抬起頭來輕咳一聲,把煙杆在板凳上砰砰砰的磕幾下,剛剛像麻雀窩裡搗了一棒的會場上,立刻變得鴉雀無聲。
社員們齊刷刷地盯著耿隊長,等著他最後的一錘定音,生產隊會計立刻打開本子準備記錄。這時,耿隊長才慢慢吞吞地報出哪一家應得的供應糧數量。
耿隊長口裡這一串數字並不是隨口說出來的。在一個灣裡生活了幾十年,哪家的鍋底灶門他不知道?哪家的大娃細崽他不清楚?就連哪個社員的飯量的大小,他也心知肚明。所以,他說出的數量就是根據每一戶人口的多少、家底的厚薄、哪個人的飯量大小綜合平衡確定的,不說一碗水絕對端平,也基本上是八九不離十。即使有個別人認為自己的期望值沒有完全達到,那也只在過後嘀咕幾句罷了。
4
就在天坑坡種包穀這天,耿隊長又匆匆走進了公社大院,分管領導就一眼看到了耿隊長的影子,曉得他又是來「痞」供應糧的,隔老遠就迴避了。
辦公室搞接待的女同志給耿隊長倒了一杯茶,她不經意地一皺眉被耿隊長看在了眼裡,耿隊長曉得這些女同志都害怕他的葉子煙燻人,便知趣地端起杯子出去了。
耿隊長坐在公社大門口的石梯上,這裡雖然沒有接待室體面,也沒有沙發上坐起舒服,但在這兒可以盯得到公社的領導們進進出出,想找哪個,一逮一個準。
真的是人等人等死人。為了消磨時間,耿隊長連二接三地往煙鍋裡塞土葉子煙,燒得公社門口煙霧繚繞,土葉子煙味兒刺鼻難聞。耿隊長眼看著那些幹部從他身邊進進出出都要捂著鼻子,不由得幸災樂禍:「你們也有怕我的時候啊!」
耿隊長眼巴巴地等到公社下班,他那鼓囊囊的兩荷包葉子煙也快燒完,還是沒有等到那位分管領導。直到機關裡下班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有一位工作人員出來告訴他:「公社黨委近期將要研究一個解決方案,老耿你回去等候消息吧。」
「眼看社員家裡夾起螃蟹等火燒了,卻等來這麼一句推磨的屁話!」耿隊長似乎明白,自己「痞」供應糧的老路走不通了,老辦法也不靈了。
怎麼辦?耿隊長一時沒了主意,眼看天快黑了,才怏妥妥地往回走。他走出了公社大院還不死心,一步一回頭地盯著公社辦公大樓,幻想著那位分管領導追出來告訴他批了多少供應糧,可是他連人影子都沒有等到。
這時候,夜幕籠罩下的辦公樓越來越模糊,一排排窗戶裡的電燈泡眨著渾濁的眼睛,好像在嘲笑他這個「一根筋」。
耿隊長心裡憤憤不平:「哼,你們倒好,不愁穿也不愁吃,坐車不知行路難,飽漢不知餓漢飢,穿皮鞋的不憐惜穿草鞋的。」耿隊長越想越來氣,肚子反而沒有先前餓了。
這回沒要到供應糧,耿隊長覺得沒臉向社員們交待,第二天就喊腦殼痛不上工。時間一長,社員們也摸到了耿隊長的底細:只要耿隊長一路哼著山歌調兒回來,不用打聽,這回供應糧肯定有戲;如果耿隊長回來喊腦殼痛,不跟社員打照面,那多半是供應糧落了空。
第三天,耿隊長上坡就一直青風黑臉的,他把土葉子煙杆在石頭上狠狠地幾磕,濃黑的眉毛一揚,瞪著眼睛吼道:「這回你們曉得鍋兒是鐵打的了?我好話說哽噠,就是說不進油鹽。不信你們去試試看,這國家的供應糧真是那麼好『痞』的嗎?」
耿隊長這回失了手,供應糧落了空,社員們擔心公社再也不會買耿隊長的帳,以後大家生活沒著落。「管你春播不春播,火燒眉毛顧了眼前再說。」有人一攛掇,大家馬上放下手裡的工具,紛紛圍攏來向耿隊長請假上山開地倉(挖蕨根)度春荒。
這下耿隊長可真著了難,不批假吧,人家是正當理由;批假吧,有了一個不愁二個,全隊勞力一散箍,這一季的拋糧下種就白白耽誤了。
耿隊長問大家:「你們還相信我老耿不?」
「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我們家裡馬上要斷炊了怎麼辦?」
「你們還相信我的話,那就給我三天時間,要是我再弄不回來糧食,你們不用請假,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好不好?但是,我不在隊裡這三天內,你們還是要勒緊褲腰帶堅持上坡,只有把這季包穀播種下去了,下半年才有指望啊!」
第二天一早,耿隊長就跑到他祖輩生活過的高山上求助老親四戚,以每100斤玉米秋後還100斤大米的條件,勉強湊起了2000多斤玉米。耿隊長算了算,春播包穀是能夠種得下去啦。
接下來,耿隊長更加憂心如焚,要是公社的供應糧還不批下來,隊裡的水稻秧苗又怎麼插得下去?
「這狗日的糧食啊!」
5
眼看罈子裡的糧食又見了底,沈長兵兩口子因為借不到糧食愁眉不展。本來沈長兵憑著他的泥瓦工手藝到外面掙錢,家裡的小日子會過得無憂無慮,偏偏那些年不準勞力外流,甚至連上街趕場都要被民兵攆出來。家裡窮了四處賒借無門,兩口子三天兩頭為生計吵架打架。
沈長兵的妻子郭玉蘭是個心地善良的婦女,娘家在龍洞溝。郭玉蘭小時候身體三天沒得兩天好,八字先生說要給郭玉蘭請個殺豬匠做保爺,因為殺豬匠的命最硬。沈長兵的父親是個殺豬匠,他把郭玉蘭背在背上殺了幾頭豬,就算是接受這個幹閨女了。後來兩家開了親,有人開玩笑說,沈長兵的媳婦是公公背來的。
有一次,郭玉蘭在趕場回家的路上看到一隻流浪小黃狗,她覺得怪可伶就撿回家來。沈長兵滿臉不高興:「這年頭人都難養活,你還養得起狗?」
郭玉蘭說:「這小黃狗肯定是哪家甩了的,它總是一條命唦,再說一條狗還是七條命呢!」
從此,只要家裡有一口吃的,郭玉蘭就絕不讓小黃狗挨餓。漸漸地小黃狗長成了一隻威武雄壯的獵犬。
這天傍晚,孩子餓了哭喊著要吃飯,沈長兵心裡煩,就把氣往郭玉蘭身上撒。郭玉蘭反唇相譏:「我算是瞎了眼,嫁了你這窩窩囊囊的丈夫,一家人都養不活,你真的枉為男子漢!」
沈長兵惱羞成怒,狠狠扇了郭玉蘭一耳光。
郭玉蘭「哇」地一聲哭喊道:「這日子我不過啦!」轉身跑去跳水庫。
大黃狗很通人性,一口咬住沈長兵的褲腳,「嗚嗚」叫著使勁往外拖,那意思就是要沈長兵去把媳婦拉回來。正在氣頭上的沈長兵狠狠踢了大黃狗一腳,他不相信郭玉蘭真的就會去跳水庫。大黃汪汪汪幾聲,轉身追趕郭玉蘭去了。
紅星水庫庫區的尾端是鍋底形,邊沿的水不很深,郭玉蘭走進水庫被冷水一激,忽然想起了孩子想起了父母,後悔自己不該一時想不開。死亡即將來臨,郭玉蘭對生命的眷戀已經超過了尋死的衝動。她轉身回望來路,卻沒有看到丈夫追來,郭玉蘭又感到無比的失望,心一橫徑直朝水庫中間走去。
大黃狗追到水庫邊,望著夜幕籠罩的水面上那個模模糊糊的人影汪汪狂叫,郭玉蘭卻頭也不回。
大黃狗一個激靈騰空而起,在水面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噗」地一聲落在郭玉蘭身後的水面上,濺起兩道高高的水簾,大黃狗一口咬住郭玉蘭的衣服後擺拼命往回拖。大黃狗把主人救上了岸,一家大小趕到了水庫邊抱頭痛哭,渾身水淋的大黃狗也蹲在旁邊流淚。
俗話說:槽內無食豬拱豬。社員們家裡經常揭不開鍋,最基本的生活得不到保障。於是夫妻間、婆媳間、妯娌間、鄰裡間七拗八裂,吵架打架成了家常便飯,有的甚至「大架三六九,小架天天有」,鬧得不開交,就哭喊著要去跳水庫。每到黃昏收工後,東家吵西家鬧,搞得苦竹灣裡雞犬不寧。
解決社員家斷炊的危機是眼下火燒眉毛的事,也是解決家庭矛盾的鑰匙。耿隊長又跑到公社去找親戚打聽,說是公社的領導都分頭下隊催耕催種去了,全公社幾百個生產隊,哪有時間坐下來研究你們一個生產隊的問題?
看來供應糧短期內是沒得指望啦,耿隊長回來發動社員們找親朋好友賒借。那年月哪家都不寬裕,借得到糧食的親友家都已經借過好幾回了,眼下已經到了賒借無門的地步。
唯一的生路就只有上山開地倉了,可眼下正是春播的火口上,包穀播種完馬上就要插秧,勞動力一散夥,今年的春耕就要泡湯.
作為一隊之長,因為自己無能拖累了苦竹灣,他感到無比羞愧、自責;頂起碓窩唱戲,這碓窩越來越沉重,戲也越來越唱不下去了,真的是老不中用了!現如今,他這個隊長再也沒法繼續當下去,再也沒有臉把茅坑佔著了。
6
次日早上,耿隊長打開三用機發出最後一道出工令,履行完最後一次隊長的職責,決定草帽打狗交圈圈,找大隊辭職去。
耿隊長走出苦竹灣,爬上隔壁的一道山梁,眼前噴薄四射的陽光灑在高家壩上,沿途幾個生產隊備耕整田犁耙水響,眼看春插就要開秧門了,唯獨苦竹灣還是一鍋冷水。
「哎——」耿隊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老耿,老耿,你可真是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我正準備廣播通知你,你卻早到了。告訴我,昨晚上做好夢了吧?」一見面,大隊黨支部書記老羅只顧高興,噼裡啪啦說個沒完沒了。
羅書記發現耿隊長今天情緒低落,心不在焉,忙改口問道:「老耿你今天怎麼啦,看上去好像霜打的茄子葉蔫不拉嘰的,莫不是昨晚上媳婦罰你跪了搓衣板咯?」
耿隊長一路上想好的辭職理由,乍一見到羅書記卻不知從何說起,竟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這狗日的糧食.」
「糧食怎麼啦?我正要跟你老耿說說糧食的事呢!」羅書記忙把耿隊長拉到大隊辦公室坐下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耿隊長:「公社黨委根據你們生產隊的實際情況研究決定,從今年起,一是全部免去你們生產隊的公糧徵購任務;二是每年春荒季節,按照我們大隊平均口糧標準,安排返銷糧解決你們庫區度荒問題。這下你們苦竹灣可是雙喜臨門咯!」
這喜訊來的太突然了!耿隊長一把緊緊拉住羅書記的手,大顆大顆的熱淚滾到滿是溝壑的苦瓜臉上:「是我錯怪公社領導啦!」
羅書記聽說了耿隊長今天的來意後,語重心長地叮囑:「老耿啊,你這頭老黃牛現在可不是松枷檔的時候呃!」
「老耿你要明白,返銷糧只是幫助你們庫區度過春荒的權宜之計,苦竹灣要擺脫貧困,還得靠你帶領社員自力更生,一手抓糧一手抓錢,早日甩掉苦竹灣吃返銷糧的帽子!」
7
一天,縣裡派駐大隊的路線教育工作組鄭組長找上門來,劈頭蓋臉批評耿隊長犯了路線方向錯誤,勒令馬上糾偏。
因為耿隊長帶領社員廣開門路抓錢,利用荒地種植了幾百畝續斷、川芎、冬花、丹皮、芍藥、大力子等中藥材。耿隊長還到老家高山上請來了技術員指導黃連種植,在林下栽了100多畝黃連。
耿隊長忍住一肚子火氣反問道:「鄭組長,以前我們隊裡的社員餓得偏偏倒,你怎麼沒說方向偏了?如今我們一手抓錢,一手抓糧,爭取早日摘掉吃國家返銷糧的帽子,請你好生看看,我們到底是偏到了溝裡,還是偏到了坎上?」
「老耿你不要胡攪蠻纏!我命令你馬上把藥材毀了改種糧食作物。」鄭組長正顏厲色道。
看到年輕的鄭組長耍起了官威,耿隊長也擰起了他那「一根筋」:「隊裡沒錢買不回來返銷糧,那就請鄭組長給我們撥款,這就不偏了吧?你要毀藥材,那就先問社員答不答應?」
在地裡備耕的社員們一起圍攏來,鋤頭在地上杵得「篤篤」響,齊聲吼道:「不答應!」鄭組長眼見眾怒難犯,轉身拂袖而去。
第二天,在工作組召開的路線教育大會上,鄭組長點名狠狠批評了耿隊長,要耿隊長在會上做深刻檢查。
耿隊長說:「鄭組長你曉得我沒文化寫不來字 ,那就勞你費心,幫我寫個檢查給大夥念念吧!」
會場上響起一片鬨笑。
鄭組長臉一紅正要發作,公社黨委李書記不聲不響地走進了會場。
李書記是來檢查備耕工作的,在會場外聽到了鄭組長和「一根筋」的較量。李書記說:「黨的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了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提出今後全黨工作要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三中全會開過大半年了,我們一些同志在思想上還沒轉過彎來,還在幹擾三中全會精神的落實,中央批評這種現象叫上面放,下面望,中間有個抵門槓。」
李書記掃視一眼鄭組長:「耿隊長一手抓糧,一手抓錢,自力更生早日擺脫貧窮日子,這有什麼偏差?我們的幹部千萬不能做政策落實的『抵門槓』,更不能戴著有色眼鏡以偏糾偏咯。」
書記送來「定盤星」,讓耿隊長吃了「定心丸」,鄭組長覺得自己是縣裡的路線教育工作組長,沒有把公社黨委書記的話當回事。
真是冤家路窄。不久,「一根筋」又撞到了鄭組長的槍口上。耿隊長撞槍的引線,居然是他兒子耿家林的一篇廣播稿。
原來,每年在春草發齊的季節,隊裡就要安排社員們在房前屋後、土邊田邊、溝邊路邊鏟草皮在原地堆積起來 ,等到青草腐爛後,冬天再挑到門前的草皮凼裡發酵漚肥,第二年做稻田的底肥。
耿隊長的妻子買回苕秧扦插在自留地,剩下苕秧沒地方移栽,就隨便扦插在草皮堆上。由於草皮堆土層厚,肥力足,紅苕結得又多又大個。
耿隊長看著家家戶戶像饅頭一樣的草皮堆,他那「一根筋」突然活泛起來了。連夜開會發動社員在草皮堆上栽大窩紅苕,等到紅苕起挖後再把草皮堆挑到草皮凼裡,這樣也不耽誤漚肥的季節。
有的社員膽子小怕遭批鬥,耿隊長說,怕么子,又沒佔用集體一分土地,紅苕增加了糧食,苕藤解決了豬飼料,豬多肥多,肥多糧多,這是打起燈籠也難找的好門路嘛,我當隊長的不怕,你們還怕個鬼!
不久,全隊數不清的草皮堆上爬滿了紅苕藤子,到了中秋扒開苕藤一看,小碗大的紅苕拱出了地皮,社員們愁苦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豐收的喜悅。
民辦教師耿家林看了報紙上《瓜藤又上屋了》的報導很受啟發,就將本隊栽大窩苕的情況寫了一篇廣播稿。
全公社剛割完資本主義尾巴,苦竹灣生產隊居然又栽起了大窩苕!公社廣播站編輯拿著《房前屋後大窩苕,一舉多得效益好》這篇稿子請示公社宣傳委員。宣傳委員看了稿子說,這個生產隊在積肥堆上栽大窩苕,既沒佔集體耕地,又收穫了紅苕積了肥。這正是三中全會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在基層落實的生動實踐。
宣傳委員還給稿子加了編者按,安排在當晚頭條新聞首播,二天早上重播。
鄭組長當晚聽了廣播不禁大吃一驚:「居然在工作組眼皮底下出了這樣的事!」政治嗅覺一向靈敏的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資本主義復闢的新動向,不下狠心連根割掉苦竹灣的資本主義尾巴,就會一顆老鼠屎攪壞一鍋湯!
耿隊長在昨晚上也聽到了廣播,一半是高興一半是擔心,他在心裡罵道:「你龜兒子曉不曉得?這回你愣是給老子捅馬蜂窩噠。」
「眼看這一季紅苕快到手,決不讓工作組給毀了!」耿隊長心裡有事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想好了和鄭組長周旋的對策。
第二天,鄭組長一行來到苦竹灣興師問罪,耿隊長正在和社員們一起撘穀子。他輕聲告訴大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脫。你們都不要怕,天垮下來有我這隊長頂起的!」
「鄭組長你們大老遠跑到苦竹灣,啷個不先噓個信嘛,我們也好做準備招待招待唦!」耿隊長撘完最後一個谷把子,幾步撩上田坎,熱情地跟鄭組長打招呼。
鄭組長不屑搭理他這一套:「別看你們栽的是大窩紅苕,本質上你們栽的是資本主義尾巴,必須徹底拔掉!」
耿隊長不軟不硬地回敬道:「我是個大老粗,不曉得你們這主義那主義,只曉得社員不餓肚子就是好主意!」
看到鄭組長臉色鐵青,耿隊長立馬轉變了態度:「哎呀呀,你看我這『一根筋』!多謝鄭組長批評,我才曉得犯了路線方向錯誤。工作組要割了這個資本主義尾巴,我們當然沒二話可說!」
這時耿隊長話鋒一轉,很為難地說道:「我們白天要集中勞力搶天色收割稻穀,晚上大人小孩要加夜班撕(剝)包穀殼,還要涼掛包穀坨,丟了揚杈舞掃把,實在是抽不出勞力。鄭組長你看這樣行不行?我保證在一個月之內全部毀掉這些紅苕,把資本主義尾巴割乾淨,到時候請工作組來驗收。」
鄭組長是城裡人,他不知道紅苕只有三四個月的生長期,一個月之內早已全部起挖回家了,這資本主義尾巴割得一點兒也不疼。這年苦竹灣紅苕大豐收,社員吃了飽飯,家家殺了過年豬。
8
年底,鄭組長親自蹲點苦竹灣,並且住在了耿隊長的家。前幾次的較量,鄭組長發現這個「一根筋」在方向路線上不靠譜,山高皇帝遠的苦竹灣最容易滋生資本主義。
有一天,社員老陳到相鄰的四川雲陽縣地堡灘賣洋芋種,他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四川那邊在搞包產到戶了。
「是真的嗎?」耿隊長以賣洋芋種為藉口,連夜挑一擔洋芋種翻過齊嶽山,到雲陽去找他當年挑鹽結識好朋友打聽實情。
「都是中國的一塊天,為啥子四川跟我們湖北不一樣?」耿隊長實在想不通,就去請教鄭組長,受到了鄭組長一頓搶白:「這個涉及國家大政方針,是你耿隊長這個級別該考慮的事嗎?」
一天,鄭組長回城開會去了。耿隊長連夜召開隊委會商量:「膽大的不挨餓,膽小的連抱雞母也攆不到一個。隔壁的四川敢搞大場合,我們苦竹灣跟著搞點小動作,想來不得犯法吧?」嘗到「大窩苕」甜頭的耿隊長,毛起膽子給全隊社員每人劃了三分自留地種「大窩土」。
社員們在「大窩土」實行多品種立體兼種,四季輪作:在洋芋行裡套種包穀,在包穀林下套種黃豆、巴山豆;挖了洋芋又種蘿蔔。下半年全隊人平多收了幾百斤糧食,比過去全年的基本口糧增加了一到兩倍。
苦竹灣的「兩大窩」初步解決了填不飽肚子和養不起豬的困難。社員們悄悄議論:「耿隊長這兩招比過去要供應糧還火色!」
這話不知怎麼就傳到了鄭組長耳朵裡:「堂而皇之的縣委工作組,居然被一個大字不識的老農民愚弄!」鄭組長氣急敗壞地組織工作隊入戶調查、準備抓耿隊長這個黑典型的時候,公社開會傳達三中全會精神,鄭組長被免了職,路線教育工作組也解散回城了。縣委重新派出工作隊進駐大隊,指導農村落實三中全會精神,推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落實。
苦竹灣靠「兩大窩」墊底,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效果自然是吹糠見米。二十多年一直為糧食發愁的「兩靠隊」,靠生產責任制獲得了糧食大豐收,苦竹灣的苦人們翻身了。
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社員們有了生產自主權,耿隊長再也不用起早貪黑催耕催種,肩上的枷檔終於松下了。秋收到來之前,耿隊長成天銜著葉子煙杆,背著手在灣裡到處轉悠,欣賞包產到戶頭一年的莊稼。在青槓林一樣的包穀梗上,尺多長的包穀坨焉了須;在層層梯田裡,黃燦燦的稻穗壓彎了腰。微風吹來,包穀林裡譁啦啦地響,黃燦燦的稻穗一陣悉悉嗦嗦。
熟悉的莊稼味,醉人的莊稼味隨風彌散在苦竹灣。耿隊長一路走,一邊停下來,伸開蒲扇似的巴掌撫摸厚厚的谷穗,捏一捏粗壯的包穀棒子,一路和社員們打著哈哈:「幾十年沒見過這樣好的莊稼,苦竹灣怕是要改名噠!」
耿隊長逛了地裡逛田坎,然後逛到社員家,家戶戶都在忙著建糧倉準備秋收了。秋收剛一結束,耿隊長又去社員家看收成。家家戶戶糧滿倉豬滿圈,豐收的喜悅從耿隊長心裡奔湧出來,掛在他那溝溝坎坎的苦瓜臉上。耿隊長興衝衝地爬上地壩梁,這裡可以俯看苦竹灣的旮旮旯旯。想想過去,看看現在,耿隊長激動得震天扳地一聲吼:「這狗日的糧食啊!」
話音剛落,耿隊長突發腦溢血,一頭栽倒在地,來不及搶救了。
作者近照
作者簡介:孫朝運,男,現年67歲,中共黨員,湖北省利川市人。先後在利川廣播電臺、利川日報社從事過編輯記者工作,任過《利川日報》副總編輯。在《光明日報》閱讀公社等網絡媒體和各級報刊發表散文、遊記、小說40餘篇。
本期編輯:李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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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屆《才子》杯全國文學作品大賽主編李新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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