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日,在新京報文化雲客廳和北京大學出版社博雅講壇共同舉辦的「順流與逆流:重探香港電影的中國脈絡」講座中,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蘇濤和中國電影資料館策展人、電影史研究者沙丹,與大家談了談香港電影史。
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蘇濤
中國電影資料館節目策劃、影評人 沙丹
我們今天這次講座的主題書,是蘇濤老師參與主編的《順流與逆流:重寫香港電影史》,圍繞這本新書跟大家交流一下。蘇濤老師,您能說一說這本書的來龍去脈嗎?
很高興能與各位讀者和影迷交流。今天主要圍繞著《順流與逆流:重寫香港電影史》來談相關的話題。先說書名的由來,我覺得香港電影和內地電影有點像一條河的兩個分支,有時候二者是同向奔流,有時候由於歷史、社會的原因逆向而行,但最終會匯流到同一條河流裡。關於香港電影以及電影史,海外學者、香港學者和內地學者都有所關注,但會有不同的關切點,研究者自然也會有不同的價值取向,甚至出現「自說自話」的局面。編這本書,是希望整合不同的學術資源,讓不同的觀點形成對話、互補,共同推進香港電影史的研究。
本書的特色有以下幾個:跨學科(有些文章會涉及戲曲、文學)、跨地區(不僅關注香港,也會關注同一時期中國內地、臺灣地區,或者海外對香港電影的影響)。在此基礎上,我們希望填補香港電影史的某些空白,釐清史實。這是編這本書的初衷。另外,本書的撰稿人團隊具有國際化的特徵,既有在美國主流大學任教的學者,也有內地學者和香港學者;既有資深的電影批評家,也有年輕的研究者。本書將他們的研究成果編排在一起,希望體現當今香港電影史研究的新趨勢、新成果,共同構成「重寫香港電影史」的實踐。
做電影史,不能僅僅關注電影檔案和數據,也不能僅限於形式風格研究,因為香港電影背後有著非常複雜的歷史和社會脈絡。例如,內地和香港電影的互動、內地的政策如何影響香港電影等,這些都是觀察香港電影的重要視角。我有一個問題,這本書主要章節的時間下限是20世紀70年代,為什麼如此編排?
我們並沒有特意排斥20世紀70年代之後的相關議題。剛才提到, 80年代以後,香港電影引起全球性的關注,很多學者探討了香港電影的文化身份、香港電影和殖民社會的關係、香港電影如何走向全球等,尤其是1997年前後,香港電影一度引起西方學者的關注。我們在這本書裡試圖填補一些空白,討論那些之前沒有被研究者關注,或者說討論不夠深入的議題。簡言之,關於20世紀70年代之後的香港電影,學術界討論得比較多、比較充分,留給我們的空白點並不多。
沙丹提到的電影史研究中的視角問題特別重要。香港電影有很多的闡釋方法和研究角度,我和沙丹在這一點上達成了一個共識,也就是我們的香港電影研究,應該有中國內地的視角。對於我個人而言,沒有在香港生活的經歷,甚至連粵語都不會講。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揚長避短,從內地視角審視香港電影,例如研究香港電影與內地電影之間的互動等。之所以請不同背景的撰稿人來寫這本書,也有這樣的考量。有些議題需要中國內地的觀點,比如20世紀30年代香港的電影清潔運動,就與國民政府的影響密不可分,這就是非常典型的「香港電影的中國脈絡」。再比如50年代的黃梅調電影,也可以看到中國文化脈絡的延續。
提到內地電影發展的黃金時期,我們會提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80年代,以及新世紀產業化之後的發展。但我們在不斷重寫電影史的過程中,會發現其他時期的重要影片,比如20年代的《盤絲洞》,這些影片的出現,對電影的歷史進行了新的修正和界定。
就以最早的3D電影來說,內地最早的實踐是桑弧導演的《魔術師的奇遇》,但實際上3D電影在1953年就已經有了,就是香港製片家趙樹燊的「大觀」公司出品的《玉女情仇》。後來「邵氏父子」公司又有尤敏主演的《黑手套》,這部電影借鑑了好萊塢電影的某些手法。再比如電影節對電影的影響。20世紀50年代之後,大量電影參與電影節的評獎,出現了東南亞電影節。再比如合拍及區域合作等也在五六十年代出現,像「電懋」和「東寶」合作的《香港之夜》。所以,我覺得這段時間是華語電影發展史上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一個繁花似錦的時期。這個時期的香港電影裡「好玩」「好看」的東西特別多,其中不少內容均在《順流與逆流:重寫香港電影史》中有所呈現。
為什麼說20世紀50年代的香港電影形態複雜?原因之一是自20世紀40年代中後期起,上海影人大批南下,包括當時最頂尖的電影人才,比如編導、明星、技術人員等,構成了滬港電影的分流和轉型,這批影人把中國早期電影的傳統帶到了香港。
50年代還有一個特殊的因素,就是冷戰格局的影響。香港當時被稱為「冷戰之城」,剛才提到的東南亞電影節(後來更名為「亞洲電影節」),其實也是文化冷戰的產物。50年代日本電影先後在坎城、威尼斯等電影節得獎,日本電影積攢了非常好的口碑,也大量出口,但實際上並沒有得到特別多的利益。歐美觀眾並不欣賞日本電影,反而是在東南亞地區有著龐大的市場。基於這些原因,日本牽頭髮起了東南亞電影節。香港方面,邵逸夫是非常積極的參與者,這其中也有商業訴求,即「邵氏」需要在東南亞開闢市場。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香港是文化冷戰的獲益者,因為冷戰推進了亞洲電影的區域合作。那些奠定日後香港電影格局的重要因素,在50年代都能看到一些端倪。
東南亞市場對於香港而言非常重要。《娘惹與峇峇》(1956)在東南亞取景拍攝,「電懋」的《空中小姐》也在泰國、新加坡,以及中國臺灣等地取景。左派公司也是這樣的,王丹鳳主演的《海外尋夫》(1950)也是在海外取景的,該片由「南國」公司出品,而「南國」的領導核心就是蔡楚生等人。《海外尋夫》在內容上好比「簡陋版」的《一江春水向東流》。《一江春水向東流》在內地是非常賣座的影片,賣到東南亞也非常受歡迎。這體現了海外華人對中國文化的認同。另一部電影是夏夢主演的《小娘惹》(1952)。從這些例子可以看出,香港的不少製片公司都具備某種「亞洲意識」,會在海外取景拍攝,為了更好地在海外發行放映。這還僅僅是國語片,更不要說粵語片。這一時期很多公司的目標市場都是東南亞。
片廠巨頭「電懋」和「邵氏」都屬於右派公司,二者之間的商業競爭非常激烈。「電懋」「邵氏」分別代理了「長城」「鳳凰」出品的電影在東南亞的發行,而「長城」「鳳凰」都是左派公司。這一方面說明東南亞市場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明,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左派、右派公司會有合作。在冷戰的背景之下,香港電影界的情況非常複雜,左、右之分並非鐵板一塊。就拿《小娘惹》來說,其劇本是由右派影人易文撰寫的。
左派、右派除了在發行上的合作之外,在創作上也有某些共通之處。比如民族主義的立場,其實是不分左派、右派的。右派影人拍的不少電影,對香港的殖民主義、資本主義是持批判立場的。不少右派公司拍的影片都是關於傳統倫理道德的,並不是直接宣揚意識形態。畢竟絕大多數觀眾看電影是為了娛樂,並不是為了接受教育。左派、右派之間的分歧當然是很明顯的,但也有一些微妙的相似之處。再比如說電影的觀念、電影的拍攝手法,兩者都是出於上海影壇。從中能看到滬港電影在傳承中的分流,他們出自同一電影傳統,隨著香港社會政治、文化語境的變化而又出現了分化。
蘇濤老師對於「南下影人」有深入的研究,據說最新成果即將問世。
是的,我的專著《電影南渡:「南下影人」與戰後香港電影(1946—1966)》會在近期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戲曲片是我們都感興趣的一個話題。中國內地拍的戲曲片,如《天仙配》《搜書院》《梁山伯與祝英臺》等,在香港公映時產生了巨大的反響。1957年前後,香港的人口大概有180萬,根據《搜書院》《天仙配》的票房統計,相當於1/3的人口都看過這些影片。沙丹曾經在中國電影資料館策划過類似的電影回顧展,請問你的出發點是什麼呢?
之所以策劃這些影展,就是希望更直接地呈現香港電影和內地電影的相互影響。香港電影與內地有非常複雜的關係。桑弧導演1953年拍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是建國之後第一部彩色戲曲長片,這部電影後來被帶到國外,非常受歡迎。它被周恩來總理稱為「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受到卓別林等人的讚譽。
從黃梅戲到黃梅調的轉變,可以看出內地電影的影響。戰後香港的第一部黃梅調電影是「長城」出品的《借親配》,後來才有了「邵氏」的《貂蟬》《江山美人》,以及1963年凌波與樂蒂主演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等。香港電影人在吸收、借鑑內地戲曲片的基礎上,對它進行改造,使之更加類型化、商業化,最終取得成功,將黃梅調電影推廣到臺灣以及東南亞等地。
修復版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效果非常棒,這部影片在美學上達到了非常高的程度。
20世紀50年代拍《梁山伯與祝英臺》的目的之一,是為了呼應《婚姻法》。但是「邵氏」的版本更注重中國的傳統倫理,比如女主人公的「聽父命」,都是傳統觀念的體現。而內地的《梁山伯與祝英臺》所傳達的內容更加激進(如主張婚姻自主、性別平等)。這是香港與內地不同的地方。
黃梅調電影被大多數影迷所熟知,是因為李翰祥等人的貢獻。但是究其根源,仍能看到中國內地電影的影響,兩地文化之間的交流和互動不可否認。到了李翰祥將黃梅調電影發揚光大之時,文化冷戰的因素已經有所體現了。李翰祥的不少黃梅調電影都強調中國的傳統觀念,這也迎合了臺灣國民黨當局的意識形態。香港電影界的文化冷戰非常複雜,香港電影一方面受到臺灣市場的影響,另一方面又受到美國文化全球化的影響。《空中小姐》這部影片,儘管在臺灣非常受歡迎,但是始終沒有得到國民黨當局的褒獎。其中的道理很簡單,葛蘭飾演的女主公不聽父母的安排,執意追求自我價值的實現,這不符合傳統倫理道德。
談到香港電影對上海電影的吸收,我們可能會想到王家衛,他的作品有對上海的微妙表現。再做一個預告,蘇濤老師翻譯的《王家衛的電影世界》今年下半年也要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了。
就在昨天,騰訊發布了新的拍攝計劃,其中包括王家衛的《繁花》。「邵氏」的前身是成立於上海的「天一」,邵氏兄弟是寧波人,「天一」以拍古裝片見長,後來衍生出「邵氏父子」「邵氏兄弟」等不同分支,一直到現在的「TVB」。從這家公司的歷史中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現象,即這些文化企業從內地開始,經過在香港及海外地區的發展,最終又回到內地。這是一種文化流轉的方式。再比如「電懋」,這家公司停止拍片之後,將片場租給「嘉禾」,而「嘉禾」後來又被內地的「橙天娛樂」收購。這兩家公司都體現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文化流轉:從內地或東南亞起步發展,在香港達到輝煌,最終又回歸內地。
王家衛作品裡確實有對上海的想像和懷舊,他所拍的「1960年代三部曲」等很明顯地表現出上海元素。例如,在《花樣年華》裡面,在香港的上海人有自己的社區,有自己的生活習慣。再舉一個有趣的例子,《花樣年華》最後處,蘇麗珍到旅館裡跟周慕雲約會的那場戲,其實有向1947年周璇主演的《長相思》致敬的味道,兩部影片有互文的聯繫。另外,《長相思》裡出現的歌曲《花樣的年華》,也成為王家衛《花樣年華》片名的由來。
大家非常熟悉的歌曲《夜上海》也是在這部電影中出現的。
剛才我們說的是傳統文化在香港電影中的體現。隨著香港社會的轉型,社會的價值觀也會發生一些變化。《順流與逆流:重寫香港電影史》中的一篇文章探討了1970年代功夫片中「訓練」的意義,作者提到了功夫片與香港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建構和運作的關係。劉家良導演的《少林三十六房》講述了主人公要接受各種各樣的訓練,訓練過程是非常單調和乏味的,但只有這樣才能掌握功夫,完成復仇。類似這種電影非常能獲得香港藍領工人的認同。因為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香港經濟的主導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大量工人在流水線上做重複的工作。劉家良還有一部很有趣的電影,即《少林搭棚大師》,主人公表面上是在練習搭棚子,但他其實在無意間已經習得真功夫。也就是說,學習功夫幾乎是在無意識間完成的。當時的藍領工人看到這樣的影片,會覺得自己日復一日的單調工作其實是有意義的。這讓人想到馬克斯·韋伯的觀點,即不斷克制自己,以「禁欲主義」的態度對待工作和生活,相信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最終完成社會階層的向上爬升。
這其實是群星式的賀歲電影,在20世紀30年代的上海就有過這樣的嘗試,比如「明星」的《女兒經》。它成為一種產業模式則是在50年代的香港,其中一部重要的影片就是《豪門夜宴》(1959),另一部很重要的影片是粵語片《人海萬花筒》(1950)。這種模式在後來的香港電影中不斷演化,才有了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賀歲電影。這中間的脈絡是非常清楚的:從過去的群星模式,到後來的賀歲模式,一直到馮小剛的《甲方乙方》。內地到90年代中後期才有了這樣的模式,而它在50年代初期的香港就已經有了雛形。
現在的很多模式都與香港電影有聯繫。比如香港的武俠片、功夫片與上海電影的淵源非常深。國民政府當局在20世紀20年代初期禁映神怪武俠片,因為這些影片荒誕不經,有礙現代民族國家的構建。但這類影片並未徹底消失,它輾轉來到香港。50年代的黃飛鴻系列影片裡面還能看到早年上海電影的影響,上海出身的王天林導演(王晶導演的父親)還拍過粵語版的「黃飛鴻」影片呢。
香港電影為什麼出現比較衰落的現狀?CEPA是否加劇了這個趨勢?
CEPA協議體現了內地對香港電影的扶持。根據它的規定,香港與內地製片公司合作攝製的影片可以不佔用進口配額,而是以國產片的身份在內地市場放映。CEPA是2003年談的,2004年實行的。實行之後就有了我們現在常見的內地與香港合拍片。其實早在20世紀80年代,香港與內地就有不少合拍片,比如《少林寺》;90年代有《新龍門客棧》《東邪西毒》等,2000年以後又有以陳可辛為代表的影人參與的合拍片。
香港電影的衰落與香港經濟的大環境有關,有很多具體的原因,比如電影院租金的上漲、盜版的出現,還有大明星片酬太高、製片成本居高不下等,背後有整個香港社會的經濟環境在起作用,不是單一的原因。
香港黑色電影中的暴力美學與香港電影新浪潮有什麼關係?
《順流與逆流:重寫香港電影史》中有一篇文章,是從歷史上追溯上海與香港的黑色電影。我猜提問的這位觀眾想問的,可能是當代的香港電影。「新浪潮」崛起的時候,許鞍華、徐克等導演不約而同拍的都是警匪片、驚悚片,都多少帶有一點黑色電影的元素。這些首執導筒的年輕導演希望用這種商業化、類型化的作品贏得市場。另外,像徐克等導演,之前處於邊緣地位,他們心中的壓抑和苦悶需要訴諸暴力、黑色的形式,如《第一類型危險》《地獄無門》等。一旦這些導演融入主流之後,風格馬上為之一變,不再拍之前那種反思人性、批判社會的影片。簡單地說,某些暴力性的元素被「新浪潮」導演所吸收,助力他們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崛起。
這部影片被認為是「邵氏」新派武俠片的奠基性作品。新派武俠片針對的是舊派的神怪電影來講的。在黃梅調電影衰落之後,「邵氏」在20世紀60年代初期策劃了新的類型,也就是武俠片。張徹是新派武俠片的推動者、參與者。《獨臂刀》現在來看可能沒有什麼過人之處,但是在當時引起了巨大反響。比如,首次採用手提攝影,特別是用於表現打鬥的場面。再有就是採用一系列的電影化元素,包括剪輯、音樂等來塑造暴力。從產業上說,這部影片票房非常好,奠定了新派武俠片發展的基礎,獲得了觀眾的認可,並且為「邵氏」後來的武俠片奠定了基本的範型。這也是張徹和胡金銓的不同之處,張徹是可以複製的,而胡金銓的電影不可複製。大家可以去看一部電影叫《神刀》(1968),很明顯能看到張徹的影響。包括後來陳可辛的《武俠》,也和《獨臂刀》有一定的互文關係。
不僅是手提攝影,還有影片中對新式武器的設計,也是很有趣的。張徹作為一個文人導演,可以設計出一些令人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新式武器。他能把現實當中沒有的武器設計出來,這是需要發揮想像力的。
不妨說,香港電影在整個華語電影裡的角色發生了變化。之前它是製作中心,但近年來它不再是製作中心,而是融資中心、創意中心;之前它所培養出來的明星、技術人員,仍然是今天華語電影創作的重要力量。我覺得香港電影其實是在尋找新的角色和定位。在可見的未來,香港電影與內地電影的融合仍然是大趨勢。
香港和上海這兩個城市都是非常偉大的,他們的偉大之處在於,可以命名一種電影,即香港電影、上海電影。如今,北京正在成為新的中國電影的中心,在今天北京製作的電影之中,仍然有上海電影與香港電影的文化基因。香港電影、上海電影的傳統仍然在發揮影響,孕育新的電影。
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授權海螺發表。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本期編輯 | 廖曦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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