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6年前的一段文字,回想24年前的一部臺灣電影。海峽兩岸的故事,常常形成一種現實的「互文」,引導記憶穿越由「遺忘」巨石構築的迷宮。
每一塊土地都伴隨著一個糾結的年份,法國是1793年,俄羅斯是1917年,日本是1945年,捷克是1968年,這裡是我高考的那一年。那一年是這塊土地巨大的夢魘,是「幻滅」與「尋找」的痛苦纏繞,也是「遺忘」與「記憶」角鬥的戰場。
也是在我高考的那一年,臺灣導演侯孝賢創作了電影《悲情城市》,聚焦臺灣歷史上最大的夢魘——二二八事件。
1947年2月28日,因警察查緝私菸販賣時發生血案,臺北市民罷工、罷市,聚集於臺灣省行政長官公署抗議請願,竟遭到公署衛兵開槍射擊。事件引爆了蓄積已久的民怨,並發展為臺灣人和外省人之間蔓延全島的族群衝突。陳儀所代表的國民政府選擇暴力鎮壓,實施清鄉掃蕩,逮捕槍決知識精英和本土民眾,各方統計的死亡人數,由數百人、數千人、一萬餘人,至數萬人不等。此後,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內,這一事件成為臺灣社會的「政治禁忌」,一方面令知識界噤若寒蟬,另一方面也觸發了「臺灣獨立運動」的興起。
二二八事件現場
1987年7月15日,臺灣總統蔣經國宣布解除實施38年之久的全省戒嚴令;1988年1月3日,蔣經國病逝,「二二八事件」也重新浮現於政治堅冰之上。
此時,正是臺灣「新浪潮電影」方興未艾之際,領軍人侯孝賢敏銳而勇敢地將攝影機對準了那段被刻意遺忘的「歷史」,含蓄蘊藉地述說了被壓抑了40年的「鄉土心結」與「創傷記憶」。
侯孝賢導演
於島外觀眾而言,《悲情城市》是一部在觀賞上「難度指數」較高的電影。40年的歷史「失憶」,波詭雲譎的政治風雨,族群對立的冷峻現實,百態人生的豐富痛苦,都要被載入150分鐘的影像空間。何況,威權的高壓剛剛解凍,言論的「雷區」尚未清除,蒙昧與謊言的慣性依舊強大。於是,《悲情城市》呈現出「霧失樓臺,月迷津渡」的影像風格,用極為內斂的鏡頭語言將觀者的情感與認知帶入寶島歷史的「夜與霧」中。
影片聚焦於臺灣「光復」後的基隆,以林氏家族的命運折射「二二八事件」前後的政治風雨。林家兄弟4人,大哥文雄經營「小上海」酒家,在當地頗有影響,「二戰」結束後,上海黑社會勢力進入,文雄不願合作,終被殺害;老二文森在影片中並未出場,通過二嫂的講述,我們知道他原為醫師,後被日本人徵召到呂宋島,生死未卜;老三文良曾在上海擔任日軍翻譯,回臺後被認定為漢奸,在監獄中飽受折磨, 精神失常;老四文清幼年失,照相為業,安分守己,與世無爭,「二二八事件」後,他因同情異議分子被捕,從此杳無音信。影片開端,在昏暗的燈光下文雄之子呱呱墜地,一個新時代拉開了序幕;影片結尾,老人、幼子、寡婦、瘋子共進晚餐,生活在昏暗的燈光下默默繼續……
影片最後階段,文清與新婚妻子寬美曾經想離開故鄉。當火車駛離小站時,他們卻依然佇立在月臺上,腳下是沉重的行囊。在大時代的「權力意志」下,小人物不僅無從選擇,似乎也無處可逃。
《悲情城市》中,處處可見標識性的疏離式長鏡頭。這樣的鏡頭語言既是導演個人風格使然,也可視作「政治陰影」下的敘述策略,因為能緩解那場時代大悲劇本該帶給觀者的憤怒與激越情緒。侯孝賢不想成為歷史的「控訴者」,他的攝影機只是一位記錄者與尋覓者,記錄被「選擇性」遺忘的個體命運,尋覓臺灣人在20世紀的心路歷程。
1945年前,他們是日本的「臣民」,對日本文化有「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記憶。寬榮對日本友人的回憶,充滿陽光與色彩;小川父女對臺灣故土難離,說明文化的斷乳遠比政權的轉變艱難。與此同時,日據時代的臺灣人又對大陸帶有強烈的「戀母情結」,對「回歸」表現出極大的熱情。影片伊始,文雄為新生兒命名「光明」;幾個讀書人聚會,竟動情地哼唱起「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此後的許多臺灣電影,如《無言的山丘》、《海角七號》,乃至抗日電影《賽德克·巴萊》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臺灣人充滿矛盾的「文化心結」。
1945年後的臺灣人,因文化認同與族群認同的差異,註定扮演「錯位剪接」的尷尬角色。「我是誰」?鄉關何處?這是每個臺灣人內心的「糾結」。
對於出身草莽的大哥文雄而言,「歸屬感」的迷失意味著生活的「失控」,他的故鄉變得日漸陌生,他與大陸人交涉需經過臺灣話—廣東話—上海話的轉換,而他所熟悉的江湖規則也被徹底破壞,他由鄉土社會的「大哥」淪落成邊緣人物,最終為強大的外部力量吞噬。
對於與世無爭的小弟文清(梁朝偉扮演的啞巴角色)而言,「歸屬感」的迷失則意味著對現實的「失語」。他對童年的故鄉充滿追憶,卻無法述說;他對千瘡百孔的現實滿腔憤懣,卻默然無語;在從臺北返鄉的火車上,他突遇暴民詰問省籍,不知所措之際,唯一能夠吐出的是含糊的「臺灣人」三字。顯然,文清「靜默」的形象包含了「萬語千言」,他象徵著「回歸」後臺灣人普遍意義的「失語」狀態,而這歸因於他們「亞細亞孤兒」身份的先天殘缺。
因「二二八事件」的爆發,所有「失控」與「失語」終於轉變成一場「族群認同」的危機。在遷臺的國民政府看來,事件意味著臺灣人「日化」情結的反彈,他們在外寄養多年,是必須整肅的「逆子」。而在臺灣人看來,事件意味著「回歸母體」的幻滅,想像中的「母親」竟是陌生的暴君,短暫的相聚換來的是長久的「無家可歸」。
影片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情節,僥倖生存的文清帶出一位遇難獄友的遺書:「生離祖國,死歸祖國,死生天命,無想無念。」這似乎是臺灣知識人苦難中的宣言,宣告他們的又一次精神流浪。「二二八事變」後,舊日的「祖國」已經被鮮血與悲痛消解,新生的「祖國」則要在流浪的旅途中尋找,只是這個「祖國」不再是外部世界的闖入者,而是異議者對臺灣本土的解釋與重構。這種認同轉化也形象地闡釋了關於「民族國家」的現代闡釋,「民族國家」並非「自然存在」的血緣群體,並沒有亙古不變的族群屬性,而只是「想像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安德生)。
寫至此處,我似乎又回到高三那個憂鬱與躁動的夏季。高考前的第二次模擬考試,我只答題半小時,就匆忙交了語文試卷(考試半小時才可交卷),懷著逃避人生重大時刻的暗喜,在喧鬧的市政府廣場期待著「新時代」的到來……24年過去了,我依然在期待中尋找。
那年的我,在雷鋒的故事裡
附記:瑞典小說家埃斯普馬克在《失憶的年代》中說:「失憶的可怕之處還在於它讓人產生了一種自我查禁的功能:我們不應該看到的東西,自己就會把它擦掉;不應該感覺的東西會悄悄地從我們的意識裡溜走;我們參與其中的正式公開的談話會把正確的詞彙放到我們的嘴裡,把正確的思想放到我們的頭腦裡,幫助我們忘記那些我們不應該記住的東西。」
「」時間永是流駛,街市依舊太平」,抵抗「失憶」的努力,不止為尋找逝去的歲月,有時也為喚醒冬眠中的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