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國新浪潮電影導演中,很少有人能夠像克勞德·夏布羅爾那樣,展示出如此多樣化的藝術風格。從犯罪片、驚悚片到戰爭片,從心理劇到古裝劇,在其漫長的職業生涯中,很少有哪類題材是他沒有觸及過的,這也體現了他和其他新浪潮電影導演的不同之處。
與此同時,他也被認為是歐洲最傑出的驚悚片大師(前提是不要過分狹窄地理解驚悚片),有人說他是希區柯克在法國的真正繼承人。早在職業生涯初期,他便與希區柯克建立了千絲萬縷的聯繫。
1955年,他和希區柯克的另一位法國崇拜者——弗朗索瓦·特呂弗在《捉賊記》的拍攝現場採訪了這位英國懸疑大師。到了1957年,他又與埃裡克·侯麥合寫了一本關於希區柯克的書。不久後,法國新浪潮運動正式拉開了帷幕。
評論家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提醒觀眾,正是夏布羅爾打響了法國新浪潮的第一槍。當特呂弗的《四百擊》在1959年坎城電影節上首映時,夏布羅爾的兩部電影《漂亮的塞爾吉》(Le Beau Serge)和《表兄弟》(Les Cousins)已經在巴黎電影院上映了。
沒有人懷疑他是新浪潮運動的主將之一,然而,他的創作理念卻與《電影手冊》的同事們存在明顯差異。正如英國作家和電影製作人亞當·斯科維爾指出的那樣,夏布羅爾的創作突顯了「一個流派中更加不同尋常的一面」。
新浪潮的開山之作
《漂亮的塞爾吉》是新浪潮運動真正的開山之作,也是夏布羅爾的處女作,儘管與他後來的影片風格相去甚遠,但依舊是這位法國大導演最具影響力的電影之一。
瓦楊因病回到了自己的鄉下老家,由於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卑微出生,內心突然感到失落。與此同時,瓦楊發現兒時夥伴塞爾日從一名溫順的青年變成了一個酒鬼,個人生活也一團糟。主人公的內心掙扎,被完全融入到鄉村生活的背景中。
年輕的夏布羅爾在這部電影裡,體現出對社會挫敗感和鄉村隔離感的驚人洞察力。儘管與不久後上映的其他新浪潮電影相比,該片在視覺實驗性上並不突出,但整個畫面風格所透露出的穩定感,依舊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漂亮的塞爾吉》為夏布羅爾贏得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最佳導演獎,令他在電影界一鳴驚人。不過,在英國老牌影評人瑞安·吉爾貝看來,該片既不像戈達爾和特呂弗那樣大膽打破傳統,也不像他的另一位同事雅克·裡維特那樣,在電影中玩弄智力遊戲。
即便如此,該片所展現出的心理洞察力依舊是非凡的。儘管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它都不是一部驚悚片,而是一部感人至深且發人深省的成長劇情片,是對巴黎學生生活的深入刻畫。但正如《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特倫斯·拉菲蒂所言,全片的敘事模式,已經流露出導演成熟期所擅長的那種驚悚片結構特徵:
影片一開始,什麼都沒有發生,接下去,依舊什麼也沒有發生,一直到後來,一些可怕的事情才發生了。這種接近於類型片的敘事方式,在夏布羅爾後來的影片中一再出現。
在《紐約客》著名影評人理察·布羅迪看來,《表兄弟》是夏布羅爾最好的電影之一。同樣是反映青年人生活的題材,且拍攝時間僅隔一年,《表兄弟》的故事背景卻與《漂亮的塞爾吉》截然不同。夏布羅爾將目光從鄉村轉移到了城市,著重刻畫了巴黎學生和他們的波西米亞朋友的放蕩生活。
正如布羅迪所言,影片內核其實表現了伊索寓言中有關螞蟻和蚱蜢的經典故事,但和讀者通常理解的角度不同,影片完全站在了蚱蜢的一方。
蚱蜢熱愛逍遙自在的生活,仿佛一切都唾手可得,不值得珍惜。而螞蟻卻疲於奔命,為了即將到來的寒冬辛勤勞動,毫不懈怠。蚱蜢認為螞蟻不解風情,浪費了大好時光。但在螞蟻看來,只有勞動才能換取未來的生活。
巴黎的青年們沉迷於俾晝作夜的享樂主義,由於影片著力表現了這種混亂的精神狀態和糜爛的生活方式,《表兄弟》上映後也遭遇了南轅北轍的評價。
美國影評人普遍認為影片所講述的故事令人感到沮喪,比如《紐約時報》影評人博斯利·克勞瑟當年曾這樣寫道:「夏布羅爾是法國新一代富有創造力的導演中最悲觀、最絕望的一個。他的態度充滿了挫敗感和毀滅感。」但在歐洲,《表兄弟》卻被普遍認為是夏布羅爾的又一部佳作,並斬獲了柏林電影節金熊獎。
對中產階級的深刻洞察
從1958年到2010年,高產的夏布羅爾在半個多世紀裡拍攝了60多部電影,他的風格往往是複雜而慵懶的,用全神貫注的鏡頭,緩慢地審視片中人物的生活。儘管題材各有不同,但他總是在對「謀殺」與「不忠」這類主題進行著無休止的探索。
從1964年到1980年,他的第二任妻子、著名演員斯黛芬妮·奧德蘭(Stephane Audran)幾乎在他所有的電影中都扮演過背叛的妻子這類角色,這一時期,他以對中產階級的婚姻生活的深刻剖析著稱。而他們兩人也成為了影史上最迷人的夫妻組合之一。
離婚後,夏布羅爾曾解釋說:「與我們結婚時相比,現在我和作為演員的斯黛芬妮的關係更融洽了。當你與妻子白天和夜晚都呆在一起,然後透過鏡頭再次看到她時,那就太過了。」
《衛報》專欄作者羅納德·伯根總結道:「在夏布羅爾的電影中,婚姻必須由被背叛的配偶不惜任何代價來捍衛。但是,無論在表面之下湧動的是什麼——內疚、嫉妒或犯罪——生活的美好必須繼續。」
這類影片有時也會以黑色喜劇的形式出現,為了更好地表現主題,夏布羅爾會將最值得咀嚼的戲份放在家庭聚餐上。通常情況下,這類情節都是精心安排的。例如,被認為是導演中期代表作的《不忠》(The Unfaithful Wife)裡出現過兩次家庭聚餐情節,尖銳地展示了夫妻關係的轉變,以及孩子對這種關係的認識。
夏布羅爾曾經說過:「中產階級家庭中唯一真正存在的愛,就是父母對孩子的愛。」而通過家庭聚餐來集中表現夫妻之間以及父母與孩子之間的關係,是他最擅長的一種表達方式。
實際上,從背叛的妻子這一角色原型當中,很容易引申出女性主義的相關話題。他的早期作品《好女人們》(Les Bonnes Femmes)便講述了四個渴望逃離單調生活的女店員的故事,其中有荒誕、恐怖和滑稽的幽默,但也伴隨著詩意和溫情。
在這部辛辣的喜劇中,夏布羅爾既表現出對女孩們的同情,也表現出對其夢想的質疑與反對,由此形成了一種諷刺的結構。
該片上映時,片中人物展現出的雙重人格曾令大多數評論家感到不安,甚至比前一年的《表兄弟》引起了更大的爭議。但這恰好也是夏布羅爾最引人入勝的特質。
為此,羅納德·伯根曾經這樣寫道:「對於一個說過『我喜歡謀殺』的人來說,夏布羅爾是我見過的最善良、最機智的人之一。」
羅納德·伯根發現,希區柯克式的黑色幽默和對犯罪的迷戀,同樣瀰漫在夏布羅爾的許多電影中,其中大多數都以謀殺為核心。然而,他同時也指出,儘管夏布羅爾始終對希區柯克的主題保持忠誠,但在藝術風格上,他更接近於自己的另一位導師弗裡茨·朗(Fritz Lang)那極其陰鬱的幾何式美學。
比希區柯克更神秘
在特倫斯·拉菲蒂看來,雖然夏布洛爾有時被認為是法國版的希區柯克,但他其實並非通常意義上的懸念大師:「難以排解的、令人揪心的恐懼感帶來的刺激體驗,從來都不是他作品的重要部分。他更像是一個自由自在的焦慮大師。」
比如晚期作品《女儐相 》(La Demoiselle de L 'Honneur)就完美詮釋了夏布羅爾的驚悚片風格:冷靜、刻意,以及一種精緻的乖張與任性。自始至終,影片都拒絕營造激動時刻。「總的來說,他喜歡使人不安,使人迷惑,使人緊張,使人產生一種難以排遣的憂慮。」
不過,在極少數情況下,他也會試圖製造傳統的懸念效果,以及設計一些符合絕大多數觀眾期待的套路化結局:女孩獲救、反派失敗、華麗的收場等等。這類風格的代表作是《假面舞會》(Masques)。正如拉菲蒂所言,這部影片「在夏布羅爾龐大的作品庫中幾乎是聞所未聞的」。
它幾乎滿足了普通觀眾對於驚悚片的所有觀影期待,甚至包括孩子般的希望:好人有好報,壞人有惡報。為了營造懸念,夏布羅爾會不斷在敘事過程中打亂這些預期,並通過一種不確定的方式來講述故事,以達到他想要的效果。
實際上,從六十年代末開始,夏布羅爾便在他的作品中不斷完善著一種冰冷的敘事風格。這使他能夠製造出一種獨特的緊張感。這種緊張感有時並不完全符合觀眾對故事結局的渴望。
對於夏布羅爾來說,懸念的關鍵在於運用極度克制的導演手法,以及對於片中角色的審慎判斷。拉菲蒂指出,在夏布洛爾最好的電影,比如《屠夫》(Le Boucher)中,「驚悚片的情節幾乎無關緊要;讓你如坐針氈的不是想知道是誰幹的,而是想知道當你發現的時候應該是什麼感覺。」因為夏布羅爾不會刻意滿足你所想要的那種心理體驗。
英國老牌影評人瑞安·吉爾貝認為這位偉大的導演絕不僅僅是「法國的希區柯克」。他認為,觀眾可以在《驚魂記》、《鳥》和《瑪爾妮》等經典影片中,感受到一種明顯的幽默感,「幾乎可以聽到希區柯克用手捂住嘴咯咯地笑」;與之相比,夏布羅爾的電影明顯帶有一本正經的風格特徵。
不過,這其實意味著「他電影中的幽默比希區柯克更深入、更神秘」,而希區柯克有時會讓觀眾開懷大笑。儘管如此,夏布羅爾也會偶爾採用希區柯克式的冷笑話。比如1985年的懸疑喜劇片《醋勁小雞》(Poulet au vinaigre)裡有一個招牌,上面寫著:「因為謀殺,所以打烊了」。
儘管在所有新浪潮的大導演中,夏布羅爾的涉獵題材是最廣泛的。但吉爾貝卻認為,這些電影更像是某個宏大計劃的一部分,這一計劃的持續時間將超過任何一部影片的片尾字幕。
由於作品數量眾多,他並非每部電影都取得了成功,在漫長的職業生涯中,他也拍過不少失敗的作品。但正如拉菲蒂所言:「任何一位將如此眾多的影片成功搬上世界大銀幕的導演,都完成了一項令人難以置信的壯舉,因為電影製作就像犯罪活動一樣,最周密的計劃往往會以失敗告終。」
克勞德·夏布羅爾恰好完成了這項壯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