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武俠電影最後的輝煌餘暉
千古文人俠客夢。
2018年10月30日,一代武俠宗師金庸去世,標誌著一個武俠黃金時代的逝去。
在金庸先生所代表的那個時代中,有層出不窮的優秀武俠小說,有很多好看的武俠電影,有燦若星河的武打明星,有博學通識的武術指導,有不畏生死的龍虎武師,江湖與武林,文字與映像,各種或寫意或工筆的符號幾乎形成了另一個如夢似幻的烏託邦,成就了一代又一代人鐵血丹心仗劍天涯的情結與理想。
武俠電影(Martial Arts Movie),作為中國民族類型電影的標識之一,是中國武俠文化的一種體現,並以此向全世界展現了獨具特色的中國傳統古典文化。
提到影響力巨大的武俠巨製,我們會想到哪些電影呢?
可能會有1982年張鑫炎導演的《少林寺》,1991年徐克導演的《黃飛鴻》,2000年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2002年張藝謀導演的《英雄》,以及一部被很多人忽略了佳作:2010年蘇照彬導演的《劍雨》。
2010年,那一年美國導演詹姆斯·卡梅隆的3D大片《阿凡達》以排山倒海之勢震撼上映,直接對觀眾的觀影形式進行了顛覆性的革命。同年上映的武俠電影也不少:李仁港的《錦衣衛》、袁和平的《蘇乞兒》、葉偉信的《葉問2:宗師傳奇》、劉偉強的《精武風雲·陳真》、徐克的《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應該說,在一眾港片武俠大導的環伺下,臺灣導演蘇照彬無論是名氣、履歷還是作品,都顯得太過平凡太沒有賣點了,以致於《劍雨》的宣傳不得不拉出監製吳宇森的名號,打出「吳宇森首部武俠巨製」、「《赤壁》導演吳宇森首度製造武俠傳奇」這種噱頭來,而6500萬的最終票房成績也著實不斷亮眼,以至於之後很快就「泯然眾人矣」。
但就像當年《英雄》上映時被罵的體無完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評價不斷水漲船高一樣,當我們站在2020年的視角回首這部十年前的武俠片《劍雨》時,忽然發現十年間竟然沒有一部武俠片可以超越《劍雨》,就像電影《葉問1》中金山找說的:「太令人失望了,居然一個能打的也沒有?」十年了,《劍雨》依然如帝國的餘暉一般,以它卓然不群的雄厚實力穩居武俠電影巔峰,吹盡狂沙,《劍雨》這顆金子,終究是煥發出了它本應煥發的絢麗華彩。
《劍雨》這部電影到底好在哪?憑什麼說它是十年間最好的武俠電影?現在,筆者試圖用「庖丁解牛」式的方法深度解析這部電影的奧秘,讓我們一窺傑作背後之所以成為傑作的訣竅與秘典。也再一次重溫《劍雨》,回到那個曾經的烏託邦時代。
電影《劍雨》的故事是這樣的:明朝年間,江湖傳說,誰能得到羅摩遺體,誰就能稱霸江湖,暗殺組織黑石在一次搶奪羅摩遺體的行動中,手下殺手細雨趁混亂攜遺體逃走,從此不知所蹤。若干年後,女子曾靜隱居小鎮,與專給人跑腿送信的男子江阿生相遇並結為夫婦,與此同時,黑石繼續追查遺體下落,並很快鎖定曾靜就是易容後的細雨,之後雙方發生激戰,危急時刻,江阿生挺身而出,並最終揭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應該說,《劍雨》的一大特色或說最大優點就是劇本異常紮實,筆者一直認為,在電影的幾大元素中,劇本是應該排在第一位的,歸根結底,觀眾看電影,是為了看一個完整的故事。即便是把攝影升華為藝術的張藝謀,也不敢忽略故事的重要性,《我的父親母親》是張藝謀少有的以影像主導的極其散文化的作品,但即便如此,它也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本片導演蘇照彬,畢業於臺灣國立交通大學研究所,本是理工男出身,但在電影界卻是以編劇而打響名頭,2002年的恐怖大作《雙瞳》就出於其手,故事經典到之後陳思誠獲得三十多億票房的《唐人街探案2》被很多人認為是借鑑抑或「抄襲」了《雙瞳》。《劍雨》中,蘇照彬集編導於一身,通常而言,導演兼而編劇的,都不必太操心影片的完成度和完整性,這類創作型導演譬如克里斯多福·諾蘭一般都能貢獻出令觀眾驚喜的「耐看」作品,所謂「耐看」,很大程度上是指劇本沒有大的紕漏或自相矛盾的地方,以及各類密集的線索埋設和強大的邏輯牽引。本片的監製吳宇森曾經對蘇照彬的劇本做出了高度評價,他說:「我太愛這個劇本了。」「很久沒有看到一部武俠片會那樣細緻的將江湖人物普通人的一面呈現出來。」「蘇照彬非常擅長書寫懸疑感的故事,我們幾乎都是一口氣將故事看完。」「特別是其中幾段那種人在江湖無法脫身的浪漫愛情,非常打動我們。」
劇本紮實的一大體現是臺詞和情節編輯,這一點通過電影開篇就能略知一二,電影開篇是水墨動畫配毛筆字幕,非常有創意的中國風,剪輯快速而乾脆,上來就是一段背景介紹:「八百年前,有天竺人羅摩,渡海來到中原弘法。他自願淨身(淨身是本片的一個重要伏筆),進梁武帝宮中說法三年。之後,羅摩渡江,在九華山面壁十九年,練成絕世武功······」這段旨在介紹電影背景的說明性橋段總長不到一分鐘,卻將時間、人物、情節介紹的嚴絲合縫,毫無遺漏,且給下文埋下了一個巨大的伏筆,劇本之優秀,從此可見一斑。
其實仔細考究,《劍雨》除了劇本異常精緻外,其他的各方面(如武打、服裝、道具、音樂、剪輯等)並沒有特別出彩(當然也毫不遜色)的地方,但正是這種沒有任何短板,使得電影整體形成了一種特別規範,特別嚴謹,特別匠心獨運的幾乎能令觀眾感到「熨帖」的大家氣度。
自然,影片這種硬橋硬馬的硬體配置之所以如此「硬核」,應該與吳宇森不無關係,這部電影被稱為「吳宇森作品、蘇照彬電影」不是沒有道理的(同樣的還有《十月圍城》被稱為「陳可辛作品,陳德森電影」),因為仔細分析,正是吳宇森保證了這部電影在其他方面的沒有短板。這部電影是由吳宇森和張家振聯合成立的獅子山製作有限公司攝製,幕後請來的都是電影界各領域的「扛把子」,這幾乎是與吳宇森在電影界崇高的地位、強大的號召力和人脈無法分開的。縱觀幕後團隊,除了吳宇森親自保駕護航,這部電影的其他重要製作陣容如下:
攝影:黃永恆(《喜劇之王》、《特務迷城》、《神話》、《一個人的武林》等攝影師)。
動作:董瑋(《雙龍會》、《刀》、《墨攻》、《十月圍城》、《忠烈楊家將》等動作指導)。
音樂:金培達(《星願》、《如果·愛》、《投名狀》、《狄仁傑之通天帝國》、《武俠》等音樂製作人)。
服裝:和田惠美(《亂》、《白髮魔女傳》、《英雄》、《吳清源》、《霍元甲》等服裝設計)。
可以看到,這是一個拿到現在也依舊耀眼的黃金陣容,每個人幾乎都在武俠電影領域摸爬滾打了幾十年,是無可置疑的「大佬」級人物,這樣的夢之隊陣容,成為《劍雨》最具底氣的面子,而這樣的面子,無疑是真誠的,也是彪悍的。
除了面子,《劍雨》的裡子同樣不容小覷,而裡子最重要的決定因素就是劇本。蘇照彬的劇本除了有極度完整極度綿密極度複雜的故事,它所表達的精神內核與哲學寓意同樣深邃而精彩。
武俠電影是中國獨有的電影類型,正如美國的西部電影和日本的武士電影一樣,武俠電影承載的是一個國家和民族的隱秘史詩,而《劍雨》在某種程度上恰恰暗合了這種精神需求,而更深一步的是,《劍雨》並沒有止步於這種「俠之大者,為國為民」的儒家精神,它探求的是更為個體,更為獨立也更為自由的如何在泥沙俱下的蒼茫世間「逍遙遊」的精神訴求,這種精神訴求是道家的,相對於高山巍峨大江東去的儒家精神,道家精神沒有那麼高大上,但它卻是更加的契合普通人的生命體驗,這也是《劍雨》顯得不那麼「家國情懷」而有些「兒女情長」的原因之一。
這種更為個體化的表述,儘管在史詩性、深厚性、凝重性上略有所欠,但其精神內核卻著實更加的充沛而元氣淋漓,因為它關注的是個體,是江湖中欲做普通人而不得的每一個「人在江湖」卻「身不由己」的個體,這種個體的體驗使得觀眾在觀看的過程中加深了與影片中人物的命運共同感,將心比心,以情易情,更能覺出本片的大膽與創新,也更能覺出本片的探求與不易,可以這麼說,這是一部在華麗的商業包裝下有著不俗的藝術追求的文藝片,正是這種不俗,讓《劍雨》和《臥虎藏龍》一樣,有了不同於以往武俠片的多重表達,也成為一部可以反覆觀看並反覆琢磨的影壇佳作。
二、用盡全力,不過是為了過好平凡的一生
吳宇森說這部電影是把「江湖人物普通人的一面」呈現出來,真是說到了點子上,電影確是如此,因為電影所要表達的「逍遙遊」的終極理想,是通過一個又一個江湖人物的明明「萬萬不能」卻「偏要勉強」的「逆天改命」來一一呈現的,而這種呈現,可以用一句話來概述:他們用盡全力,不過只是為了過好一個普通人的一生。
是的,那些武功高強,縱橫武林的江湖豪傑,本應是我們崇拜和嚮往的對象,但悲哀(或幽默)的是,他們的最終目標,居然只是想當一個像我們這樣的普通人,如此而已。
這就是影片中富於哲學性的探索,一個圍城式的悖論:普通的人想成為大俠,大俠卻想成為普通的人。或許,井底的青蛙總想跳出井口去看看廣闊的世界,而等它跳出來之後,發覺世界動蕩不堪,疾病、疫情、戰爭、洪水、地震、金錢、欲望等等像一張大網般迎頭而來時,可能會更加懷念從前那個桃源般的井吧。
在這樣的不能說是「宏大」卻很「接地氣」的主題下,電影的故事花開幾朵,最後合而為一,用一種不說教的方式,說教了一個原本應該很說教的道理。自然,要全面理解本片劇本的精彩,就不可避免的要重複一下整個的故事,當然,在故事的講述中,筆者也會就電影中涉及的各種技巧與匠心做一個總的論述。
1、曾靜:行到石橋聞細雨,聽還住,風吹卻過溪西去。
這是一個有風有雨的故事。這裡的風雨,不止是江湖的風雨,也是俗世的風雨,一對普通男女的風雨。宋代晏殊曾有《採桑子》詞曰:「無端一夜狂風雨,暗落繁枝。蝶怨鶯悲。滿眼春愁說向誰。」如果我們能夠在最初就看到故事的結局,似乎這首詞,說的正是故事的一部分。
曾靜是電影中貫穿始終的人物,電影也是以曾靜的視角來講述故事的。從另一角度上來說,本片是一部在武俠電影中難得的「大女主」影片。「大女主」的武俠電影不是沒有,但非常難拍,比如《金燕子》、《詠春》、《東方不敗》和《天龍八部之天山童姥》等,武俠電影的暴力性質註定與女性的自然屬性格格不入,因而武俠電影以女性為主的,並不太多。同樣的,這也是本片大膽創新的地方之一。
曾靜,是曾經的江湖第一暗殺組織「黑石」中的女殺手細雨。她的故事,大致可分為兩部分。
① 細雨的故事
當曾靜還是細雨的時候,是一位令無數江湖人物聞名喪膽的冷血殺手。
可能是厭倦了這種刀頭舔血的亡命生涯,她想要退出江湖,於是,在一次黑石眾殺手於前首輔張海端府上搶奪羅摩遺體的行動中(此行動中張海端之子張人鳳被黑石殺手殺死),她攜遺體逃走,並從此下落不明。
雨落竹葉上,猶如情人淚。在細雨的故事裡,支撐故事的一個強大推進人物,是陸竹。
縱觀全片,石橋這個意象無時不在,細雨奪得羅摩遺體後,與陸竹相遇是在石橋上,細雨變成曾靜後,在云何寺聽住持見痴和尚說法後步入新的人生,也經過了一座石橋,全片的最後一個鏡頭,同樣是石橋。可以說,石橋是影片的一個象徵,而這個象徵,最初就始於陸竹。
陸竹本想救出張人鳳,但當他趕到時,細雨已將張人鳳殺死,張人鳳跌落石橋之下。這是陸竹第一次與細雨相見。
之後的三個月,用細雨的話說,陸竹一直「纏著」細雨,二人在這糾纏中竟然產生了微妙的情感,這對細雨來說,是愛情,可對陸竹來說,卻不僅是愛情。
正如見痴和尚說的(見痴的扮演者是老戲骨遊本昌老師),陸竹作為六歲就聽講《金剛經》,十歲投住少林帶發修佛習武的天才少年,在少林寺二十七年之後,被眾僧公認「少林四十年來佛法武功第一」,這樣的一個人,註定他的愛不止於男女情愛,而是眾生大愛。這種情感範圍性質的不同,也是電影情感的一個衝突和矛盾,是戲劇的張力所在。
在陸竹與細雨的最後一次比試中,陸竹告訴細雨自己再過幾天就要正式剃度出家,這時細雨的反應是「哪家寺廟敢給你剃度,我就把寺廟老少大小全部殺光」。這種李莫愁式的殺伐手段恰恰說明細雨對陸竹產生了愛慕與佔有的感情。陸竹說出家後會為細雨誦經消業,讓細雨能夠了悟能斷,從而斷世間一切法,一切痛苦,脫離苦海,而登彼岸。這卻是佛門宗教的慈悲大愛,愛有很多種,大愛是包含小愛的,因而,佛家並不排斥愛,而是把愛進行了升華,把狹隘的愛升華為寬廣的愛,把渺小的愛升華為崇高的愛,把涓涓細流的愛升華為浩瀚大海的愛。在這裡,導演的構圖非常有寓意,陸竹的面部特寫在前,細雨的本身近景在後,光影變幻,莊嚴肅穆,陸竹猶如佛子,籠罩著一層巨大的禪意。
之後,陸竹點出細雨闢水劍法中的漏洞,並傳四招劍法於細雨:藏拙於巧、用晦而明、寓清於濁、以屈為伸。傳完劍法,陸竹自願死於細雨劍下,死前,陸竹把佛珠放於細雨長劍之上,並說:「若你能放下手中這把劍,離開這條道,我願是你殺的最後一人。」這一段的拍攝,極具功底,佛珠與長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這裡的光線運用,介乎於黑暗與光明之間,似乎一念天堂一念地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物體與環境,都形成了強烈的對比,都表達了深刻的本體之後的龐大意義。
陸竹死前,除了說「禪機已到」四字外還對細雨說了「化身石橋」的典故,細雨一直不明白是何意,最終在見痴和尚(見痴一角雖然是配角,但他承擔了電影中細雨的精神導師,云何寺這一重要場景的主人,電影外觀眾的解答者等眾多功能,這也是好劇本的特點之一,即一人承擔多種功能)那裡得到了答案。見痴說:「佛陀弟子阿難出家前,在道上見一少女。從此愛慕難捨,佛祖問他有多喜歡那少女,阿難回答說,我願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走過。」這一段剪輯尤其出色,從最初見痴的解釋,到念出「我願化身石橋」時鏡頭切入陸竹的聲音和鏡頭,再到解釋完畢曾靜走過石橋(此時細雨已易容為曾靜),整段電影語言毫不拖泥帶水,完整流暢又乾淨漂亮。
至此,細雨的故事結束。
② 曾靜的故事
陸竹死後,細雨找到李鬼手。請其為自己易容,要了一張普通人的臉,從此化名曾靜,並在一個小鎮隱居。
在說曾靜的故事之前,有必要談一下本片的演員陣容,應該說,這是一部規格十足的「中國」武俠巨製,演員橫跨大陸、香港、臺灣及韓國等地區,既有大陸的王學圻、李宗翰、郭曉冬、江一燕、遊本昌,又有香港的楊紫瓊、林熙蕾、餘文樂、鮑起靜,更有臺灣的徐熙媛(大S)、金士傑、戴立忍、吳佩慈,男主角江阿生是韓國男演員鄭雨盛,用現在的觀點來看,沒有流量明星,基本全部演技派,就連徐熙媛、林熙蕾等一般被視為「花瓶」的女演員都在電影中展現出了不俗的演技。
這樣的演員陣容,加之香港班底與臺灣導演的緊密合作,使得電影呈現出百川歸海般的合和氣質,在動作設計上,有港產武俠片的速度感、力量感、飄逸感和美感,特別是配合聲效(如細雨的闢水劍法不時出現的水滴聲)、剪輯,是武俠片中難得的集大成經典之作,而在鏡頭映像風格上,既保持了吳宇森一貫的港式風格,即快速剪輯,慢鏡頭和以深藍色調為主的猶如海水般深沉與略帶憂傷的整體基調,又不乏臺灣和韓國式愛情電影的浪漫與清新。
這種浪漫與清新,主要表現在曾靜與江阿生的相遇、相識與相愛上。
這裡,再次顯示出導演熟諳編劇之精髓,在一部充彌著暗殺、復仇、背叛和欲望的電影中,如果沒有一點輕鬆幽默的戲份進行調節,觀眾會覺得極度壓抑,所以,導演把這種調節與中和的戲份安排給了曾靜與江阿生,這一方面是二人的劇情確實需要這樣的格調與氣氛,另一方面,在一開始就給出這樣一份輕鬆與幽默,會衝散不少後續的陰雲密布,為觀眾的持續觀看留下一份美好的「餐前甜點」。
曾靜與江阿生的相遇與「雨」密不可分,這從另一個側面反襯出曾靜終究是無法擺脫細雨的原罪身份,即便如此美好的愛情也依舊與雨難以割捨。二人坐在雨中的茶館之前,油紙傘放一旁,一人一碗茶,畫面寧靜而美好。
然而就是在這樣的美好之中,導演也沒有讓劇情一味的走向甜美,他用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再次為下文埋下了巨大的伏筆,從而讓整個電影的情節更為緊密更加絲絲如扣,前後得到了邏輯上的強大呼應。這個細節是曾靜與江阿生避雨時,一個鳥窩從空中落了下來,江阿生撿起鳥窩,用不無悲傷的語調說了一句:「可憐,家破人亡了。」當時,不會有人知道他這既是在嘆息它人,亦是在嘆息自己。
隨著曾靜和江阿生感情的不斷升溫,曾靜有了想要和江阿生在一起的願望,於是她再次來到云何寺,問見痴和尚:「請您告訴我,人生可以重新來過嗎?」此時,見痴回復了一段頗有禪機的話:「去!死者乃為生者開眼。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未來已成現在,現在已成過去。隨心而去吧。看,能得否?」需要注意的是,這段回答並沒有真正的解答曾靜的疑問,並沒有明確的說是可以重新來過還是不可以重新來過,而只是說萬法隨緣,讓曾靜自己去歷練去感悟。這與之前曾靜問見痴陸竹為何死前說「禪機已到」時見痴的答覆互為映襯,當時見痴這樣回答:「佛主點化世人講究機緣,禪機一過,緣即滅矣。而禪機未到,雖點亦不中。」這兩段富於佛學宗教意味的解答都是為曾靜而答,是電影中感情(或說愛情)的理論性定律,同樣的,這兩段帶有現代辯證法和唯物論觀念的話語對於現代社會中男女之間的愛情也是適用的,它揭示出愛情不能在全部準備好的時候才去愛,愛情取決於社會外在和個體內在的變化之綜合,有時候,思慮太多反而是一種「障」,要破除這種「障」,就要無知無畏,勇敢的去投入其中,至於最後能得還是不能得,那全是緣法所系,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盡人事,聽天命」,否則,一味執迷,必然會像金庸先生《神鵰俠侶》中的李莫愁一樣身入火窟,而在李莫愁身入火窟之前,她其實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心早已入了火窟而不自覺了。
之後,曾靜與江阿生結為夫婦,當然,觀眾都知道他們不能像童話故事裡說的那樣「幸福到永遠」,導演也不時的提醒觀眾他們的生活不會風平浪靜,就像他們成親半年後有一次曾靜在廚房把豆腐切成金字塔形狀的時候,江阿生一句看似隨意的「娘子,你很會用刀啊?」看似閒聊的一句話卻充滿了江湖殺氣,成為二人凡俗生活中一道灼人的閃電。
再之後,黑石財務總管、陳記油坊的老闆肥油陳被人一刀斃命,曾靜與江阿生去通寶錢莊(通寶錢莊莊主張大鯨擁有羅摩遺體上半部,並解釋了遺體的作用,他的錢莊成為情節推進點之一,作為一個十八線的小配角,依然讓其承擔了不止一項的電影功能,這是本片的重大特色之一)取錢時遇到高手打劫(實際是為了尋找羅摩遺體),曾靜被迫在江阿生面前第一次使用武功,回家後,曾靜想要解釋,江阿生搖了搖手,說:「就算你以前是江洋大盜,你還是我娘子。」
二人間的一場矛盾消弭了,但更大的危機即將到來,因為黑石,已經迫在眼前。
2、黑石:古書平黑石,神劍斷青銅。
相比於其他武俠電影,《劍雨》對於反派組織黑石可謂不遺餘力,精心描摹,仔細刻畫。
黑石,電影中明確指出:是朝廷黑暗之基石,天下官員任用,都須經黑石同意,這裡不經意的點出了黑石與朝廷的關係,為下文黑石首領轉輪王的最終身份揭露埋下伏筆(在電影中,這樣的伏筆有很多,這也是觀看《劍雨》的巨大樂趣之一)。
在《劍雨》開篇,即用定格加字幕的方式介紹了黑石的成員構成:首領轉輪王;殺手細雨、雷彬、彩戲師;以及後來出現的黑石財務總管肥油陳,代替細雨的葉綻青。
黑石之所以想得到羅摩遺體,主要是首領轉輪王想要得之,但其實除了轉輪王,雷彬和彩戲師都有自己想要得到的理由。這樣的複雜關係在細雨反出黑石之後變得更加複雜,從而給故事提供了不斷推進的另一種張力,即矛盾不止存在於主要角色之間,整部戲,只要是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牽引,編劇就是背後的操控者,在操控者手中,人與人之間充滿了糾纏和反糾纏。矛盾造就劇情,矛盾形成故事,解決矛盾就是情節,解決矛盾的方法就是編劇的手段。
在曾靜於錢莊出手之後,轉輪王經詢問知曉曾靜的真實身份,於是召集雷彬、彩戲師和葉綻青入京。在曾靜與雷彬、彩戲師、葉綻青第一次見面時,雙方達成協議,以遺體換取自己與江阿生的自由。由於曾靜已經擁有下半部羅摩遺體,四人決定去找擁有上半部遺體的通寶錢莊莊主張大鯨。張大鯨此時也正欲尋得下半部遺體,因為他聽說只要擁有羅摩的完整遺體,就可「盲目復明,失牙再得。」張大鯨本身雙腿殘疾,他的目的就是通過羅摩遺體讓自己重新站起來,甚至說出「只要能讓我站起來走路,傾家蕩產也值得」的話。在這裡,導演再次用一種略帶黑色幽默的方式為觀眾揭示了一個平凡卻很多人不知道的真理:很多人用盡全力,所求不過是普通的煙火人生而已。
轉輪王之所以要得到遺體,是因為他是一個太監,他說遺體可以「生殘補缺」,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彩戲師之所以想要遺體,是因為他身有重疾,要借遺體讓自己「再生造化」,重新恢復健康。而雷彬,他並沒有明確的說想要得到遺體,但他曾對他的妻子說想要到一個地方隱居,開個麵館,同樣是想要過普通人的生活。
網絡上有很多人問「活著是為了什麼」或「活著有什麼意義」的問題,筆者覺得這些人都應該看看《劍雨》這部電影,當一個人為了一雙健康的腿寧願散盡萬貫家財時,他才能知道所謂平凡的世界才是美好的天堂。一個人,身體健康,有一份工作,就是最大的財富。可惜的是,很多人都不懂這個道理。
張大鯨被用假的下半部遺體奪走真的上半部遺體的崆峒派紫青雙劍所殺(對於紫青雙劍這種小配角導演也是下了一番心思,影片中說二人是先師徒後夫妻,在奪得遺體後妻子青劍殺死了丈夫紫劍)後,彩戲師復殺死青劍欲拿走下半部遺體,此時,曾靜、雷彬、葉綻青、轉輪王分別趕到,幾人形成了影片中幾乎可稱之為最強的情節點。
這時,彩戲師準備策反曾靜和雷彬,三人聯手殺死轉輪王,之後曾靜、雷彬隱遁江湖,自己用遺體治好重疾。曾靜想要拿走下半部遺體,然後用全部的遺體換取自己和江阿生的自由。轉輪王目的只在於遺體,同時要消除彩戲師策反的威脅。雷彬屬於觀望派,並不急於表達自己的立場。而葉綻青剛剛加入黑石,正享受殺戮帶來的快感,所以對於彩戲師分裂組織的意圖非常不滿,與轉輪王站在了同一戰線上。
這樣,幾個人就形成了兩到三組或對立或觀望的陣營,一場混戰不可避免。前面的幾條暗線相繼合攏,猶似小溪逐漸匯成小河,小河逐漸匯成大江,飽滿的衝突以無可阻擋之勢帶著情節一路向前,先是轉輪王對戰彩戲師,彩戲師被殺死。與此同時曾靜對戰葉綻青,之後轉輪王殺死彩戲師後復戰曾靜,曾靜重傷回家。轉輪王奪走遺體。而雷彬和葉綻青跟蹤曾靜來到其家中。
此時故事已盡尾聲,曾靜回家後昏迷不醒,江阿生毅然出手,並揭開了他的真實身份:張人鳳。江阿生打敗雷彬與葉綻青,雷彬回家後吃了一碗麵而死,成為整部電影的一個令人唏噓感嘆的情節點之一。
至此,一切謎團全部解開。
在皇宮中,轉輪王不過是個不入流的九品太監曹鋒,江阿生潛入皇宮,坦承自己殺死黑石財務總管肥油陳,並與轉輪王約定云何寺相見。
在云何寺,曾靜最終知曉了江阿生的真實身份,其實這個謎底在一開始就有所提示,曾靜的本名為細雨,江阿生的本名為張人鳳,一雨一「風」,再加之二人的相遇總和風雨相關,這確實是一個有風有雨的故事,劇本在這裡再次顯示出其精心打磨的深厚功底。
最終,曾靜決心犧牲自己,換取江阿生的生命,她給江阿生服食龜息丹(這種丹藥之前葉綻青服食過),讓其看起來已經死去,之後,曾靜與轉輪王展開激戰,並最終靠陸竹的四招劍法打敗轉輪王,但自己也身受重傷。
結尾,醒來的江阿生抱著曾靜,二人終於將前塵舊怨一併抹去,開始了新的生活,一句「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伴隨整部電影的最後一個畫面——石橋,而歸於完結。
三、中國應該有更多《劍雨》一樣的武俠電影
應該說,《劍雨》的整個劇本結構是異常完整和精緻的。而且情節、臺詞、寓意都非同尋常。其實作為一部武俠片,人們通常不會對影片的精神表達有太多的要求,只要武打精彩,故事流暢,基本就會獲得不錯的評價。而《劍雨》的野心顯然不止於此。它有對港式武俠黃金時代的致敬,比如影片細雨的第一場正面打鬥,出現了老者、小孩、婦人和行者,這在通俗武俠小說中都屬於奇門異派,是需要敬而遠之的人,同樣的,影片啟用李安《臥虎藏龍》的女主角楊紫瓊,也表達了自己對於把武俠電影發揚光大的責任感。它也有對於武俠電影體裁的探索和延伸,得益於導演蘇照彬的編劇特長特別是對於恐怖片的編劇實力,《劍雨》中有幾處拍的懸念叢生,尤其是葉綻青入黑石一節,單獨拿出來幾乎可以另闢一章,拍成如《雙瞳》般詭異的恐怖片。同時,它也賦予了武俠片更多的人文內涵與哲學寓意,在這方面,雖然沒有李安的《臥虎藏龍》走的遠走的深,但它的大膽與探索,無疑是值得鼓勵的。
在武俠電影日益沒落的現在,應該鼓勵更多像《劍雨》一樣的優秀武俠電影出現,正如前面所說,武俠電影是中國獨有的電影類型,在張徹、胡金銓、李安、徐克、李仁港、張藝謀等一眾武俠導演日漸希聲之時,當發憤圖強,努力創新,探索武俠與各類型電影的融合,擴寬武俠電影的邊界,重新煥發武俠電影的生機與活力。
武俠電影,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