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劃 | 郭帖
編輯 | 孤鴿
這幾個月,因為各種IP改編作品引起的爭議,編劇成為了風口浪尖上的人物。
8月,《琉璃》被質疑「魔改」原著人設,編劇發6000多字長文回應,詳細解釋自己塑造人物的合理性。9月,《皓衣行》編劇否認「魔改」劇本,稱並沒有為女主加戲。
而《殺破狼》編劇則被扒出在微博小號吐槽自己的劇本遭到大改,「請大家以後不要再罵編劇了,畢竟編劇對內容沒有決定權」,也掀起全網熱議。
殺破狼編劇小號吐槽
作為IP影視化改編的操刀者,編劇承載著「尊重原著」的期待,卻往往無法逃過「魔改」「注水」等抨擊。
在一部IP影視化改編過程中,他們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帶著網友吐槽的各種話題,《博客天下》採訪了多位參與知名IP改編的編劇,講述IP改編浪潮下,他們的職業生涯。
改編IP:吃力不討好
IP改編一開始就與原著作者關係不大。因為一旦版權賣出去,作者就「消失」了,甚至會好幾年,直到劇開播時才被劇方搬出來宣傳是「忠於原著」。
作為多部IP改編劇的編劇,李石和張魚都很少與原著作者打交道。他們最多不過是互相加個微信,彼此客套幾句。
極少數情況,原作者也會出現在劇本會議上,但並不是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是製片方、投資方、平臺方——編劇將按照他們的意見,將原小說改編成符合市場口味且能夠順利拍攝播出的影視作品。
IP改編的影視劇,往往會產生一種矛盾:在前期創作過程中,影視公司主導了劇本創作,參考標準是那些市場上受歡迎的影視作品,而在後期宣傳時,又強調尊重原著,以吸引書粉,令不少上鉤者直呼上當。
以最令網友頭疼的「耽改劇」增加女角色戲份為例。小說連載可以專注垂直群體,但投資巨大的影視劇,則需要擴大受眾群體才能保證盈利,而要想獲得更大的收視市場,就得有女性角色
所以,編劇在進行創作時,投資方會要求增加女性戲份,再加上過審方面的考慮,那麼就得在「尊重原著」與「影視需求」之間作出平衡。
對於編劇來說,IP改編是一份「吃力不討好」的活。經歷過多部知名IP影視改編後,張魚深感編劇在其中的無奈:「所有的風光不在你身上,改不好你是被罵的,改好了那是原作者的。」
2018年,《青年報》的某篇報導寫道:「隨著網絡小說IP改編的興起,編劇差不多都快成為一個職業的改編者——自身沒有太多原創力,只能根據原著小說的靈感來發揮一下。」
其實在這之前,編劇市場已發生了變化。大量缺乏專業性的外來資本湧入影視行業,原創劇本難以證明自身的商業價值,而小說IP有實打實的粉絲數、閱讀量數據,成為是否值得投資的依據。
自IP改編之風興起後,常見的影視項目流程是:影視公司先去找IP作者,籤約作品,然後手持IP尋覓投資方,待投資方基本敲定,再去找編劇團隊。
在編劇進行改編過程中,影視公司、投資方、平臺方、拍攝團隊挨個給編劇提修改意見。
結果是,編劇由昔日影視行業公認的「一度創作」者,逐漸淪落為改編IP的「二度創作」者,進而一步步喪失更多話語權。
在這種迷信IP的市場氛圍中,張魚接過一個有意思的活:某位編劇本來在寫一個原創劇本,但委託有網文寫作經驗的她把劇本改成小說,連載在網文平臺上。
通過這個方式,原創劇本改頭換面成了IP劇,更方便賣給影視公司。
按張魚估計,目前市場上,原創劇本可能只有10%,甚至更低。而這10%的份額還是屬於知名編劇的——因為只有自帶流量的大編劇,才能將原創劇本賣出去。
「我現在回想起來,其實IP改編可能是整個編劇行業的一個彎路。」李石如此總結。
「注水」易,署名難
對於編劇來說,修改劇本不能按次數算,得按年算。
張魚曾經歷過某個IP改編項目,持續了數年,最後卻流產了,她至今印象深刻。
該小說IP本身是現代題材,講述人與(成精)寵物之間的愛情故事。初稿中,她已將其改編成了一個能夠過審的都市故事,但投資方老闆看完劇本突然感覺,「要加點懸疑元素」。
接下來是職場、奇幻、高科技……老闆每拍一次腦袋,編劇們就要全劇本大改一次,過程持續了幾年,大家都瀕臨崩潰。
最終,項目流產,編劇團隊至今沒拿到尾款。而流產項目追不到稿酬,也是編劇行業的普遍現象。
在一部IP改編劇本的創作過程中,編劇會面對影視公司、投資方、平臺方、拍攝團隊(包括藝人)等多方的劇本修改需求。任意一方拍腦袋的決定,都可能導致全劇本傷筋動骨,甚至推翻重來。
「改改改」,是所有編劇的噩夢。
如果是在創作前期提出的修改需求,編劇會在滿足各位甲方需求的情況下,儘量保證劇本質量。最怕某些修改意見,偏偏在後期才提出來。
有一次,張魚在劇本已定稿,演員選定,等待開機時,突然收到指令:給女三加戲。此時,整個劇情主線已定,她只能絞盡腦汁,每集給女三加兩場不痛不癢的生活戲——網友俗稱「注水」。
「你以為編劇想注水?你不改,人家不滿意、不通過、不給錢,我們編劇敢反對嗎?」
網友恨「注水」,編劇更恨。「注水」除了傷腦筋、傷質量外,更重要的,還是變相的「壓榨稿酬」。
編劇按劇本集數計算稿酬,但一集有多少量卻是個模糊概念。張魚經常遇到這種事:「籤了一部30集的劇,然後他們不斷要求注水,最終劇本拍完播出來是40多集,但稿酬還是按30集算。」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有些底氣足的編劇開始要求在合同中註明「稿酬按最終播出集數計算」。但對於行業內的大多數編劇來說,只能無奈接受,不可能跟甲方「爸爸」叫板。
面對各種無休止的改稿需求,不斷延長的項目周期,許多編劇在項目中途或主動或被動「離開」。
一個項目運行過程中,換了幾輪編劇團隊是常事,而每一輪編劇團隊中,實際參與創作的人可能多達十幾個——這些人中,只有極少數最終參與者,可以獲得編劇署名。
李石在戲文專業讀書時,便和同學們一起給別人當沒有署名的「代筆」編劇。但他自己做了製片人後,又要求自己的項目編劇,必須要有已播出的署名作品。
為什麼?因為在目前的編劇市場上,署名是一系列能力的象徵:除了編劇能力,還有對製片流程的熟悉度,百折不撓的改稿能力,八面玲瓏的溝通能力,配合到底的合作精神......
今年四月,《成化十四年》初稿編劇發聲要求署名事件,一度在業內引起軒然大波。有關「編劇署名」內幕,已經有過許多揭露與爭論。
編劇署名糾紛層出不窮
業內絕大多數編劇,都是從「搶手」「代筆」起步,偶爾能在「策劃」「助理」欄署上一個名字,要是能署名「編劇」,堪比練習生奮鬥多年終於出道。
在如今的編劇市場上,「給你署名」甚至成為一種壓價方式,因為有無數年輕編劇,迫切期盼著一個署名的機會。
鄭愷談編劇圈現象
這一亂象的本質,是廣大編劇話語權的喪失。反過來,這些「沉默者」為了自己的生存,又會對影視行業造成深遠影響。
在大量項目夭折、尾款難清、署名難給的現狀下,編劇往往會選擇一種策略——手上同時接多個項目,以保證有穩定的進帳,也會提高有署名播出作品的概率。
張魚很崇拜著名劇作家劉和平,「人家一個劇本要打磨好幾年,不讓改、沒人能改。」可是當今市場,她自己只有同時接2、3個劇本才能保證溫飽,專心打磨一個劇本的夢想太遙遠。
更現實的夢想,是手上正進行的項目,有一個能順利開機播出,結清尾款,拿到編劇署名。
跟組編劇的噩夢
一個項目好不容易開機了,迎接編劇的是最後一道坎:跟組。
許多編劇都拒絕跟組。有些大編劇,會派一個徒弟去跟組。有些編劇,乾脆拒絕跟組,讓劇組另請「高明」。願意接手這份活的,往往是些沒名氣、沒地位、為了錢沒辦法的新編劇。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是因為跟組編劇特別辛苦,往往需要熬夜工作滿足各種劇本修改需求。
張魚曾被師傅派去劇組,期間,她一天最多睡3、4個小時。晚上閉眼前,聽導演的劇本修改要求;通宵或早上一睜眼,開始瘋狂改稿。
情況好,今天改出來的劇本,明後兩天拍。情況不好,當場改出來的劇本,演員當場背,劇組當場拍。
而結合現場情況,又有很多地方需要修改。
場景變動是一大因素。例如張魚的劇本裡,原本有一片大海,許多故事在海上發生,然而因為各種原因,劇組拍攝時沒有「大海」,於是相關情節統統一起刪光,臨時換成其他劇情。
拍攝周期變動也是一大因素。李石遇到過一個劇組,原定拍攝周期五個月,男主角卻只有三個月檔期,日夜趕拍累病了,製片人讓他刪戲,但又不想浪費重金搭建的場景,他便找了個藉口讓男主消失,叫配角去了。
有些時候,導演、演員會對劇本產生「新的想法」。李石在片場跟組時,遇到不少要根據演員個人特質修改劇本的情況,為了呈現好的效果,編劇們又得臨時改劇本。
當然,還有一種極端情況,當劇組開機時,劇本還尚未寫完。此時,編劇苦,演員苦,大家得一起連軸轉。這樣的戲出來,觀眾估計也挺苦的。
理想情況下,跟組編劇對劇本改動10%左右。但很多情況下,劇本改動高達60%-70%。當然,忙得睡不了覺的跟組編劇,很少再詢問「總編劇」對連夜改出來的劇本的意見。
面對這種行業亂象,張魚有時會想,如果自己的師傅在場,是否能夠憑藉業內知名編劇的名頭,多一些話語權和影響力,少一點無理修改。
但換個角度看,既然跟組編劇往往都是「徒弟」,是否也是某種「默許」呢?
在接受採訪前,張魚剛結束某著名IP影視劇的跟組生活。
那個劇組中,男主角自帶了一名資深編劇,專門負責他的劇本。因為該編劇屬於明星團隊的人,與其他編劇吃住皆不在一處,從開機到結束,兩方從未說過一句話。
張魚只知道男主的戲被那個編劇大幅度修改,以確保他的角色大放異彩,剩下其餘的戲,導演會通知她該怎麼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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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問到:「不知道男主劇本是什麼樣的,那其他部分怎麼改?不怕有衝突嗎?」她說:「導演讓咋改咋改,就這樣吧。」
歷經各方修改意見、折騰劇本多年後,好在項目終於拍了,塵埃落定。但劇尚未播出,即使身為編劇,她也並不知道最終的故事是什麼模樣。
(受採訪對象要求,文中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