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四月天,河南信陽人,從事企業財務工作,《紅樓夢》愛好者。
要徹底了解晴雯悲劇的成因,須結合一條完整的「死亡鏈」來看:金釧、晴雯、司棋、二尤等。
金釧之罪,在「非禮勿言」:「往東小院拿環哥跟彩雲去」。一句話令她由「乖乖女」秒變「小娼婦」(第三十回),被王夫人一掌打到井裡去。
晴雯之「罪」,較金釧稍「重」——金釧只是說「錯」,晴雯則是長「錯」:「妖妖趫趫」、「輕狂樣兒」、「浪樣兒」(第七十四回)。可惜她不會提前認識到有一天長相也會惹禍,不知道自己該長成什麼模樣。否則還有機會提前變醜。她其實也是往醜的方向努力過,王夫人叫她時,她「因連日不自在,並無十分裝飾,自為無礙」(第七十四回)。所謂連日不自在,應是在例假期間。無奈長得太美,即使以最醜的姿態出現在王夫人面前,依然被驚為「好個美人」!「妖精似的東西」!(第七十四回)這種美,「罪惡深重」——「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第七十七回)
魯迅說到中國人的劣根性,是「一見短袖子,立刻想到白臂膊,立刻想到全裸體,立刻想到生殖器,立刻想到性交,立刻想到雜交,立刻想到私生子。中國人的想像惟在這一層能夠如此躍進」(《而已集·小雜感》)。王夫人看到晴雯漂亮的"長袖子",也一樣能聯想到私生子。
無獨有偶,王夫人欣賞的「好丫頭」,在誤聽了賈寶玉對林黛玉的表白後,連「䄂子」都沒看到,只是聽說了「袖子」,就聯想到兩人將來難免要有「不才之事」。(第三十二回)
這種「警惕」,根植於一種一肚子男盜女娼的社會群體意識中。
司棋之「罪」,是升級版——「私相傳遞」(鴛鴦保守了她約會的秘密)。「男朋友」偏又嚇跑了,她自己死路一條無疑。
二尤呢?是終級版的了。失「貞」基本沒有活路。所謂「你的從前我來不及參與,你的未來我奉陪到底」只是新發現的文明。從前於女性,是野蠻社會。賈鏈雖能體會「人誰能無過」,可二姐還是在流言的打擊和妒婦的暗算下,沒能倖免。柳湘蓮平時雖「眠花臥柳」,「無所不為」(第四十七回),關鍵時候懂得拒做「正式」「王八」。尤三姐用五年痴情,換來一場秒殺自己。(第六十六回)
這條「死亡鏈」上的五個人,金釧和二尤是「顯性」自殺,晴雯和司棋是「隱性」自殺(一個氣病而死,一個嚇病而死)。她們的死,就算是福爾摩斯也無法拿到兇手。
但是,「所有的自殺,都是他殺」。
兇手是誰?王夫人?王熙鳳?柳湘蓮?
都不是。都沒有「證據」——「人家並沒威逼他死,是他自尋短見。」(第六十七回)
死因是什麼?
晴雯性格不好,不夠「和藹可親」?可是金釧、二尤性格很好,怎麼也死了?
二尤「失貞」,金釧,晴雯倒是清清白白,怎麼還是死呢?
司棋私相傳遞,另外三人並未如此,怎麼一樣死了?
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連環殺手,並非毫無形跡:
第七回中,賈寶玉問:「姐姐……什麼是爬灰?」王熙鳳斷喝:「回去回了太太,仔細捶你……」
第四十一回,林黛玉說酒令:「良奈美景奈何天。」寶釵問道:「好個千金小姐……滿嘴說的是什麼?」(第四十二回)
第七十二回,鴛鴦道:「這可不成了血山崩?」平兒「啐了一口」:「你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的……」
第七十三回,這個兇手更加直觀——繡春囊躺在山石上!
王夫人問鳳姐:「你姊妹看見,這還了得……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第七十四回)
這個神秘的影子,不能問,不能聽,不能說,不能看。比魔鬼都可怕。它隱身於傳統「禮教」中,名正言順,行兇千年。美其名曰:風化。
魯迅說: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裡看出來,滿本上都寫著兩個字:「吃人」。(《狂人日記》)
巜紅樓夢》比魯迅早二百年看岀「吃人」二字,但他不能說。他只能將受害者一一呈現,看「萬豔同悲」,為「千紅一哭」。
個性要強、說話刻薄、自我認識不清……晴雯的這些性格特點是「弱點」嗎?算是吧。但是沒有這些「弱點」的人,一樣沒能逃得岀去。
因為這些「弱點」,都不是致命的原因。不是「致命」的原因,即使改正去掉,也不能救命。
她即便沒有長「錯」,也不能保證自己哪天不脫口說「錯」。又或者可能心動於一人、失身於一時——或像司棋,或如二尤。如果這些「錯」每個人都不會犯,每個人都將成為王夫人、李紈、薛寶釵、花襲人⋯⋯這是人性的死亡。
但是作者並未饒過「完美」者。或者命運也不會饒過誰。所以王夫人失子,李紈喪夫,襲人改適,寶釵獨守……
如果晴雯不死,我祝願她可以成為"下一個"趙姨娘:生命生機勃勃,個性如他所是一一即便偷了「玫瑰露」,也沒人奈何你。
不要像尤二姐那樣,希圖「賢良」外罩,結局卻是羞殺自己一一「禮教」殺人,從不償命。
有人說,趙姨娘是要殺鳳姐寶玉的。
那又怎樣?結果不正是因為她不像王夫人,不「齋僧敬道」,不「讓金剛菩薩支使糊塗」(第二十八回),甚至不懂「禮」地讓女兒認舅舅,不正是這些原因,"禮教"才無從假手,所以殺人未遂?
她還兒女雙全,差不多是賈府命最好的一個。
所以,"禮教"之惡,甚於巫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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