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子魚
早已過了單純地喜歡一個人或不喜歡一個人的年紀了,世事浮沉總會讓人學會看人看事逐漸客觀。
再讀紅樓,亦如是。
《紅樓夢》裡沒有絕對完美的人物,曹公也沒想著塑造完美。他講故事,只帶冰山一角,三分在上,七分在下,剩下的靠你猜。所以他筆下的人物,都極具魅力,幾百年來,爭論不休。
可誰對誰錯呢?誰也沒法把他從墳墓裡拉出來評判一下。
解來解去,都不過是解自己罷了。
我是個大俗人,也來解解我眼中的紅樓人物。
今天說晴雯。
先看晴雯的出身,這一點在封建社會非常重要,因為在那個等級制度非常嚴苛的社會,出身是一個人最開始的底色。
第七十七回這樣說晴雯來歷: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她生得伶俐標誌,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
賴大家是賈府奴才,晴雯是奴才買來的奴才,這出身可謂低到塵埃裡去了,但晴雯這麼低的出身,卻有很好的機遇,她命運的一個巨大轉折點是被賈母看上了,相當於你在一個地方打雜,忽然被一把手看中,於是調至身邊。一把手看著不錯,又把你派給了單位的繼承人,並且也被繼承人母親二把手看好。
看她們都是怎麼說的:
「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只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
這就像一個沒有一點籌碼的人,突然抓到了一把好牌,如果把這牌打好了,順理成章就能從一個小丫頭成為賈府未來掌舵者的小妾。別小看這一小妾,在那個社會,這幾乎是她這種出身的最好命運了。
晴雯帶著尚方寶劍奔赴了一場愛情,結果卻慘敗而歸,為什麼呢?
我想原因大概如下:
01 和寶玉的感情有問題。
大boss們把她給了寶玉,也得看寶玉接受不接受。
很多人會說,寶玉多喜歡晴雯呀,對她那麼好,給她留豆腐皮包子,為博她一笑,找扇子讓她撕,病了也護著不出去,還請醫延藥,親自對藥把關,尤其是晴雯死了還作了那首《芙蓉女兒誄》。
是的,要說寶玉對丫頭的好,的確是這晴雯獨得最多。
可對她好就是愛情嗎?
寶玉除了對晴雯好,對哪個丫頭不好?大觀園裡的哪個女孩子他不是奉若神明,就連賈璉的姨娘平兒,薛蟠的姨娘香菱,他都深恨自己沒機會盡心,為平兒理了回妝給香菱換了回裙子,他就跟完成一樁平生夙願似的。
她對晴雯那麼好,可是我們在書裡也沒看出來他對晴雯有一星半點兒的情愛之意,像對黛玉那樣的痴心沒見過,對襲人那樣的狎暱沒見過,就連對寶釵那樣的動心也沒有過。
寶玉對寶釵是動過心的。第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茜香羅,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到:「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
一個男人看見一個人女人的美色,呆了,至少是對美色動了心吧?
晴雯的美也是公認的,老太太,鳳姐,都公開評價過她的美貌,連她自己也自認「比別人生得好」。同樣是美人,她比寶釵接觸寶玉的機會多得多,卻從來沒見過寶玉對她有過這種情態。
寶玉對晴雯,更多像是一個大哥哥對心愛妹妹的疼愛,或者比妹妹多一點,但再怎麼多,也沒上升到刻骨銘心的愛情地步。
對一個女孩子來說,寶玉這種感情最傷人,不愛那麼多,只愛一點點,給人以希望,又不許以將來。這更像是曖昧。
寶玉也常常與晴雯不避諱身體接觸,但那都很純潔,晴雯出去嚇唬麝月,凍得手腳冰涼, 「見晴雯兩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了一摸,也覺冰冷。寶玉道:『快進來渥渥吧』。」晴雯就把手伸進寶玉的被子。
可能連寶玉自己也弄不太清楚自己對晴雯的感情,如果晴雯不死,賈家不敗,他可能也會把晴雯收了房,可在這階段,寶玉不愛她,她一門心思愛的只有一個林黛玉。
有人會說他愛黛玉,為什麼要和襲人上床?
容我打個猥瑣的類比,不少男人還一邊追女神一邊找小姐呢,男人是把情和性分開來的動物,跟一個女人上床不影響他愛另一個女人。何況寶玉是封建時代的大家公子哥兒,結婚之前收丫鬟是慣常的事。
既如此,那為什麼不收晴雯?因為晴雯和襲人對寶玉所求不同,襲人在寶玉那求的是榮寵,晴雯跟黛玉一樣,求的是愛,前者寶玉給得起,後者他給不起。
有一種說法叫「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這個「黛影」二字,實在害慘了晴雯 。
張愛玲有一個經典比喻: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這是一夫一妻制下男人的無奈,寶玉沒這煩惱,他可以兩種玫瑰兼得,但他已認定了黛玉這朵熱烈的紅玫瑰為妻,再找,該需要一朵恬淡優雅的白玫瑰了吧。
晴雯,卻偏偏也是一朵熱辣的紅玫瑰。
晴雯若能明白「紅玫瑰白玫瑰」的理論,甘心改變自己,變成一朵白玫瑰,一定能成為寶玉床前那溫暖的白月光。可惜她不會。
她和黛玉一樣,「我為的是我的心」,她又漂亮又能幹,又驕傲又任性,她不會委屈求全,他一心想的都是:我這麼好,寶玉你該愛我。
可你再好,好不過黛玉。
想起《甄嬛傳》,支撐起甄嬛故事的一大動因就是甄嬛堅決不做純元的替身,當她發現皇帝愛的是她「像純元」的時候,毅然拋棄榮華富貴,自請出宮。
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這是一個女人的驕傲,我要做我自己,也要你愛我這獨一無二的自己,做不到,哪怕你是皇帝,我也不要。
這樣的痴心和決絕,真動人。
02 晴雯的對手太強大。
晴雯不願變白玫瑰,而偏偏,現成的就有一朵白玫瑰開在那裡。
這朵「白玫瑰」,就是襲人。
我是反對把紅樓人物都陰謀論的,但這個襲人,絕對是一個萬年心機婊。
除了鳳姐和夏金桂這樣的,曹公很少露骨地明寫紅樓女人的心機和手腕兒,唯獨對這襲人謀上位,他用了明筆。
上位從上床開始。
寶玉夢裡和秦可卿有了雲雨之事,弄髒了衣服,襲人給他換衣服,原文這樣說:
「襲人伸手與他系褲帶時,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只覺冰涼一片沾溼,嚇得忙退出手來,問是怎麼了。」
每次我讀到「不覺伸手至大腿處」就覺得這背後太有戲,系褲帶就系褲帶,你去摸人家大腿幹什麼?再說摸著髒東西也就摸著了,青春小兒女,這種事應該尷尬死了吧?不想法兒含混過去,還偏偏追著問,還提到「那裡」,她這麼大方,寶玉也就沒法兒做作了,於是兩人扯開了遮羞布,說了那種羞羞事,話都說開了,寶玉又不是柳下惠,面對著柔媚嬌俏的襲人,剩下的只是實戰了。
襲人是半推半就地從了的,怎麼看都像一個大姐姐勾引無知小弟弟。
襲人用性拴住了寶玉,自己的姨娘之路算是上了道兒。書中原話:
「自此,寶玉視襲人更比別個不同。」
她後來又步步為營,通過跟寶玉耍心眼兒,讓寶玉許了一輩子不出大觀園的諾,又搞定了麝月秋紋這幫大丫鬟,然後就去討好王夫人,哄得王夫人把她認作「第一得力之人」。等坐穩了準姨娘位置後,她又拿捏起來了,怕外人說她以性上位,搬出了寶玉的裡屋,住到了外屋。讓誰住進去了呢?
晴雯。
襲人摘乾淨了自己,把晴雯送進了坑裡,又跑到王夫人那裡說官話,什麼園裡都是女孩子,一年年大了,怕這麼下去弄出不光彩的事情來,典型的賊喊捉賊。
這心機,不跟甄嬛玩,真白搭。
她就這麼完成了屌絲逆襲。
從另一個角度說,襲人這麼做也沒錯,世俗社會,誰不想上位?可她不該犧牲晴雯。
其實襲人天性裡是自帶一點白玫瑰氣質的,她溫柔靈巧,持重有禮,可她不是一朵高潔出塵的白玫瑰,是一朵圓滑世故的白玫瑰。
但寶玉需要這樣的白玫瑰,他畢竟是個公子哥,有他的階級性,他生活能力幾乎為零,需要一個媽姐式的女人把自己照顧得妥妥噹噹。
弗洛伊德說男人都有戀母情結,襲人滿足了這一情結。
黛玉滋養寶玉的靈魂,襲人安養他的肉體。
沒晴雯什麼事兒。
襲人太了解晴雯了,作為同出自老太太屋裡的她,很了解自己和晴雯的長短優劣,她摸準了晴雯的性格,知道她不可能用性去拉攏男人。晴雯不幹的,她幹。
這更像一場賭博,她賭贏了!
當晴雯明白過來這一切的時候,什麼都晚了。想都能想到她面對場面時的抓狂心情。
晴雯是愛寶玉的,她的愛很驕傲很深,像一個暗戀人家的小女生,因為面子,死活要等男生先表白。可等來等去,等來的不是男生的表白,卻是男生跟了別人。
然後就是巨大的痛苦反射出來的嫉妒,書中隨處可見晴雯吃醋的段落,尤其是王夫人漲了襲人月錢後,她更是醋意大發,幾次口無遮攔地貶損襲人。
晴雯跌破扇子和寶玉吵架那次,襲人來勸,說了一句「我們」二字,晴雯劈頭蓋臉就罵:
「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哪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哪裡就稱上『我們』了。」
秋紋得了王夫人兩身衣裳,晴雯更是不屑:
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秋紋忙問:「給這屋裡誰的?」
晴雯道:「我告訴了你,難道你這會退還太太去不成?」
秋紋道:」胡說,我白聽了喜歡喜歡,那怕給這屋裡的狗剩下的,我只領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別的事。」
眾人聽了都笑道:「罵的巧,可不是給了那西洋花點子哈巴了。
襲人直接被她們罵成了哈巴狗。
不光攻擊襲人,她還攻擊麝月和碧痕。寶玉給麝月篦頭,晴雯賭錢回來,看見這一幕:
「這交杯酒還沒喝上,就先上頭啦?」
她揭穿碧痕伺候寶玉洗澡的事:「洗了足有兩三個時辰,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都幹什麼了。」
...
哪一場醋,她不是吃得風生水起。
03 跋扈的性格
晴雯的性格是最令人詬病的地方,曹公給了她一個批語叫「使力不使心」,平兒說她是個「爆炭」。在我看來,她為人處世確實有問題,說白了就是no zuo no dai 。
當然很多挺晴雯的人都說,她想說什麼說什麼,天不怕地不怕是活出真我來了。
說這種話的人,我只想問:如果你有個女兒,你願意把她教育成晴雯那樣子嗎?尤其是她還不小心進了體制內?
這種「活出真我」的人,註定只能活在文學作品裡被人歌頌,生活中,我們都不願意成為她。
再說「活出真我」和四面開火情商低也不是一回事。
就說她這個得罪人,整個賈府除了老太太她誰沒得罪過?
第二十六回,黛玉聞得賈政叫了寶玉過去,心中擔心,來看寶玉,可巧看見寶釵先進了怡紅院,黛玉叩門,晴雯剛和碧痕拌了嘴,正沒好氣,見寶釵來了,便把氣移在寶釵身上,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聽見又有人敲門,也不問是誰便說:「都睡下了,明兒再說吧!」
就這一小段兒,她明著就得罪了三個人。跟碧痕拌嘴,同時得罪了寶釵和黛玉。因為她不開門,還造成了黛玉和寶玉的誤會,導致黛玉哭哭啼啼去葬了花。這是寶玉素性寬和,要是薛蟠,還有她活路嗎?碧痕沒地位,寶釵和黛玉總有一個是未來的寶二奶奶吧?
這還不算,她還得罪比釵黛更大的人物,小紅投奔了王熙鳳,她罵小紅:「原來是爬高枝去了,興的連名姓都忘了。」
要知道小紅也不是個善茬,後來真跟了王熙鳳,到了王熙鳳面前,稍微給她上點眼藥水不夠她喝一壺的?
還有上文秋紋得了王夫人兩套衣服那回,她直接就說:「要我我就不要!」,這話要傳到王夫人耳朵裡,她怎麼想?老闆賞你東西,你不要?
這些人,哪一個不是賈府中跺跺腳就顫三顫的人物,她一個也不在乎。
按理說對上不媚的人一般對下都愛護,可她對下面的丫頭婆子也是刻薄寡恩,寶玉的奶媽李嬤嬤吃了她的豆腐皮包子,她不依不饒差點釀成大禍。對小丫頭們更是張嘴就罵伸手就打:
「那裡鑽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膽子走了。明兒我好了,一個一個的才揭你們的皮呢。」
墜兒偷了平兒的鐲子,她把人家拽過來拿一丈青往手上狠狠地亂戳,打完直接還把人家攆出去了。
要知道,此時的怡紅院,襲人才是丫鬟裡的一把手,她攆墜兒,不光是得罪墜兒母女,得罪更大的是襲人。試想一下,在一個單位裡,下屬越權替上司處置人事,上司會咋想?
最有趣的是曹公寫襲人聽到這事的反應:「襲人也沒別說,只說太性急了些。」
又是平樸其外,風雲其內。
晴雯就這麼作著作著把自己作向了絕路,她滿頭的小辮子等人來抓,連王夫人都親見過她罵小丫頭,當那群老婆子們發動總攻的時候,懦弱的寶玉護不了她,別人誰還肯真心護她?
生生把一把好牌打得稀爛。
前幾天看周衝的文章《我為什麼離開體制》,想起了晴雯,晴雯所處的大觀園,和我們當下社會的體制內多麼相似,它有一個固定高度,個子過高的人在那裡,要麼跪,要麼死。有才華有思想的周衝衝冠一怒跳出了體制,然後回頭大罵,誰也拿她沒辦法,可人周衝跳出體制能活得更好,你晴雯往哪跳?
晴雯自始至終也沒想過要跳出去啊,跟寶玉吵架,寶玉一賭氣要攆她,她立馬軟了下來,哭著賭咒發誓,「死也不願意出去!」
還離不開,還炸刺兒,不是作死是什麼?
可就是這樣一個渾身毛病的晴雯,想起她病補雀金裘的勇,一片痴心對寶玉的真,枉擔了虛名有冤無處訴的苦,尤其是她躺在燈姑娘家那副悽慘的樣子,我們還是會唏噓嘆惋:可惜了一個好姑娘!
晴雯穿到墳墓的那件寶玉的紅綾襖,終究會化成她心口的一顆硃砂痣吧。
紅樓夢中人的悲劇大體分三種,一種失於性格,一種敗於命運,一種毀於社會。越往後撐得時間越長。晴雯是第一種,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秦可卿探春之類屬於二者,水晶心肝玻璃人卻一步步被命運捉弄,襲人和寶釵這樣的屬於第三種,費盡心思熬到了最後,卻挨不過大勢。
《紅樓夢》看多了,是很容易把人生看空了的。就像空空道士開篇唱的那首《好了歌》,什麼都好,最終卻都逃不開一個「了」字。
終究一場空,曹雪芹早堪透了無常。
整個賈府就像沉船前的鐵達尼號,雖然最終的命運都是葬身大海,可身在船上的人,並不能提前預知這未來的宿命,宿命未來,就得盡心盡力去謀劃將來,謀一個好艙位,謀一個到岸後的好人生。
我們也一樣,雖說早晚也成空,還得一日日認真地過,認真地向上掙扎,行萬裡路,讀萬卷書,閱萬個人,從別人的故事裡,悟自己的人生,哪怕是學那麼多一點點的聰明,也好抵這人世間的辣雨腥風。
◆作者:子魚,一個用生命在寫作的80後姑娘,跑農村當過村主任,在帝都做過媒體人,現晝夜碼字, 只為親吻這個世界。公號:ziyu1982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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