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紅樓夢》裡寫得極出色的一個角色。
晴雯是賈寶玉的貼身丫頭,地位僅次於襲人。襲人柔順,能夠化大事為小事,處處忍讓包容。晴雯剛好相反,個性剛烈,爭強好勝,遇到與人衝突,口舌上總不饒人,直率自負,犀利尖銳,常不給人留情面。
《紅樓夢》越多讀幾次,越覺得作者有一種平等心。基本上,他不介入書中人物的好惡,只是具體呈現一個人的真相,留下許多餘裕的空間,讓讀者自己去評論判斷。
襲人細心體貼,全部精神都放在照顧賈寶玉身上。寶玉吃什麼,穿什麼,天氣冷了熱了,該添衣服、減衣服,都是襲人的事。通常晴雯總是在一旁,冷眼看著,或者不時說一兩句風涼話。因此初讀《紅樓夢》,容易對這個口舌厲害,卻似乎不熱心做事的丫頭有一點偏見。
晴雯在小說一開始的判詞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作為丫頭,出身低微,當然「身為下賤」,但是她養著長長的指甲,整天沒事就慢條斯理用鳳仙花的汁液把蔥管一樣的長指甲染紅。一個丫頭諸事不管,整天調理自己的指甲,換作今天,一個菲傭整天在客廳蹺腳塗指甲油,這樣的畫面,大概許多人也還是不容易接受吧。
晴雯這個心高氣傲的丫頭的真實個性,《紅樓夢》寫到第三十一回,才開始明顯重要起來。
三十一回寫晴雯撕扇,充分表現了晴雯的率性與自負自傲,表現了晴雯「心比天高」的性格本質。
端陽節這天,寶玉的母親王夫人請客過節,因為前一天寶玉與金釧調情,金釧挨了打,被趕出了賈府,這一天寶玉在母親面前當然有點尷尬,其他客人也都不敢造次,飯局匆匆結束,大家就都散了。
寶玉心裡頭悶悶不樂,回到自己房裡,心情不好,正巧碰到晴雯給他換家居的休閒衣服,一不小心把扇子掉在地上,扇骨折斷了,寶玉因此埋怨晴雯,講了兩句難聽的話:「蠢材,蠢材!……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
晴雯很少受寶玉這樣重話,當然不舒服,她立刻反擊,冷笑說:「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
寶玉平日對丫頭特別溫柔和順,甚至低聲下氣,從沒有疾言厲色、粗言粗語,晴雯當然不習慣。她特別指出,以前什麼貴重東西都打破過,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寶玉也從來不會生氣,今天竟然為了一把扇子骨跌斷,要這樣罵人。
晴雯的剛烈個性顯露了出來,她說了決絕的話:「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
兩個人鬧彆扭,互不相讓,氣頭上就都講出難聽的話。襲人趕來勸阻說和,也被晴雯遷怒,冷嘲熱諷一陣子。
寶玉這一天似乎動了真怒,覺得晴雯如此胡鬧,不如打發出去,也真作態要去稟告母親,讓晴雯離開賈府。
襲人看事情鬧大了,跪下相求,要寶玉息怒。連其他丫頭——碧痕、秋紋、麝月,也一起跪了下來求情。這些十幾歲的少男少女,都是一起長大的知己玩伴,寶玉當然也捨不得任何一個離開。看眾人跪下相求,寶玉流下淚來,長嘆一口氣, 不再堅持了。
當晚寶玉跟薛蟠等人歡宴,喝了酒回來,看到院中涼榻上睡著一個人,以為是襲人,便在床榻邊坐下,慰問襲人。沒想到床榻上的人一翻身,竟是晴雯。晴雯還在跟寶玉賭氣,罵了一句:「何苦來,又招我!」
寶玉已經氣消了,仍然百般溫順體貼,鬧著要跟晴雯一起洗澡。
寶玉晴雯和好了,寶玉就告訴晴雯, 一把扇子原是用來扇的,你愛拿來砸,愛拿來撕著玩兒,也可以。寶玉的哲學是,不要生氣的時候拿它出氣。
寶玉下面一段話很有意思:「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別在氣頭上拿它出氣。」
這段話似乎完全是為褒姒量身定做的。幽王寵愛褒姒,要看她笑,褒姒難得一笑。有一次聽到瓷器碎裂的聲音,褒姒笑了,幽王動容,就命令摔碎一個一個瓷器,讓褒姒笑。
褒姒為瓷器破碎的聲音而笑,為絲綢撕裂的聲音而笑,最後在燃起烽火的亡國前夕而笑。這個千古以來一直受詛咒的故事,《紅樓夢》的作者為何把它運用在一個丫頭晴雯身上,也很耐人尋味。
晴雯聽了寶玉的哲學,高興極了,她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這是「心比天高」的晴雯,她要驚動世人,她要一種決絕義無反顧的毀滅,寧為玉碎的毀滅。
麝月進來,看見晴雯撕扇子,撕完一把,又撕一把,寶玉在旁邊笑著說:「撕得好,再撕響些!」麝月罵了一句:「少做點孽吧。」
麝月罵的話,大概凡世俗中人,也都一樣會罵。然而,《紅樓夢》的作者在寫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的時候,是不是想到了歷史上被貼上禍水標籤的美麗女子?是不是想到了褒姒?是不是要為褒姒的故事翻案?
為什麼《紅樓夢》作者要讓晴雯撕扇子?一聲一聲撕裂的聲音,像一種吶喊,仿佛要撕破中國上千年歷史的詛咒,仿佛刻意要再一次回想褒姒的笑傲,在摔碎的瓷器前,在撕破的絲綢前,在燃起熊熊大火的夜晚,大聲狂笑,嘲笑世俗的戰戰兢兢,嘲笑上千年的偽善。寶玉是幽王,他在一旁讚嘆,讓晴雯撕掉一張又一張歷史偽善者的面具。
晴雯撕扇,不容易用世俗邏輯看懂,然而民間編成了舞臺劇,真心感覺到晴雯撕扇的悲壯快樂。晴雯的故事還有「補裘」,還有臨死前咬斷指甲交給寶玉,都有裂帛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