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了身體》是一隻斷手的都市「奧德賽」,同樣也是短暫的主人納烏費爾尋找自我的精神之旅。導演並沒有給故事一個完滿的結局,斷手離開了身體,納烏費爾也消失在雪夜,一切仍將繼續,西西弗斯推動著命運的巨石緩緩前行。
2019年5月,法國導演傑赫米·克拉潘(Jérémy Clapin)以其首部動畫長片《我失去了身體》(J』ai perdu moncorps)獲得了第72屆坎城電影節影評人周單元大獎。該片將詩意與想像力結合,甫上映,就在法國獲得極大好評,有評論者斷言,「我們將目睹一位偉大的電影人誕生」[1]。該片改編自吉羅姆·洛朗(Guillaume Laurant)的小說《快樂的手》(Happy Hand),不同於小說的線性敘事,影片以主角納烏費爾和他的斷手兩條線索交叉敘事:一邊是斷手為了尋找主人,在巴黎的鋼鐵叢林中冒險;另一邊是導演用交叉蒙太奇勾勒出納烏費爾厄運重重的人生──幼年在車禍中失去父母,被寄養在叔父家,家庭教育失當,他沒能成為鋼琴家或是太空人,而成了一個碌碌無為的外賣員。因為一份遲到的訂單,他邂逅了加布裡埃爾,然而辛苦求愛只換來她的冷眼。最終,一次操作失誤讓他失去了右手。
《我失去了身體》海報
影片以斷手事故作為敘事原點,兩條故事線分別以順敘、倒敘回到這一原點,但片名並不以納烏費爾的視角取名「我失去了右手」,而以斷手的口吻取名「我失去了身體」。導演承認在此之前也想過其他名字,「『我丟失了一隻手』『我找我的身體』『我把手給鋸了』,但還是想要保留以手的視角為主題」[2]。從小說到電影,敘事的重心從納烏費爾轉移到斷手上。原著中納烏費爾與表兄衝突、追究斷手事故的責任、納烏費爾報復等情節都被刪除,取而代之的是斷手的意識流回憶。「尋找」是兩條敘事線的共同點:斷手尋找身體,納烏費爾尋找加布裡埃爾。兩條敘事線在巴黎的地下鐵中交叉。斷手被醉漢推下月臺,呼嘯而過的地鐵險些令它粉身碎骨,地下鐵內滋生的碩鼠將它當作盤中餐。腹背受敵之下,斷手拾起廢舊的打火機,用火光逼退老鼠,抓住地鐵把手成功脫逃。鏡頭轉至地鐵內,納烏費爾跟著加布裡埃爾走上地鐵,卻沒有勇氣坐到她身旁的空位上,只能在幾步開外默默看著她的背影。地鐵到站,加布裡埃爾下車,納烏費爾猶豫片刻也衝出車廂,卻找不到加布裡埃爾的蹤影。身後的地鐵離開月臺,敘事時空再次轉換。傷痕累累的斷手吃力地抓住月臺旁的鐵柵欄,頭隨斷手的視角切遠,一棟廢舊大樓在月光下格外醒目。
《我失去了身體》劇照
在尋找自我的「奧德賽」中,納烏費爾與斷手被畫上了等號,身體成為主體性的隱喻。成年的納烏費爾以一個背影出場,此時他正在忍受比薩餅店老闆的責罵,在機械的道歉後,一段城市蒙太奇展現了他的回家之旅:巴黎密集的地下鐵,鱗次櫛比的建築,在現代化的大都市中,納烏費爾的身影越來越渺小,他的面孔亦如地鐵中冷漠的大眾一樣疲憊。此時,他變成了一個符號,湮滅在都市的日常生活中。納烏費爾作為現代化生活中的「小零件」,處於「一種非常的『耗盡』(burn-out)狀態」,在繁重的工作後,「剩下的是後現代式的自我身心肢解式的徹底零散化」。[3]他的主體性在瑣碎又重複的日常生活中消磨殆盡。導演以一場斷手事故,將人之主體性的喪失具象化,納烏費爾和斷手都是現代社會中殘缺的「零件」。
在城市的鋼鐵叢林中,沒有完整的「人」,更沒有完整的「家」。「巴黎沒有家宅。大城市的居民們住在層層疊疊的盒子裡。……居所和空間之間的關聯成了人為的。在這種關聯中一切都是機械的,內心生活從那裡完全消失了。」[4]加斯東·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中如此寫道。「家」的概念只存留在納烏費爾的童年記憶中,現實生活中的叔父家僅僅是一間宿舍,叔父的冷漠與表兄的霸道,使納烏費爾的私人空間被限定在一張小小的床墊上。「沒有臥室的孩子跑到自己的角落裡蜷縮著」[5],但是納烏費爾甚至沒有蜷縮的空間,他只能在窗戶的水汽上畫冰屋,以回憶記憶中的家宅。同樣,斷手也在尋找身體的過程中誤入他人的家宅。富有隱喻性的是,兩間家宅的主人分別是盲人和嬰兒,前者目不能視,後者口不可言。無論是納烏費爾寄宿的叔父家,還是斷手誤入的家,家宅都不再是庇護所,而只是一個人為的空間。但這並沒有抑制納烏費爾和斷手對家的嚮往,因為空間總能代替時間激起人對過往的回憶。在盲人鋼琴家的琴聲中,「坐」在琴架上的斷手幻想著彈奏者是納烏費爾,殘缺的斷肢凝視著主體;在嬰兒的臥室中,斷手拾起奶嘴放回嬰兒的嘴裡,嬰兒抱著斷手入眠,隨後斷手「夢」到了關於身體的記憶。家宅空間給予流離失所的人以安全感,它成為了整個宇宙。在這個宇宙中,納烏費爾找到了主體性的影子。遇到加布裡埃爾後,他決心建造一座「冰屋」,為無趣的生活注入想像力,填補主體性喪失的空虛,而那間用木板搭建的「冰屋」也成為了斷手旅途的終點。
在這場尋找自我與家的旅途中,聲音是唯一的線索。納烏費爾從小就喜愛錄音,童年的理想之一就是成為鋼琴家,他的父母也是音樂家。在人生灰暗之際,是加布裡埃爾的聲音點亮了他,使他跨越35層樓的距離,愛上一個陌生女子。此外,草木吹動的聲音、雪落的聲音、雨聲、都市的嘈雜聲也都得到了細緻的呈現,「聽」是觸摸這座城市的最好方法,也是抵達回憶的唯一途徑。片中納烏費爾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幾盤童年的磁帶。聲音是流動的回憶,童年的種種經歷都浮現在眼前。影片結尾處,殘廢的納烏費爾躺在床上,反覆聽著童年的最後一盤磁帶,聲音記錄了那場改變他一生的車禍。車禍的起因並不是那隻突然闖出的鹿,而是頑皮的自己:父親為了阻止他將話筒伸出窗外的危險舉動,才來不及做出反應導致了悲劇。諷刺的是,正因為他將話筒伸出窗外,才錄下了車禍的全部過程。痛苦、懊悔、憤怒,諸多情緒都融入納烏費爾反覆摁下重播鍵的動作。斷手遠遠凝視著身體,如同納烏費爾凝視著過去,但他卻不能重新介入童年。因為回憶中的童年是黑白的,與彩色的現實相比,它是過去時,是失活的。如同斷手,即便身體近在咫尺,也無法與之相連,傷口的結痂隔開了兩個本為一體的截面。影片以納烏費爾縱身一躍作結,他給加布裡埃爾留下了磁帶錄音機,聲音記錄了他跳向起重機的全過程,但是也給觀眾留下一個疑問──告別一切的納烏費爾將要去哪裡?一切線索如同雪地裡的斷手被悄無聲息地隱匿。尋找身體的手找到了身體,卻無法與身體相連,那麼殘廢的納烏費爾最終找到失去的自我和家園了嗎?鏡頭掃過屋頂那間破爛的木頭「冰屋」,顯然,他並沒能找到。
很明顯,《我失去了身體》並不是一個尋夢巴黎的童話。在斷手超現實主義的夢幻外表下,是變形的現實。影片的背景取材於巴黎,但是觀眾並不能在短暫的冒險中看到美麗的巴黎風光。導演將鏡頭放置在距離斷手80釐米的地方,「在這個距離下,觀眾會覺得自己在觀察和介入的邊界上」[6]。斷手眼中的巴黎是如此骯髒破敗:巴黎的夜晚是由垃圾箱裡的死鴿子、地下鐵內的碩鼠和公園的垃圾組成的;施工隊的路障與柵欄如同城市血管上的壞疽;被阻塞的主幹道裡除了汽車的鳴笛,還有行人的謾罵。斷手眼中的巴黎不再是一座時尚之都,而是波德萊爾筆下的惡之都:「擁擠的城市!充滿夢幻的城市,大白天裡幽靈就拉扯著行人!」[7]這樣的城市是無法孕育童話的,斷手與納烏費爾的尋夢之旅只能以失敗告終。
《我失去了身體》劇照
導演克拉潘無意沉默於無奈與徒勞的哀嘆,他以一個荒誕的結尾為這齣悲劇作結。納烏費爾留下了象徵回憶的錄音機,與加布裡埃爾不告而別。在一片冰天雪地中,他跳到廢舊大樓旁的起重機上,發出勝利的歡呼,歡呼後是長久的沉默,聲音戛然而止,納烏費爾如同隱匿在大雪中的斷手,消失在加布裡埃爾的生活中。納烏費爾並沒有跳下高樓結束生命,而是走上一條新的道路──畢竟生活不會因為厄運而終止,命運的巨輪仍在轉動。片中加布裡埃爾曾向納烏費爾提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你改變了命運,你會做什麼?」後者的回答值得深思:「你不會因為可以挽回什麼而改變命運。你低著頭,雙手交叉。」改變命運本來就是個偽命題。斷手歷盡千辛萬苦的跋涉,最終卻被薄薄的紗布阻擋;納烏費爾煞費苦心討好心上人,卻因為一句玩笑被拒之千裡。如同推動巨石的西西弗斯,一切歸為原點,付之東流。此時,加繆的話言猶在耳,「西西弗斯是幸福的」,納烏費爾也應該是幸福的。
在後現代的語境中,人不再是人,殘缺的人不可能找回主體性,只能以「非我」的狀態生活在失序的世界中。當代的西西弗斯神話,高懸頭頂的巨石不再是諸神的懲罰,而是瑣碎的日常生活,毫無目的的循環令人們漸漸失去了「人」的主體性,最終成為一臺機器。失去,同樣也是納烏費爾前半生的縮影,父母、愛人、理想,甚至作為身體一部分的手都離他而去,這自然是一出命運悲劇;但荒謬的人生對於不自知者是悲劇,而對於自知者卻是一齣喜劇。在經歷人生種種後,納烏費爾終於看到了生活的荒謬,他不再「對大地的想像過於著重於回憶」,也不再「對幸福的憧憬過於急切」[8],這一刻,他靜靜審視著自己的生活,苦難沒有離他而去,但他至少是自己生活的主人。在巴黎的大雪中,當代西西弗斯繼續推動著命運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