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此是傷心地,亦到維舟首重回。十七年中多少事,春帆樓下晚濤哀。漢家故是負珠崖,覆水東流豈復西。我遇龜年無可訴,聽談天寶祗傷悽」,《馬關夜泊》一詩,乃新會梁啓超(任公)於一九一一年訪臺途中,舟次夜泊馬關(今日本下關),有感而作。本書的題名,即改自梁啓超先生的詩句。作者黃靜嘉先生,曾任臺灣中國法制史學會的理事長。先生於實務、學術兩域,成績斐然。所執掌之臺灣聯合律師事務所,曾被倫敦《國際財務金融法律評論》(1989)評選為世界最優的律師事務所之一;所編校之清季法學大家薛允升名作《讀例存疑重刊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70年版),勘校用功之深,系統編號之便,使重刊本價值超越原本(李貴連教授的評價),為黃宗智(Philip C. C. Huang)、白凱(KathrynBernhardt)、孔飛力(Philip A. Kuhn )等學者廣泛認可,成為海外漢學研究清代法制的必備書目。
追溯《春帆樓下晚濤急》一書的淵源,先生年輕時曾投筆從戎,參加抗日戰爭,並於一九四五年二戰後寶島回歸故土之際,由大陸抵臺參加接收工作,對臺灣殖民時期的歷史產生濃厚興趣。其間遍訪時人,更有數度赴日,收集資料之舉,其碩士論文,即以《日據時期之臺灣殖民地法制及殖民統治》為題(該文構成本書之雛形)。歷五十年寒暑,爬羅剔抉、聚沙成塔,終磨成一劍。
本書共十二編,凡二十章,約三十六萬字,大致可分為三個部分。前三編可作為第一部分,從總體上出發,介紹分析相關歷史、殖民地類型、法律地位等問題。第四編至第十一編可作為第二部分,乃以專題形式,就立法、民法、刑法、司法法制、人民運動等具體問題進行深入探討。第十二編「餘意」可獨立作為一部分,作者依據前述史實,以精煉之筆墨,讚揚傳統文化的積極因素和華人的民族氣節,尤對所謂肯定殖民統治者的謬誤及其心理,有義正詞嚴的駁斥和入木三分的剖析。
在敘事上,作者乃以廣義的法制史視角,以時間為序,對殖民地時期的法制、政治、經濟、文化,進行全面介紹。在階段劃分上,作者主要從立法層面出發,將殖民統治劃分為「律令立法」與「敕令立法」兩個時期。前者以總督可根據殖民地特殊情況,自行頒布立法命令(律令)為原則,後者則以所謂天皇敕令的名義(實際上是日本內閣的行政立法),將日本本土法律「施行」於臺灣。這一分期在如立法(第四編)、民事法制(第五編)、行政法制(第九編)諸專題中得以貫徹。同時,作者亦注意到具體問題之特殊性,故在討論如刑事法制(第六編)、司法法制(第七編)、統治組織(第八編)時,則選擇代表性的事件予以分期。如何合理分期乃類型化進而展開深入探討之前提,此一項,足見作者之宏觀駕馭能力。
在方法上,作者通過立足臺灣,兼與日本比較之方法,闡述臺灣殖民化歷程,進而揭示殖民性之具體內涵,故本書亦可看作比較法的著作。作者認為,日本在明治維新後,試圖擺脫舊有儒家文化的影響,標榜脫亞入歐,甚至宣揚所謂承擔「黃種人之負擔」,而臺灣無疑是一重要試金石。這種「早熟而後起」帝國主義發展之基本特徵,乃「以資本隨著國旗前進」之類型——與「國旗隨著資本」的老牌帝國主義有別,故在對待殖民地關係上,則以國家權力「合法」的掠奪方式,從事原始資本的積累。為使殖民地人民馴化,一方面黷武之性格使統治表現了絕對的專制與高壓趨勢,另一方面,亦參考他國殖民地經驗,並加入一些科技方法(比如對臺灣慣習的調查等)。如上種種,決定了殖民地法制的內容。故在立法上,不僅前期以臺灣總督自行發布立法命令(律令)為原則,實行特別立法主義,後期雖標榜所謂「內地延長主義」,以敕令「施行」日本本土法律,但在法律未規定、或不適合臺灣、或因臺灣情形需設特例時,總督仍得以律令規定之(第四編)。落實到具體層面,比如,刑法到統治後期仍以律令刑法為主要法源,日本本土所無之笞刑,亦在臺灣長期實行;行政法上以「治安警察法」排除臺灣人民行政訴訟之權利;職業構成上,日本人壟斷主要公職;經濟上日本財閥處於獨佔地位等等。一言以蔽之,通過比較,殖民法制之專制、高壓和民族歧視得以深刻體現。讀者在把握殖民性這一概念之的同時,對與之針鋒相對——華夏人民之拒絕同化、堅忍不拔之民族精神——便有更加真實之理解。
殖民時期,乃中華民族屈辱之歷史。正如黃先生在自序中說到:「若謂作者在寫作時,沒有受到對該殖民統治之憎惡之影響,難免是矯情而不符實的。」但下筆之時,先生以理智克制情感,恪守史家「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說十分話」之訓,全書約三十六萬字,附註竟佔五分之一強,對中文、日文在相關問題上之著述,有全面深入之把握,學術之嚴謹,可見一斑。如果說當年戴炎輝先生《五十年來之臺灣法制》一文乃研究臺灣殖民統治時期法制狀況的開山之作,本書則可謂當前此領域研究之集大成者。在學術史上,當有一席之地。
「春帆樓下晚濤哀」,梁任公詩中所提的春帆樓,位於馬關,一八九五年,《中日馬關條約》就在此處籤訂,根據此條約,清廷被迫割讓臺灣,寶島五十一年的殖民地歲月,也由此開始,春帆樓可謂這段屈辱歷史的直接見證。十七年後,任公於此,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以詩言志,一抒胸臆的悲憤,遙寄對寶島人民的同情。黃先生將「哀」字改為「急」字,乃因大陸和寶島,已非昨日吳下阿蒙,其以優異之經濟發展,令世人刮目相看——「春帆樓下的晚濤仍然嗚咽或喧嚷,它所見證的不再是往日的悲情,而是歷史壯闊的新頁。」在這裡,我們不僅讀到了一位九旬長者對中華民族及其文化的信心和豪情,更有其沉甸甸的希望和寄託。學術與人心,正是在這一片歷史長空裡,融合一體。
(責編:劉哲銘liuzm_sd@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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