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慣了經濟艙的人，上飛機起飛前照例回頭張望下形勢。
後排有人嗎？如果擠得滿滿當當，唔，今天運氣不好。如果空空落落，到處都有空位，心下一喜，忍不住摩拳擦掌琢磨，等下就能拿著包換個寬泛點的地方吧？
不然，就要忍受前排像得了什麼傳染病，一直咳嗽不停的大哥，左邊還沒起飛脫了鞋盤炕一般坐著的大姐，當然還有幾個近距離包圍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前三小時還想維持住體面人的裝扮，後來終於跟大姐一樣，暗戳戳在座位下踢掉鞋，哇，腳解放出來舒展的一瞬間，真舒服。
前天從巴黎回上海航班，本來是趟喜人的旅程，人不多，座位空泛，比來的時候好多了。起飛我就睡著了，一小時後因為脖子酸痛醒過來，這熟悉的疲憊感，一下提醒我，還有接近10小時的旅程。
我打開屏幕，隨便找了一部看起來沒那麼蠢的電影，播放5分鐘後非常想哭，竟然坐經濟艙在看一部搭經濟艙開始的憂傷電影。
該片講的是一個中年父親帶快上大學的兒子，從美國西海岸飛到東海岸去參觀學校。搭乘飛機前，他在候機室環顧四周，發現這裡幾乎是他的整個人生，帶著嬰兒坐飛機的年輕爸爸，上了年紀面目模糊已經退休的白人老頭，這些人散發出來的氣息只有四個字：毫無希望。
他想到他的同學，同樣人到中年，都已變成社會名流，著名導演，著名投資人，著名作家，這些人不但只坐頭等艙，還擁有自己的私人飛機。而他帶著兒子坐經濟艙，就跟他過去的幾十年一模一樣，人生毫無起色。
他想換一次商務艙，一生就這麼一次，讓自己沒有那麼失敗。
兒子就要出門上大學了，他可能再也沒機會跟他一起旅行，想抓住這個機會。
他失敗了，因為他買的打折票折扣太低，根本沒法換艙。不過沒刷卡成功，支付那1600美元，又讓他有點劫後餘生的慶幸。片中父親反覆問道：國內航程，也要這麼多嗎？
唔，國際航程的商務艙，比經濟艙貴一萬人民幣。以前全家一起出去玩，我經常想，等一個人的時候，我一定要奢侈一次。但一個人搭飛機回來，依然沒有升艙。
我還不是中年人，雖然有個五歲的兒子，但離小孩上大學，暮氣沉沉的中年生活，還有十幾年呢。我跟電影中的中年男人不一樣，還沒對未來，發財，理想喪失信心。
為什麼會想哭？因為《布拉德的中年危機》真的是一部非常悲慘的電影，它指向的是所有普通人的未來。男主角布拉德幾乎陷入了某種囈語狀態，整天魂不守舍，想個不停。
到他那個年紀，他已經沒有任何辦法改變一切了。他的工作聽起來十分崇高，是一個非盈利組織，其實主要職責是到處求人捐錢。一開始人們崇敬他，後來人們覺得這並沒什麼了不起的。年輕時你因為理想投入一種事業，過了二三十年，發現理想一文不值，再回頭也已經回天乏術。
人到中年的疲憊感來自於無法上升，每一天都在比昨天走下坡路。
可怕不可怕？
對我來說，難免會想到，這是一條人生的必經曲線。在三十歲出頭的年紀搭經濟艙當然很正常，噢，不，在我這個圈子裡，經濟艙並不太正常。今天早上我還看到兩個做自媒體的編輯，喜滋滋搭著公務艙，宣布要去紐約巴黎倫敦時裝周，出一個月的差。我大部分同行看起來都像財務自由一樣，出入必五星酒店，頭等艙……
你總會開始這樣無意義的比較，片中的年輕人，對著喋喋不休抱怨的中年人布拉德說：你已經夠幸運了，你擁有很好的生活，你不關注下世界上的窮人嗎？他們每天只花兩美金，能吃到晚飯就很開心。
布拉德說實話過得還不錯，他不用搭乘地鐵，公交，美國計程車那麼貴，他出行都靠打車，住在看起來挺體面的酒店，雖然這家酒店他的名流朋友從來沒聽過。這是一個典型的中產階級，福樓拜對中產階級深惡痛絕，稱之為中產階級這片化石，「腦子裡的一切是漂浮、躊躇，脆弱！」
中產最渴慕上流社會的生活，在電影裡，布拉德的同學們，生活以淺色和陽光為主，成功人士總是穿著淺色，在泳池邊，沙灘上，享受人生，在他的想像中，那是一片人間天堂。轉回到主人公自己的畫面時，天氣陰冷起來，他總是穿著深色夾克外套，顏色灰暗的格子襯衫。耐髒，容易洗滌，像我們的生活，不能太細緻，不然過不下去。
在這樣的暗色衣服中，布拉德皺著一張臉，始終都在試圖解決麻煩。
一個操心的中年人。
我一直想有一天，我會不會因為小孩的入學問題，找上某個同學。多年前他曾經告訴我，他跟某某局長關係不錯。那時我不為所動，直到今天想到這層關係，不禁也蠢蠢欲動琢磨著，是否該就此一博。
幸好我才33歲，我跟布拉德不一樣，他猛然把人生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兒子身上。
「我的孩子能上哈佛。」瞬間點亮奇蹟一般。
這就是徹底的中年人了，對自己毫無指望，於是把所有希望都押給了下一輩。
或許他的兒子會成功，會上雜誌，會變成名流，會買下一個小島。
這個故事的慘狀在於，裡面沒有一個意外事件，什麼父母突發疾病，什麼小孩叛逆輟學，什麼伴侶出軌感情破裂。
一件都沒有，妻賢子孝，家庭幸福，經濟平穩，他還是異常悲傷。
「我們是什麼時候開始不愛彼此了呢？」這裡的我們，指的是我，和這個世界。
被世界拋棄了，變成了不酷的人，是逝去的一代。
糟糕至極，而這些就是人生的必經之路。
十幾年後，想必我的兒子也會像片中的兒子一樣，對我唯一的指望就是「別做什麼不酷的事。」
然而誰特麼能熱淚盈眶到五十歲？
這部電影看完後我並沒覺得釋然，看著布拉德在音樂中痛哭，兒子對他說「我愛你」，我都覺得，不過是一個勉強過得去的結局，在公共場合哭泣很丟人，而小孩總會走的，他的「我愛你」不過是一劑安慰劑。
真正釋然的是，在豆瓣看到影評，作者說參加了電影首映，導演解釋，其實這個故事的原型是他父親，做了一輩子非盈利組織，沒多少錢，退休的時候苦惱自己一生是不是很失敗。「但是我不這麼覺得，他是個很好的人，我很愛他，所以拍了這麼一部電影。」
看到這行字，忽然就哭了。
原來片中少年的愛，千真萬確。
附上幾條中年人經濟艙乘坐指南：
1，不要一時衝動去升艙。一萬塊不值得，特別是想到經濟艙很空，會覺得心如刀割。人生難的不是一次升艙，是升艙後再也回不去的生活。
2，長途飛行，帶點吃的，不然空姐送來一個狗屎一樣難吃的三明治，都會如獲至寶吃到渣都不剩，在窘迫的旅途中，需要努力給自己一點尊嚴和自由。
3，經濟艙永遠都是看書最好的閱讀室，準備兩三本長篇小說，飛機下降時心情相當充實，不然就要跟無數電影裡的主人公一起，思考人生。
4，如果你三十來歲，有外國友人跟你使勁搭訕，問你是不是留學生，別顧著高興，想想自己這把年紀，還穿得像個窮學生，是不是很悲哀？
5，如何妥善看待坐頭等艙的朋友？努力維持吧，過十幾年沒準要打電話求人家幫忙呢。
6，帶個頸枕，年紀大了，脖子開始變得脆弱，它和你一樣，需要找到一個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