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這是對武俠小說家梁羽生逝世十周年的紀念文章。在澳大利亞雪梨北區麥考利公園陵園,安息著他的英魂。他的墓碑上刻著:「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梁羽生「文如其人」,他對「俠」義的執著,融進了美麗的理想與情懷,融進了自己的生命意識。
關鍵詞:紀念;梁羽生;澳大利亞
中圖分類號:I03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9)3-0116-04
《華文文學》219年第3期(總第152期)
作者:[澳大利亞]何與懷
作者單位: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
行雲流水,倏忽之間,梁羽生大師離開我們,至今竟已十年了。
一
梁羽生退休後,於1987年移民澳洲雪梨,對澳華文壇來說,真是一件可遇不可求的大喜事。
他一生低調,不追名逐利,且能順其自然,隨遇而安,因而十分享受澳洲平淡恬靜的時光。畢生以寫作為業的他,除創作武俠小說外,還對棋話、對聯、詩詞情有獨鍾,每天讀書研史,談詩作對,飲茶下棋,看來樂在其中,也算寫意。多年來,雪梨文友尊稱他為「生公」,而他的確是名副其實的生公。他每周必到雪梨唐人街,參加文友茶聚,而每次必定談笑風生,滔滔不絕,時事政治、社會人生,都可以廣泛探討,至於詩詞對聯更是他至愛主題,讓周圍聽者大開眼界,受益匪淺。正如臺灣的張佛千所言:羽客傳奇,萬紙入勝;生公說法,千石通靈。梁羽生自己則說:「精神上的快樂是金錢、名利也買不到的東西。快樂是自己的感受,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於我而言,最難忘也最難得的是,有一次和梁羽生大師相處整整兩天和一個晚上。那是2003年10月下旬,他半個世紀前在香港《新晚報》作編輯時的上司羅孚先生,由夫人和大公子羅海星陪同應邀到雪梨旅遊,我算是海星上世紀60年代中後期就讀於廣州外語學院時的老師,也參與接待。於是,在10月23日,我們和生公夫婦一行八人,到臥龍崗南天寺參訪並拜會住持滿信法師,接著趕到坎培拉過夜,第二天參觀遊覽國會大廈等勝地,到傍晚才盡興返回雪梨。一路上,我得以近距離細心觀察和欣賞生公和羅公的風採。當夜,他們兩人在我房間長談,我聆聽他們世事評論感想及談吐間所涉及的陳年逸事,真可謂「勝讀十年書」。
二
時光回到幾十年前。1954年1月20日,香港《新晚報》登出以義和團事件為背景的《龍虎鬥京華》的「楔子」,署名「梁羽生」。其卷首詞云:「弱水萍飄,蓮臺葉聚,卅年心事憑誰訴?劍光刀影燭搖紅,禪心未許沾泥絮。繹草凝珠,曇花隔霧,江湖兒女緣多誤,前塵回首不勝情,龍爭虎鬥京華暮。」這首卷首詞,可算奠定新派武俠的基石。此後梁羽生武俠小說一紙風行,好評如潮。原本打算只寫一部便停筆的他,欲罷不能,聲名日隆。梁羽生萬萬沒想到,這麼一寫,竟寫了整整30年,寫出35部武俠小說,160冊,約一千萬字,成為新派武俠小說開山祖師爺!
促成了這一新武俠文學的誕生,為中國文學史增加了一個別開生面的篇章,便是羅孚,他也因之被戲稱為「新武俠文學的催生婆」。羅孚1941年已進《大公報》,作為「大公晚報」的《新晚報》於1950年10月面世後不久,他便成為該報的總編輯,後來又同時擔任《大公報》副總編輯,並為報館政治組織第一把手。1952年下半年,羅孚把陳文統(梁羽生原名)從《大公報》招攬到了《新晚報》。1954年發生在澳門的一次比武打擂臺,讓他「靈機一動計上心頭」,首先想到請梁羽生出手寫武俠小說。
梁羽生非常感激他的伯樂。那次旅遊,我印象異常深刻的是,我們對生公畢恭畢敬,而生公對羅公則始終執後輩之禮——外人可能大惑不解,羅公比生公不過只長3歲。現在,梁羽生已經離世10年,羅孚也於2014年5月2日凌晨在香港去世,他的大公子羅海星早於父親在2010年1月14日凌晨病逝。羅老是白頭人送黑頭人。他們的悲劇宿命,是中國知識分子愛國苦戀的又一寫照。
三
紀念梁羽生,亦該談到金庸。金庸大師也於去年2018年10月30日在香港養和醫院去世了。關於他們兩人的交集情況,我曾在《金梁合論:兩種人生軌跡》一文簡略敘述。
金庸寫武俠小說是梁羽生推薦的。1954年《龍虎鬥京華》發表之後,武俠小說大受歡迎,梁羽生更被多報索稿,竟一時分身乏術,於是推薦他的《新晚報》同事金庸。金庸也是快手,能文,而且與梁有同好,早就見獵心喜,躍躍欲試。1955年某天,羅孚便找上金庸。結果,《龍虎鬥京華》問世一年半之後,金庸的處女作《書劍恩仇錄》也發表了,而且以更成熟的魅力吸引讀者。兩人以雙劍合璧之姿,壯大了新派武俠小說的聲勢,並奠定了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
金庸曾表示,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他是現實中的大俠高手,精通英文,熟悉中外史籍,思想深邃,敢言敢為,既能寫武俠小說,又能編劇,更能成功辦報,縱橫政壇,可謂文政商三大江湖應付自如。最讓人拍案叫絕的是,他敢在文革中公開對抗當權者,因而獲得臺灣好感,於1973年春應邀訪臺與蔣經國進行深談(蔣介石當時病重沒能見他);又能在1981年獲得鄧小平的隆重接見和熱情稱讚。而梁羽生,恐怕做夢也沒有這種膽識。人們說,梁羽生是真心好俠,以說劍的膽色豪氣來彌補文士身上本質的先天不足;而金庸的好俠,卻是他的一種政治理想的隱喻。是梁羽生先寫了武俠小說,如若不是梁的成功讓金庸技癢,很難說金庸是否會主動來幹這一行。
梁羽生骨子裡是傳統名士,賦性忠厚而坦摯,更始終與政治保持遠距離。顯然,金庸和他雖然早年有些經歷相似,但兩人性格不一樣,並導致了兩種不同的人生軌跡。有一次梁羽生這樣說到金庸:「他是國士,我是隱士。他奔走海峽兩岸,我為他祝賀,但我不是這塊材料。當年青島市市長請弘一法師(李叔同)赴宴,應邀的有社會各界名流。弘一法師沒去,回信道:老僧只合山中坐,國士筵中甚不宜。」
梁羽生去世時,金庸發來輓聯,自稱「同年弟」、「自愧不如者」,敬輓道:「同行同事同年大先輩亦狂亦俠亦文好朋友」。他們或有瑜亮情結,但終歸是朋友一場。
四
迄今為止,為梁羽生大師作傳的有5部作品。它們是:《梁羽生傳奇》,費勇、鍾曉毅合著,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1月出版;《琴劍書生:梁羽生傳》,李斌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01年3月出版;《梁羽生新傳》,孫宜學著,山東友誼出版公司2002年1月出版;《梁羽生評傳》,渠誠(私家偵探)著,網絡版。澳華作家劉維群博士也出版了一部,書名為《梁羽生傳》,由長江文藝出版社於1999年10月出版;另一版本書名為《名士風流》,由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於2000年出版。我當面問過梁羽生大師:誰寫他的傳記他最認可?最早是在2000年8月4日,那次劉維群在座,劉維群離開雪梨後幾年裡我和梁羽生還談過好幾次,他始終最認可劉維群寫的傳記,對它最有感情。
劉維群利用同住一城之便,多次面對面採訪梁羽生,非常幸運地獲得豐富而且珍貴的第一手資料。他是趁此機會,對與梁羽生有關的一切人事包括事件來龍去脈均仔細入微地一一考察,給以交代,這是他一番苦心。他在「後記」中自稱:「我的意願,是想為坊間提供一部有關梁羽生先生生平事跡最為詳盡和儘量準確的研究參考資料。」劉維群這個願望,應該說是實現了的。
但是過去論述梁羽生生平時,有一重大事件經常被刻意忽略。1951年2月,一個周六的下午,梁羽生父親陳信玉(陳品瑞)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當地政府處決。梁羽生的二哥陳文奇亦遭捕殺。梁羽生在父親被捕被殺後曾有37年未踏入廣西蒙山家鄉一步,1987年他第一次回到家鄉時,不禁頓生傷感。這一年,他又離開了容納成就了他的香港,移民到了更為遙遠的澳洲。
1940年,是年16歲的陳文統寫過一首《人月圓》:「不堪回首當年事,休上望鄉臺,故園荒蕪,故人零落,故跡難埋。」那時他真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但不想竟是一語成讖!
金庸生父也是被「鎮壓」的,他後期皈依佛學,梁羽生晚年則是信奉基督,不少研究者感覺,這與他們各自喪父的經歷不能完全無關。
五
梁羽生崇尚俠義。「寧可無武,不可無俠」,是梁羽生武俠小說寫作的核心觀點。他明確指出,在武俠小說中,「俠」比「武」更重要,「俠」是靈魂,「武」是驅殼,「俠」是目的,「武」是達成「俠」的手段。他反對「武多俠少」、「正邪不分」。他反覆闡述:「俠是什麼呢?十六個字——俠骨文心,雲霄一羽,孤懷統覽,滄海平生。」梁羽生解釋說,俠有很多不同的定義,其內容甚至隨著時代的變化而有所變化,但不管怎麼變化,他們都會留有中華傳統文化的深深烙印。梁羽生筆下經常出現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的歷史英雄,而這些以歷史英雄面目出現的俠客,「報國」並非因為「忠君」,在其家國意識中並不認同當朝皇權,他們要捍衛要挽救的是人民群眾的國家,而並非皇帝或權臣的國家。這是梁羽生對「俠」的意義的一種拓展和提高。
研究者更發現,「殺父之仇」這樣的情結在梁羽生的小說中常常出現,許多故事都從身負殺父之仇開始。比如《白髮魔女傳》的男主角卓一航,一開篇就收到父親被人誣陷致死的噩耗。《七劍下天山》劈頭一句:把劍悽然望,無處招歸舟。人們也說,梁羽生晚年的澳洲生活,看似愜意悠然,但他內心深處的一些思考,卻難與外人道。1999年末,所有人都忙著歡度世紀之交,他卻拿出一首詩來:「一去蕭蕭數十秋,劫餘相見慨浮漚。亦狂亦俠真名士,能哭能歌豈女流?誰遣龍蛇歸草莽?空餘涕淚泣神州。自憐多少傷心事,家國飄零到白頭。」
也有批評者說,梁羽生因為常年在左傾報紙供職,也因為時代局限,他武俠小說裡的人物,大多非黑即白,二元對立、階級鬥爭的痕跡明顯。另一方面,他作品的家國憂傷,固然與其身世有關,但似乎在慘痛中陷得太深,沒能像同遭殺父之痛的金庸那般跳脫出來審視家國悲劇,就這一點而言,他不如早年金庸開闊。
關於梁羽生的內心世界,金庸在《痛悼梁羽生兄》一文中寫道:「他寫名著《雲海玉弓緣》第12回的回目是:『太息知交天下少,傷心身世淚痕多。』可見他內心的傷心處還多,只因知交無多,旁人不知罷了。」梁羽生生前的確不輕易與人談及他的身世。金庸這個解讀,或許應該引起研究者的重視。
六
近年來,人們也越來越重視梁羽生除武俠小說之外的寫作,他的各種散文隨筆選集開始不斷編輯出版。據說倘若把他一生所寫的散文隨筆全部整理出來,論字數當有武俠小說的一半以上。梁羽生自己也說過:「寫作生涯五十年,我大約也可算得是個『資深寫作人』了。我寫小說,也寫散文。小說是『獨沽一味』,全屬『武俠』;散文呢?則真是『散』得『厲害』了,山水人物,文史詩詞,對聯、掌故,象棋、圍棋,幾乎什麼都有。這並非我的知識廣博,只是說明我的興趣之『雜』。」
梁羽生過去出版過《文藝雜談》、《古今漫話》、《筆·劍·書》以及《名聯觀止》和《筆花六照》等文集。《筆花六照》分為六輯,精選1956年至2005年的散文隨筆,並由梁羽生親自增訂,既記武俠因緣、師友軼事、史論典籍,又有談詩品聯、雲遊記趣、棋人棋事,彰顯武俠世界之外的梁羽生之性情與志趣。《名聯觀止》是他耗費半個世紀潛心研究對聯之巨製,近千篇聯話勾勒出對聯的「內學」與「外學」。他痴迷對聯,視之為一生摯愛,自認為在「資料的收集和研究方面,所花的時間和精力,恐怕還在武俠小說之上」。
1984年,出版了35五部新派武俠小說的梁羽生決定收筆不再進行本體裁的創作。以大師自嘲的說法:他「木盆洗手」。他說,武俠小說中的人物退出江湖要「金盆洗手」,自己乃一介文人,沒錢買「金盆」,就以「木盆洗手」吧。但梁大師「木盆洗手」以後,雖不創作武俠小說,還是寫了一些文章的,如他選收進《筆花六照》的散文隨筆和添加進《名聯觀止》的聯話。有些篇什,發表於世界各地,恐怕會有流失的。他於1990年2月1日在臺灣「中央日報」上發表的《揮汗憶圍爐》,可能就是其中之一。該報紙媒已於2006年6月1日停刊。
七
梁羽生晚年身體一直不太好,最不幸的是,2007年底回香港出席天地圖書出版公司30周年慶典時在旅館中風,返回雪梨後便一直住在護理院。他覺得這是「人生一劫」,註定難逃,但既來之則安之。他曾笑言,人類的三大殺手皆纏上了:癌症、心臟病及糖尿病,即使如此,他慶幸自己還是有福之人,甚至覺得70歲後的日子都是賺來的。他說老年人要擁有「三老」才會幸福,第一,有老伴;第二,有老友;第三,有老本,他慶幸自己這「三老」都擁有。至於問到對自己一生作何總結和評價時,「不後悔」是他不假思索說出來的三個字。
2009年1月22日,梁羽生久病之後終於在雪梨逝去,從此天人永隔。世界各地的華人,特別是他的作品的眾多讀者,都為失去一代文學大師而深感悲痛。今天回想起來,令我很感寬慰的是,在他逝世之前兩個半月,鑑於他傑出的文學成就以及他對澳華文化界的貢獻,我們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於2008年11月7日向他敬頒「澳華文化界終身成就獎」。這是澳華文學歷史上重要的一個篇章。
現在,在澳大利亞雪梨北區麥考利公園陵園(Macquarie Park Cemetery),安息著梁羽生大師的英魂。他的墓碑上刻著:「笑看雲霄飄一羽,曾經滄海慨平生」。這句話出自梁羽生用心撰寫並作過修改的對聯:「俠骨文心,笑看雲霄飄一羽;孤懷統覽,曾經滄海慨平生。」「俠骨文心」,這是梁羽生所有武俠小說的精髓也是他一生為人要義;而「孤懷統覽」,則不單是他寫作之道也是他人生之道。梁羽生「文如其人」,他對「俠」義的執著,融進了最美麗的理想與情懷,融進了自己整個的生命意識。此聯抒發了梁羽生自己一生的情懷一生的抱負一生的業績一生的感慨。
「莫道萍蹤隨逝水;永存俠影在心田」!在梁羽生大師逝世十周年之際,我們銘記不忘他的情懷、抱負、業績和感慨。
寫於2019年1月
(責任編輯:黃潔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