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簡介:
南南千雪,陝西鎮安人,現居西安。先後有詩歌,小說,散文等作品發表於多種報刊及網刊。有部分作品收錄多種多題材選本。
立夏
詩/南南千雪
大風,不知因何而起
帶著野性瘋瘋癲癲又有重金屬赤裸裸的味道
在我毫無防備的世界裡刮來刮去
敞開的門扉「嘭」的一聲關上了
把窗外的世界吹得七零八落呻吟不止
雖是初夏
但高大的梧桐已是一片深綠
被大風席捲的樹冠
綠色的波濤橫生
枝條傾軋著偏向一邊
灰色的天空帶著厚厚的溼氣壓下來
蛛絲網顫慄著被一個細草屑刺中了咽喉
到了該說
「再會,春天」的時候
再會春天的花朵
再會我在春天一直呼吸著的一座山
再會我不明白一種叫百憂解的藥物都解不開的一些疼痛
再會一個詩人說「是母親和兒子一次次把我挽留」
「最後是我自己把我自己從自殺的念頭裡勸了回來」
再會了在屠刀下無處躲藏的小女孩小男孩
再會了我眼淚紛飛過的幾條大街
再會了在那輪滿月之下
我秘密的心跳和讀了一半的《世上最美的溺水者》
「再會了,死亡陰影苟活的愛戀,
哭泣的身體破敗的身體」
生命在每一個季節和每一天應有的儀式
是進入冥想的時刻
唯一與愛隱隱作痛降臨到我身體的時刻
長安瘦馬:
立夏那天西安颳起了大風,也刮來了這首詩。
看得出這是一首一氣呵成的詩,詩人的情緒鋪排開來,開始還克制著,可耐心沒有保持多久,詩句所帶來的視覺衝擊和靈魂衝擊就有如被壓住了的泉眼,衝破羈絆,噴湧而出。
其實,詩歌的每一行句子都是詩歌的表象,透過語言的鋪陳,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的內心;而詩人正是依靠著語言的渲染把內心的情緒、思想表達出去,至此,語言的高度和詩歌整體構架只是她的附屬品,在情緒的帶動下詩歌創作中根本來不及遣詞酌句,這也是最考驗一個詩人功力的地方。南南千雪就有著很強的語言駕馭能力,她在情緒的紛飛裡或跳躍、或寫實、或唯美,把看似不相干的甚至有些凌亂意象拉到一起、站成一列,來完成她的詩歌表達,所有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文本中暗藏的「隱喻」。
詩人在冥想中是最接近神靈的,她的詩句就是她的符。南南千雪的這首《立夏》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感官帶來的衝擊,詩人的悲憫、詩人的內心自我爭鬥都在字裡行間翻騰,這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你甚至還沒有完全消化作者意圖,你的情緒就被調動了起來。這個春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不是「在春天一直呼吸著的一座山」嗎?怎麼和「死亡陰影苟活的愛戀」聯繫起來,這一系列跳躍就形成了一種吸引,把讀者也調動進去,從而完成了和讀者的互動。你讀到了,你沉浸去了,你怎麼理解是你自己的事情,重要的是這首詩把你扎了一下,「被一個細草屑刺中了咽喉」。
南南千雪還很少有這樣憂鬱憤滿的詩歌,我經常見她寫生活的美好、秦嶺的蓊鬱,充滿了對人生、對生活的熱愛,對故鄉小鎮的和讚美留戀,更多的時候她的詩總是呈現出一種輕快的美。而這首《立夏》顯現出的是一種責任,詩人是最為敏感的,正是這種敏感,使她通過一個季節的轉換,用詩歌記錄了世間表象,儘管是無力的吶喊,但我看到了一顆跳動著的滾燙詩心。
「讀詩之道亦在妙悟」。讀詩就是這樣,你有感覺了,你有感知了,哪怕你是錯誤的也無傷大雅,因為無論如何這首《立夏》成功了。
2018/5/5
詩人簡介:
阿月渾子,女,本名江媛,喀什莎車人。19歲發表第一首詩《遺憾》之後回到內地,先在北京讀書,現今生活在中原。出版詩集《喀什詩稿》,評論集《精神診斷書》。
大漠黃昏
詩/阿月渾子
我與黃昏坐在大漠上
遇見影子,我唯一的陌生人
它匍匐於流沙的波紋,伸出傷口內部的葵花
碰觸四腳蛇帶電的奔跑
眼前的一切與母親說的不一樣
春天不僅翩翩來遲,還像我很難遇見的親人
流落各地,偶爾捎來馬隊的口信
一個接一個地消失
我相信靈魂將在夜晚叩響
胡麻地盡頭的獨房子,移走獨木舟和牆
你瞧,那間掛著馬燈的磚房內
始終站著一位頭戴花環的姑娘
她日夜跟萬物交談
從七歲起就在沙漠自封為王
為了能做太陽的臣民,她寫過一封信
寄給遠方,至今未能收到回信
長安瘦馬:
蒼茫、悽美、悲涼、絕望、憤怒、孤獨、忍耐、堅強,熱愛。這些詞彙送給一位女詩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殘忍。
「我已經死過多次了/所有的活著都不再是活著/當你說愛我的那一刻/就割去了我的一塊血肉/可我還是假裝完完整整地/走在葉爾羌一望無際的金黃麥田裡/走幾步就數一棵扎人的沙棗樹/直到再次被撲向童年的獸爪摔倒」。《所有的活著都不再是活著》。
她經歷了什麼?每一行文字都像沙棗樹一樣扎人,每一行文字都像沙棘在大風裡拼命地抱住腳下的沙。成長會疼的,活著都會疼的,只不過感覺阿月渾子更疼一些。我仿佛看見一個女子木然地坐在氈車裡,任駕轅的馬在戈壁漫無目的的行走。從亂世裡的磨難,到盛世裡的麻木,歷史疊加著、重複著,蒼天下的蒼生就是這樣熬過來的,我們的祖祖輩輩就是這樣過來的,只不過詩人更敏感一些,只不過詩人把這影像記錄了下來。
俗世裡的親情、愛情、乃至所有的人間情,都會被大風颳走,只留下你的詩歌在風中凌亂。讀阿月渾子,似乎看到她的靈魂從她的肉體進進出出,比如這首《大漠黃昏》,她幾乎在每一節開始就拋出一個希望,然後就斷然使這希望破滅,我不明白她為何對自己也這樣殘忍。
一切的詩歌理論在詩歌面前都是蒼白無力的辯解,一切的思想都大於表現形式,一切的感受、參悟都大於語言,一切的哀愁都小於時間,一切的傷疤都是詩歌。我享受這樣的詩歌,我享受在別人的痛苦裡,我的閱讀就是冰冷的刀,割開,只看見傷口,不見了殷紅的血。
詩人的精神層面是高貴的,詩人通靈的心感知萬物,她又是悲憫的,由裡及外、由己及彼,無論她怎樣的苦澀,她都是熱愛的,她和自己對話、和戈壁對話、和草木鳥兒對話,她修行著自己,她的詩歌就是她的經卷。
一個七歲就在沙漠裡自封為王的小女孩,她日夜和萬物交談,她寄出一封信,日出日落,大漠黃昏,她坐在荒漠裡看著遠方,她等待著回信。這些景象和句子,我分不清是哪個是詩歌哪個是現實,或許,她們早就合二為一渾然一體了。
在新浪博客裡,我隨手摘錄了阿月渾子的詩,我不知道如何去說阿月渾子的詩,我沉浸的她的詩歌裡,大家也不妨去看一下,百度「阿月渾子的喀什紀的博客」,即可。
2018/5/24
詩人簡介:
李之平,1969年生於山西,女。9歲隨家人遷居新疆伊犁。詩人,作家,文化批評家和翻譯者。著有文化論著《色空書》(與蔡俊合著),詩集《敲著樓下的鐵皮屋子》。主編《新世紀先鋒詩人33家》等詩歌圖書和公眾號。《明天》詩歌年刊的編委。現居廣東。
新疆時間
詩/李之平
醒來時間同內地一樣
四五點鐘,外面是半夜
黑天天幕
開燈寫作
穿越,漂浮
幻夢裡才有真實
無法確定時間屬性
這是夏季還是冬天
這是遙遠的少時還是地球上
任何一個(除中國外)我不熟悉的環境
我聽見雞叫了
哦,這遙遠星際傳來的樂章
悠長悅耳
很多年被它伴隨
那種時候,時間寂靜得出奇
父母還在炕上
招呼我和兄弟們吃早餐
母親提前披衣下地熱好饃饃和茶
呵氣冒著煙
大路空曠,白楊林立
一個人走路去上學
不確定走在了塵世與天國
長安瘦馬:
我認為這個《新疆時間》是李之平自己的時間,是她大腦深層意識的波動而跳躍、穿插、迂迴出來的時間。
這種波動由情感支配著,而一些情感埋藏在記憶深處,似乎塵封冰凍了,但是,說不定什麼時候他會自我甦醒。這種由情感支配的意識流動起來會產生幻影,在你眼前浮現起你曾經的生活,你的嬰兒時期,你的孩提時代,和你有關的一些生活場景海市蜃樓般浮現出來。然而這海市蜃樓不是客觀的呈現,而是經過了加工、提煉、剪輯了的經典的部分,你自己也分不出哪個是幻象,哪個是真實。
我相信每一個詩人都有過這樣的創作經歷,我也相信好的詩歌有時候是詩人不自覺的意識流動衝擊出來的,但這種意識的衝擊也不是輕而易舉就能得到的,而是一個詩人經過了詩歌的語言、知識的儲備、人生的歷練等等層級的修煉,才能夠做到收放自如,下筆如有神助。
李之平的這首《新疆時間》就記錄了這個過程,整首詩看上去簡直就是沒有情感色彩的語言敘述,把你帶到一幅場景,飽滿鮮活,卻舉目皆空。詩人在寫詩,詩人似乎在詩的外面,詩人創造這些場景,又像個旁觀者看著這些場景。
時間、空間就這樣穿越了。時間是一維的,一去不回,空間是三維的,可以存在我們的記憶裡,詩人似乎就是個巨大的黑洞,把這四維時空都吸進去,在詩歌裡完成自由的往來。詩人的意識就是這樣強大,她甚至不講道理,她就穿越了,她就站在那裡看著自己過去的生活,這就給詩歌增添了「蒙太奇」的玄幻,似乎曲終人散,況味人生,連感嘆都沒有了。
清朝葉燮說詩歌要「幽渺以為理」、「想像以為事」、「倘恍以為情」。詩歌的妙處就在於「情境」,而現在似乎我們懶惰了,我們似乎沒有耐心去營造「情境」,這就偏離了詩歌的母體,創作起來看似熱熱鬧鬧,詩歌卻缺乏藝術性,顯得蒼白無力。
至此,作為一首詩的《新疆時間》,「情境」上通過時空的穿梭、轉換完成了表達,而時空裡面的百態人生、苦辣辛酸還在演繹,讀了,心裏面空空的,說不出的味道。詩歌的魅力所在,就在於這種說不出的味道。
2018/8/5
詩人簡介:
韓琳 女,陝西華州人。從1992年開始寫詩,先後在報刊發表詩作200餘首,出版詩集《傾國傾城》,現在某機關刊物任編輯。
告密者
詩/韓琳
生命臥底在節氣裡 有根據地生長
夢在四處打聽 自由的意義
向中心突圍 還是奔潰四方
無論那個方向 都是俘虜
光陰的燧道 黑向漆黑
回頭 春光乍洩
回頭 萬籟俱寂
秋風辭了秋詞 互訴衷腸後
讓往事恬靜在唐詩
依附的夢和詩人相遇 抱頭痛哭
紛揚的淚 彌散向月光
夜朦朧 在夢裡 不醒
夢 在夜裡 驚起 借得李白一壺白酒
一杯敬生命 一杯敬自由 一杯敬死亡
……
還留一杯自斟自飲 醉成 詩人
長安瘦馬:
現在詩歌好像不太注重鍊字鍊句了,有的甚至連意象都不注重營建了。這其實很危險,一不留神,就把迸發出來的情緒和思想寫成了口水亂濺的情況說明,那就不是詩歌了。鍊字鍊句,會使你的句子插上翅膀,你的詩歌就會飄揚起來。唐朝的賈島,就因為鍊字,搞了兩次事情,衝撞了大咖的儀仗,第一次被關了一夜,第二次名揚天下。
杜甫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句子是詩歌的衣裳,是給讀者的第一感官,好看不好看,你靠你修煉出來模樣了。這首《告密者》,就很好看。首先她的每一個句子都是遞進的玉珠,打磨得頑強堅韌、富有光彩,然後詩人把她串起來,串成一串美麗的項鍊,由外延直達詩歌的內核。閱讀期間,那些玉珠樣的句子,拋過來,在你心上,砸了一顆又一顆。
我發現,現在表達柔情似水、細膩溫婉的女詩人很少,反倒一些男詩人婆婆媽媽、絮絮叨叨,比如我自己。韓琳這首雖說是《告密者》,實則是人生的感悟或者是一種宣言。了悟了人生又能怎樣?「向中心突圍 還是奔潰四方/無論那個方向 都是俘虜」。許是洞徹了人生的況味,一絲超脫和曠達步入了詩中,「依附的夢和詩人相遇 抱頭痛哭」。我想,那個詩人,就是她自己,縱然紅塵裹挾,那些煩惱也不過是生活的鹽,是人生的調味品,於是就有了這酒,「一杯敬生命 一杯敬自由 一杯敬死亡……還留一杯自斟自飲 醉成 詩人」,於是就有了詩人的超脫和曠達。
「我以一朵豔麗花的名份/和世界相認 灼傷了所有 包括自己/你在火焰中奔跑 剪影在忽明忽暗中/躍過了 海枯石爛的愛情/路過秋天的天空 桂樹下/嫦娥 長袖善舞 在廣寒宮 /星星點亮了燈 寂寞在山歌裡前行/山村也是河流 迂迴在山水間/夜晚的黑暗很美麗 透過星星的眼/遠方 浮動著大海 高山 草原/聽一花朵落 看風坐在花中央 招呼十萬朵花/浩蕩蕩向泥土表達傾慕 /遠方的你 依然熱烈 遙望遠方/我徘徊在你的遠方 把你遙望成遠方」--《纏繞的歌謠》
詩人心緒是纏繞的藤,有時候詩人甚至在糾結中完成創作。至此,韓琳詩歌清晰了起來,她的詩句精緻、她的個性鮮明、她的心性曠達,同時,也透露出一絲堅強的溫婉。
2018/7/21
詩人簡介:
任聰穎,女,陝西長安人,七零後。曾用名:瀟瀟瘦竹。中國詩歌學會會員,長安作協會員。有詩作發表於《詩選刊》、《延河》、《星星》副刊、《青島文學》、《陝西日報》、《千紅文學報》、《詩詞》等。
一張照片
詩/任聰穎
遠山、樹、一片紫色的花
我在半山坡上仰望
一臉美好。沒有人知道
我的對面是一排墳墓
也沒有人知道
我剛從一場聚會中抽身
長安瘦馬:
少年的時候讀《紅樓夢》,讀的懵懵懂懂,那個跛足道人唱《好了歌》,被甄士隱解注,就覺得那詞兒有意思,抄到本子上背了下來。「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讀到任聰穎的這首《一張照片》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好了歌》解注。
也許,任聰穎這首詩的創作靈感真的是來源於一場聚會中的抽身,她逃離了熱鬧,她走進山裡,她坐在山坡山仰望,遠山、樹、一片紫色的花,一臉的美好,她用照相機記錄下來了她的一臉美好。圖片中,沒人會想到她的對面是一排墳墓,也沒人知道她在喧囂的熱鬧場景中逃離,我相信,這首詩的所有表達都是任聰穎生活中的一個客觀的記錄。
就是這樣平鋪直敘的一個客觀的生活記錄,就構成了諸多的詩歌意象和詩歌的內涵,看似信手拈來,卻顯現了詩人深厚的詩歌創作功底。全詩僅僅六行,裡面有景、有思想、有突然的轉折、有意味無窮留白。
我們常說,人世間人情冷暖,世事無常,可是我們總在物慾橫流中樂此不彼,說的一個樣,做的一個樣,有時候連道貌岸然都省略了。那麼,超脫或者超越,詩人總是感知萬物的先覺者,她總是最先洞悉,她只是客觀的呈現,人生無常、萬物歸空。有一絲禪意在詩中,但不完全是,我們還不能完全斷絕俗緣,逃離也只是暫時的,我感覺這首小詩包含了哲學思想,但是我說不清楚。要是用一個字概括全詩,那就是「靜」,這種「靜」的下面,火山的巖漿在湧動。
「我要寫刀光,要寫骨頭/要讓它們對決在一首詩裡/看誰是誰的主宰,誰是誰的俘虜/來一場不見血的廝殺,沒有聲音的怒吼/以雄性的姿態,佔地為王/即使無邊落木蕭蕭下/淚也錚錚/多少男子漢,多少女兒情/劍在鞘裡妄死,筆在紙上惺惺/倚馬臨風,荒蕪長嘯於曠野/英雄在夕陽下獨行」《我不寫風花雪月》
任聰穎是一位個性很強的女詩人,這首《我不寫風花雪月》,似乎就是他的詩歌宣言。在我有限的閱讀裡,我發現一些女詩人的文字很乾脆、很陽剛、很睿智,很豁達淡泊。我喜歡這樣的詩,我不喜歡那種起筆就:「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高高在上的詩作,彷佛他多麼的超脫多麼的不俗多麼的不食人間煙火。
短詩不好寫,寫好了,就是經典。比如這首《一張照片》。
2018/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