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軍口述，草果整理。本文中的網絡直播特指秀場直播和遊戲直播平臺）
現在回想起來，宿命一般。老天要摧毀一個人多麼輕而易舉。就像我，大學畢業後開始創業，十年時間，在這個並不寬厚的社會上竭盡全力打拼奮鬥，經歷了很多的辛苦，才一點一滴建立起事業和家庭。可如今，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下載奇遇直播之前，怎麼也沒想到，一個「合法」的直播平臺，竟成了埋葬我一生的噩夢。
01
2017年，網絡直播大火，身邊朋友都在談論這一新興的「社交娛樂」形式。出於好奇，我也下載了幾個直播平臺。其中就有這個「奇遇直播」。
表面上看，奇遇直播和其他直播平臺沒什麼區別，不過是利用主播製造曖昧或說親暱氛圍來刺激用戶的荷爾蒙消費，也就是我們平素所說的打賞。如果僅止於此，至多能說網絡直播的底子不健康，對人們的價值觀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負面影響。可多數人並不知道，大量直播平臺在利益驅使下，通過特殊設計，早已將打賞變成了隱藏於直播幌子下的可怕陷阱。掉入這些陷阱的用戶動則蒙受慘重的經濟損失，傾家蕩產者不計其數。
自移動客戶端網絡直播興起，直播平臺涉賭醜聞從未間斷
一開始，我只是在奇遇直播的直播間裡聊天，跟主播逢場作戲，充值也很有分寸，一次充值幾十元，多的時候也就一二百元，全當娛樂。
我經營著一家小規模的安裝公司，收入還算過得去。如果只是單純的打賞，自會適度控制消費 ，這錢也花得起。歸根結底，事情壞在奇遇直播的「刷獎」上。所謂刷獎，即平臺方設計的一種虛擬貨幣獎勵機制。用戶給主播打賞一種叫「幸運禮物」的虛擬禮物，可能獲得遠高於打賞成本的虛擬貨幣獎勵。說白了，就是用戶下注進行抽獎。
比如，用戶充100元人民幣，在正常情況下，只能獲得與100元對應的虛擬貨幣，並且因打賞消費，虛擬貨幣只會不斷減少。但在奇遇直播平臺上，原本價值100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通過打賞（刷獎）卻可能變成價值300元甚至更多的虛擬貨幣。基於逐利心理，用戶難免會被獎勵所吸引。如此一來，單純的打賞自然就染上了獲利的色彩。我也一樣，不自覺地奔著那顆看似有利的誘餌去了。
奇遇直播通過包括託兒營造氛圍在內的各種手段，釋放出投入越多回報越高的信息。潛移默化中，我漸漸開始被一種好勝心驅使著，對刷獎有些上癮了，單次充值從幾十元提高到了幾百元。目的也從打賞主播轉變成了對中獎獲得更多虛擬貨幣的追逐。
三個多月下來，我在「奇遇直播」充值了兩萬多元人民幣。是多了點，但以我當時的經濟條件來說還能夠承受，這筆非正常消費並沒能及時引起我的警覺。而且，奇遇直播的刷獎氛圍很熱烈。群體效應，即是蠱惑也是危險的最好掩護。就像人置身於一種傳銷的氛圍中，不知不覺便失去了對事物的正確判斷能力。我像泡在溫水裡的那隻青蛙，對漸漸逼近的危險無知無覺。
危險初現端倪是我中大獎的那次。有個比較要好的主播告訴我，價值30元人民幣一個的「寶鑽」其他用戶已經填進去不少了，一直沒出大獎。根據她的經驗判斷，系統很可能會爆出高倍獎勵。我依言充了1000元去刷「寶鑽」，還真讓主播給說中了，爆出差不多價值5000多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
主播轉帳截圖
主播在微信裡給我說可以把虛擬貨幣變現。按照主播的引導，我把贏到的虛擬貨幣換成直播間的奢華禮物送給了主播，很快，主播就用禮物從平臺提現出5000元人民幣，通過支付寶轉帳給了我。
從操作上看，主播只是虛擬貨幣反向兌換人民幣的一個中間環節，相當於奇遇直播通過主播在變相回收虛擬貨幣。而且我查了奇遇直播的所屬公司，是一家名為「杭州七娛網絡科技有限公司」網際網路企業，有正規的工商註冊信息。因其「合法」外衣，當時我並沒能將返現交易和賭博聯繫起來。還以為這種特殊操作只是「奇遇直播」為吸引流量而採取的返利促銷手段。
「天上不會掉餡餅」是連小孩都會掛在嘴邊的自我警告，可真臨到自己身上，貪慾卻讓人往往只看到利益，而忘了危險。5000元的獲利讓我嘗到甜頭，我咬鉤了。為獲得更多虛擬貨幣變現，單次充值金額從幾百元提高到了上千元。
蹊蹺的是，加大刷獎力度後，原本以為摸到的出獎規律似乎又不好使了，本該出獎的時候偏偏不出。但5000元的「鐵證」擺在哪裡，越是不出獎，我越不信邪，充值金額和刷獎金額不斷加碼，從上千元提高到了上萬元。
我的充值截圖
這類直播平臺把用戶的心理研究得透爛，採取打一棒給個棗兒的策略，讓用戶以為前方一定還甜頭，釣著用戶往更深處陷。我陸續中過一些大獎：6千元，1萬元，2萬元……」奇遇直播間歇性拋出的利益誘餌，讓我固執地只看到贏，而忽略了輸。其實，與中獎獲利相比，我投入的人民幣是6萬、10萬、20萬……損失越大，就越鑽進死胡同，小贏的經驗被回本的渴望無限放大。
我被奇遇直播徹底培養成了賭徒，且已深諳「奇遇直播」的特殊門道，開始和其他刷客（刷獎直播平臺上用戶的通用稱謂）一樣，經過簡單註冊後自己開直播間刷獎，然後以「主播」的身份從奇遇直播平臺方直接提現出人民幣。偶爾通過主播返現，也是念及「舊情」，順便幫主播過任務。到這個階段，主播的作用已經不那麼重要了，用戶們進入了和奇遇直播平臺方直接對賭的模式。
奇遇直播運營給我的返現轉帳截圖
這時我已完全看清了奇遇直播的本質，其實就是一個打著直播名義的變相賭場。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巨額損失如同一股強勁的吸力，緊緊吸住我無法回頭，只能寄希望於中獎回本。
現在當然知道，所有此類直播平臺的虛擬貨幣獎勵機制都脫不開欺詐本質。無論是刷獎、抽獎、還是競猜遊戲，均由後臺控制著出獎概率和輸贏。從技術上講，可輕易實現每個ID的針對性操作。也就是說，與運氣、概率以及自以為摸到的規律沒有半點關係，用戶如同棋盤上的旗子，後臺才是下棋的那隻手。
大數據甚至根據用戶的下注習慣，將所謂規律變成更牢固的圈套。輸是必然的，贏只是系統引誘你進入更深陷阱的誘餌。可人在損失壓力和僥倖心理雙重作用下，這種理性認識太微弱了，一閃而過。損失越大，賺回來的念頭越固執得可怕。結果毫無懸念，不到一年時間，我在「奇遇直播」裡輸掉了近200萬元人民幣。
「奇遇直播」不止刷獎一種收割暴利的手段。除了刷獎之外，還開設了一款名為智勇三國的競猜遊戲，30秒一局的遊戲，每名用戶可下注價值高達6000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我看過不少用戶在那個遊戲裡，分分鐘輸掉幾萬元人民幣。隨著競猜遊戲涉賭的頻繁曝光，「奇遇直播」下架了智勇三國，以看似溫和實則更加兇悍的「轉盤抽獎」和「天賞」取而代之。尤其這個所謂的「天賞」獎勵，更是令「奇遇直播」用戶們恨之入骨卻又欲罷不能的深淵。
原本刷幸運禮物，一次最多中獎價值幾萬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天賞把獎勵額度提得更高。最高一次，有人中過價值近20萬元人民幣的虛擬貨幣。這對已經損失了巨額財產的用戶來說無疑是一種強烈激勵，讓我們更加堅定了回本的希望，從而也更加瘋狂。完全不去分析，中如此高額獎勵，會不會是平臺的託兒。如果不是託兒，他投入了多少？羊毛出在羊身上，中獎所得，永遠只會是你投入的極少部分，大概在20%左右。也就是說，你輸掉100元，平臺會以所謂獎勵方式返還20元來刺激你繼續投入。
可是，巨大誘餌的面前，我們早已失去了理性分析的能力。為爭奪「天賞獎勵」的最高獎「天寶」，包括我在內的用戶們陷入了一種匪夷所思的魔障狀態，價值30元人民幣一個的虛擬禮物，一組就送出520個、1314個、1888個，數萬元人民幣瞬間便被系統吞噬殆盡。
天寶獎勵我倒是中過，最多一次中過1億多的虛擬貨幣，提現了9萬多元人民幣，卻付出了近40多萬元人民幣的代價。損失越慘重，越陷入飲鴆止渴的惡性循環。終於有一天，我充值時收到提示信息：「您的銀行卡餘額不足。
左：天寶獎勵 中：單日部分充值截圖 右：群聊記錄
雖然當我清楚知道自己是在賭博的時候，已經預見到了這種結果。但那條簡訊提示還是像一個晴天霹靂，打得我腦子一陣嗡嗡作響，整個人都蒙了。400多萬元人民幣，十年的奮鬥積累，就這樣蕩然無存。如果是一個正常人，這個時候應該徹底醒了。可那時我完全輸紅了眼，像一個被獵套套中的野獸，唯一的反應是使出全身力氣往前衝。所以，赤貧帶給我的不是醍醐灌頂，而是破罐子破摔的拼死一搏。
公司的殼還在，我開始向銀行貸款，透支信用卡，額度用光了，就向網貸伸手。「奇遇直播」 可以用信用卡、花唄充值，並連結著網貸渠道。人性之惡，在這個披著社交娛樂合法外衣的所謂網際網路新興行業發揮到了極致，毫無底限可言。
02
不再描述過程了，太多人在這些變相賭博直播平臺上傾家蕩產債臺高築，我也沒能倖免。最後，我輸光了積蓄和公司的流動資金，賣了新房，還背了將近80萬元的貸款。其中40萬元是網貸。紙包不住火，愛人知道後，氣瘋了。我從未見過她那樣。愛人是做教育工作的，原本文文靜靜的女人，聲嘶力竭地哭著撕打我。剛滿四歲的兒子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嚇得本能地站在那裡放聲大哭。我一言不發，蜷成一團，心像被一把很鈍的刀一片片在剮。
很多次我想到了死，想去杭州跟開設奇遇直播的的公司拼命。可看到兒子乖乖小小的模樣，我黑洞一樣心裡，就會有一點暖暖的光慢慢浮起來，真的捨不得。還有我媽，我豁出去一走了之，她怎麼辦。老媽的衰老越來越明顯，健康狀況也越來越差。以前條件好的時候還不是很擔心，可現在，老媽給我說哪裡痛哪裡不舒服，我都怕得要命，只能祈求上天保佑她身體不要出現大的問題。前幾天她說有兩顆牙可能保不住了。我悶著頭，說那就去醫院看看吧。嘴上說著，但我拿不出治牙的錢來。前所未有的屈辱和痛苦。
一貧如洗之後，80萬的貸款，像一座山，死死壓得我氣都喘不過來。每晚都被噩夢驚醒，精神持續陷入崩潰狀態。照鏡子時，看見的是一張滿眼血絲的死灰一樣的臉。我不認識自己了，鏡子裡分明是一具行屍走肉。
愛人是我從高中到大學的同學，有感情基礎，到目前沒明確提出離婚，只是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個陌生人。很多個晚上我不敢回家面對她，在大街上遊蕩。看著西安城的萬家燈火，心理一陣發疼。有時很晚了，兒子會打來電話：「爸爸，你在哪，咋還不回來給我講故事。」頃刻間，悲哀就在心裡難以抑制地洶湧起來，感覺身體裡那點支撐遊蕩的力氣都突然被抽掉了，蹲下來，靠著路邊的樹。因為街上偶爾還有行人，只能用手捂住嘴巴，把哭聲悶在喉嚨裡，沒法完全堵住，嗚嗚，一絲一絲往外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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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下載了奇遇直播，準確地說，是根本就不該好奇去看什麼網絡直播。以當下網絡直播的現狀來看，一旦涉足，無異於是將自己置身於不可知的危險中，根本無法預料會有怎樣的陷阱在何處等你。
除奇遇直播外，我還去過其他一些直播平臺，主播推薦我過去的，表面上看，都是正規網絡科技公司開設的的直播平臺，可實際上無一不暗藏變相賭博。我在其中一個叫夜空直播的平臺上，兩個月時間就輸了差不多50萬元人民幣。夜空直播的返現更露骨，用戶可以給自己打賞禮物，然後直接在平臺上直接提現。連變相的遮羞布都扯掉了。到底是什麼樣的憑持讓這些直播平臺張狂到如此無法無天的地步？
這些直播平臺上的主播，拉皮條一樣，經常在朋友圈發直播間裡中大獎的截圖，引誘人去刷獎。其實，很多主播也是同樣是直播平臺的受害者，自己也忍不住刷獎或參與競猜遊戲，同樣輸得傾家蕩產。僅我知道的，在夜空、奇遇、海馬、嗨夠、啵比這些直播平臺上，輸掉上幾十萬、上百萬的主播就不勝枚舉。帶我去夜空直播的那個主播，也輸了一百多萬元，其中幾十萬的網貸。有一次她直播時當眾割頸自殺，幸虧被及時搶救過來。我現在都還清晰記得那個血淋淋的場面。
這些主播即可憐也可恨。越輸越離不開平臺，要靠著平臺還網貸，最後都成了平臺的奴隸，為了自己活，滿嘴假話套路，引誘人不斷往陷阱裡跳。原本好好的女孩，在涉賭直播平臺待久了，價值觀也徹底扭曲了。只講利益，不顧是非。不參賭的主播們，同樣清楚直播間裡那些大哥們最終會是怎樣一種悲慘下場。卻被利益完全清除了內心的是非界限，很善於用情感套路用戶去她的直播間刷獎。
主播和主播，家族和家族之間爭搶用戶也很激烈。在她們看來，這是一種工作方法。將一種傷天害理的行當視為正當職業，視為努力奮鬥，是如今變相涉賭直播平臺上主播們的普遍心態。形成這種普遍心態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因為這些直播平臺長期「合法」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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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主播了。後來我建了個微信群，把奇遇直播和夜空直播的十三個用戶拉進來，大概算了一下，總共輸了一千多萬元人民幣。
我所了解的直播平臺，基本都有用戶私下建立的微信群，大家在群裡商量著報警，一些人只是嘴上說說，其實不敢。因為參賭也要承擔法律責任，而且法律不保護賭資，輸掉的錢也要不回來。輸了幾十萬還有機會緩過來的人就自認倒黴了。決心報警的，都是實在走投無路的。我打電話報了警，但是沒用。想親自去杭州報警，卻拿不出這筆費用。
另一個在奇遇直播輸了幾百萬的用戶，倒是去杭州報警了。那邊很多直播公司都在這麼幹，一說人家就知道是怎麼回事。接警的人進去商量了一會兒，出來說他的行為屬于贈予，夠不上刑事，讓他找律師起訴直播公司。而律師說這屬於刑事案件，起訴沒什麼作用。他像個皮球，在兩隻腳之間來回幾趟，一無所獲。想向上級監管部門舉報，不知道該去哪兒。好容易想到一個部門，結果在門口就叫門衛給打發了。
如果世上有後悔藥，我要求不高，只要能回到輸光積蓄還沒貸款的時候就可以了。在奇遇直播裡，我輸掉了過去、當下、和未來。這還不夠，我被奇遇直播像殘渣一樣吐給了網貸陷阱，今後每活一天，都要向網貸平臺付費，我的日子成了租來的。而且不知道還能撐多久。債務即將全面爆發，最後，我可能會失去除我老媽之外的所有親人朋友，包括我的愛人和孩子。
回想悲劇的始末，我確實因貪慾出演了主角，個人應承擔重要責任，可僅僅是我個人的責任嗎？ 刷獎、抽獎、競猜遊戲等各色虛擬貨幣獎勵機制+主播變現的賭博模式早就在網絡直播領域遍地開花。從頭部直播平臺到腰尾部直播平臺，鮮有不向這塊灰色利益伸手者。這些傷天害理的直播平臺，為何能夠長期存在？
11月23日，中央電視臺朝聞天下欄目曝光了「九秀直播」涉賭，模式和奇遇直播如出一轍。而這個九秀直播，在被央視這樣國家級媒體曝光後，也並未受到什麼影響，仍在正常運營。
央視曝光的涉賭直網絡播平臺
不僅僅是九秀直播、奇遇直播，以及我在前文提及的那些直播平臺。秀場直播和遊戲直播領域，早已布下了一個又一個陷阱群。刷獎、抽獎、競猜遊戲+主播返現的變相涉賭模式充值著各個直播平臺，難以計數的用戶成為變相賭博的犧牲品，傾家蕩產的悲劇從未停止上演。所以，我不是我，而是我們，這個我們，體量可能龐大到令人難以置信。而設計賭博模式、利用主播返現回收虛擬貨幣，構建起完整賭博鏈且獲得最大賭博利益的直播平臺方，卻可輕易將責任往主播和用戶身上一推了事。這是怎樣一種荒誕怪狀？網絡直播領域如此大面積變相涉賭，真的只該一味歸罪於我們這些直播用戶的自制力不強嗎？
不曾親歷，不會明白突然墮進黑暗的絕望，遠非損失金錢這麼簡單，而是基本生活都無法繼續。我真的希望不要再有任何人複製我的悲劇，可是，如果根源問題得不到解決，必將還有更多的人步我的後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