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黎世的夏天來了,這是Oerlikon早市又開始有大向日葵售賣的季節。百花之中最喜歡向日葵,因為它燦爛地盛開而花期短暫,像人的生命,過程風風火火、回首短暫易逝。
第一次遇到向日葵花田,是去年夏末和L在蘇黎世城郊Stettbach的田野裡散步。一人多高的金色花田,在夕陽的餘暉下熠熠生輝。花田主人並不在,只立了塊木板標出價格,一法郎一支。我們走近卻沒發現砍花的斧頭,亦不見扔錢幣的帽子,對如何將比人高的大向日葵搬運回家也束手無策,只好空著手離開。
一周後再次趕到現場,整片花田已經被推平。大概花田主人找到了大買家一次沽清存貨。和巨型向日葵失之交臂後,意難平的我開始心心念念著要在在蘇黎世找到大向日葵。
L首先在他常光顧的火車站下面的花店找到了半米長的微縮版本,後來我們又在Oerlikon早市看到了更新鮮的一米長大向日葵。花束帶著義大利南部的陽光氣息,散發在晨曦裡,像不受拘束的鳥。那個秋天我搬去了離主校更近更安靜的房子,離開住了兩年的student village。那個秋天開始構思一個很有意思的論文題目,決定好好做完。那個秋天尚不知自己畢業後會去哪工作,下一年做什麼,前路飄向何方。
生活就這樣很平靜地過下去,踩著規律的行板。在瑞士的前兩年我總在抱怨覓食的難度,可能心靜了,第三年竟覺得食堂也還不錯。周中讀論文,寫代碼,在食堂吃飯。雙休日的時候收到一束向日葵,和L一起做日本拉麵,煎日韓超市買回的速凍餃子,喝一點梅酒,下飯的節目是深夜食堂或文茜的世界周報,吃飽喝足後我們去森林邊散步,看落日餘暉渲染整片天。
我還辦了年輕人的便宜歌劇卡club jung,隔三差五地跑去蘇黎世歌劇院聽歌劇,很快發現西方歌劇重在唱段,情節套路都很相似,劇情和八點檔的肥皂劇別無二致。回家的路上和L吐槽當天看的歌劇中狗血的劇情,L總教育我不要用現代的道德觀去judge幾百年前的事情。嬉嬉笑笑中,我以為時光會這樣日復一日,每天快樂下去直到不能。
向日葵花很美,可惜好景不長,不似玫瑰這般四季供應,入秋之後漸漸消失匿跡。早市的花圃老闆對L說向日葵的季節過了,但推銷給他一盆迷你版向日葵。
但看到他抱回來的菊花盆栽,我實在無法生氣,畢竟有次差他上街買蔥姜蒜也只搞對了一樣。
狡猾的花店老闆還設法騙了年輕數學家第二次,在聖誕節前的那一周,L受老闆推介買了一盆如下圖所示「真正的聖誕樹」,會凋落的那種,讓我放在窗臺上。我們等啊等,等到春節來臨,也沒有一片葉子掉落。
做純數學的男孩子就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真正活在象牙塔裡的人吖( ⊙ o ⊙ )!
冬季來臨,蘇黎世的白天越來越短,整整三年,我都很懼怕歐洲的冬天。長夜漫漫,下午四點鐘天黑之後覺得可利用的人生真的好短暫。其實當時更害怕的是寫不完的論文代碼,我頻繁地去見老闆,每次見完後發現需要算更多的東西。我開始擔心時間來不及。
因為L住的guest house到期,他搬到了蘇黎世山上一處一百多年的包浩斯式老房子。據說對面是愛因斯坦在ETH當教授時的家,鄰居嚇唬他說當年的住客喜歡拉小提琴,現在駐足聆聽,仍有夜半琴聲呢!
合租的是一對平均年齡85歲的老夫婦,瑞士的福利制度並不好,他們靠出租公寓的一個房間補貼家用。老爺爺是個心理學家,還在工作,在家裡闢出一個房間給病人看病。老奶奶是有強迫症的真正的瑞士人,L放在廚房的一小袋泰國米,她實在看不下去,於是贈他一套玻璃罐子,建議這樣放好更美觀。
老奶奶也是個decent的人,我的學生宿舍太小,也沒有好看的花瓶,每個周末收的花都放在L家。老奶奶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花束,總會找出合適的花瓶,擦乾淨把花剪好放進去,再添上些營養粉。入夜之後,她會把花放到沒暖氣的公共走道裡。
寫論文的時間越來越緊,我和L周末省了做日本拉麵的功夫,改成去早市買花的時候捎點三文魚回來,草草一切就裝上一盤。
後來機緣巧合地,我在香港找到了工作,又卡著時間寫完了論文,好在結果做的不錯。完成學業之際,我打算離開蘇黎世。
離開之前,老奶奶臉上流露出超乎意料的悲傷。我有些不解,L說,「我們還很年輕,你和同學告別都在說下次香港或蘇黎世見。但對他們不一樣了,死亡如時鐘滴答作響,不知何時降臨。她現在傷心,是覺得你去香港了那麼遠,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了。」
臨飛前的周末,我退了房子在L家去住,半夜到家時發現花瓶沒被拿出來,老爺爺老奶奶雙雙跌倒了。當晚老奶奶需要急救,她隔著幾間房的牆壁叫我們,先說很抱歉這麼晚打擾你,然後交代急救藥在廚房的哪個柜子,再等急救醫生來。
陪老奶奶等急救醫生的時候,我反覆想著L的話,的確,24歲以前的人生總在不斷拓展,我從小城去長沙上高中,在那裡萌發想法要考最好的大學,後來又喜歡上瑞士,還有機會來讀書。意識裡總覺得生活的邊際會一直擴大,見到學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卻從未,從未想過已經擁有的很寶貴,太脆弱,會失去。
兩個月之後,我自己的爺爺出了意外,在大雨裡躺了快兩小時才等到救護車。全家人一起拼了一個多月,還是沒能救他回來。
去瑞士的第一個夏天,我回老家,爺爺說希望下次過年我可以回去。但每次都在準備session的考試,跨過了春節。確定選擇香港的工作時,我很開心終於離家人近了,下次過年過節方便回家了,但太遲了。
我離開蘇黎世後,L不再去早市買花、三文魚和橘子,老奶奶的花瓶空了。
來到香港之後,我搬進了銅鑼灣百德新街附近的一處小房子,輪班到我去幫手準備晨會的材料時,六點不到天微微亮便要出門。太早了,早到地鐵都還沒開的時候,在叮叮車上總在聽Twins的《下一站天后》,歌詞裡唱著出發站的站名。我總在想,這麼選,是對的嗎?
年輕的我們在遠方的前程和家人、戀人的陪伴之間做選擇。寄希望於人生的旅途能幸運地再交叉,再平行,再一起多走一段。殊不知,在不曾留意的瞬間,爺爺的頭髮白了,走路顫顫巍巍了,我失去他了。
時光無法再重來,人的一生花期短暫,要好好珍惜身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