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初,上海。
天剛蒙蒙亮,洋山港內密密匝匝的堆滿裡貨櫃,諾大的碼頭空無一人,只有操作控制中心的電腦前坐著幾位工作人員。海邊濤聲依舊,遠處「福如東海」的石碑巍峨聳立,陽光刺破濃霧,照耀出曾經遠東最大工商業城市的氣派與凋敞。
那時的上海,一直有個遺憾:「為何出不了馬雲?」這也引發了很多圈內圈外人的討論。後來有知乎大V把此事行文成《上海是怎麼錯失這些年的網際網路機遇的?》,激起千層浪。該作者話裡話外都在譏諷,這裡是買辦的天堂,資本的溫床。
在自詡精英社區的知乎上,「上海問題」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大討論。正方代表酸溜溜地打下了:上海民風安逸、保守和慵懶,都是些拆二代。反方代表則言辭激烈的控訴文章三觀不正,「都啥年代了還在講奮鬥逼,這種事情全他媽是無產階級血汗。」
這些參合進來吵架的大多數人都有個共性:連還上海房貸的資格都沒有。所以,上海網際網路行不行,屌絲真說了不算。有一個精英倒是站出來,間接性的要幫上海爭回面子:B站董事長陳睿。2019年,他在極客公園的創新大會上,將B站類比成淘寶:
過去 幾年,B 站增長了 100 多倍,新增內容其實跟原來動畫和遊戲一樣(創作模式),都是由內容的創作者作為原動力;他們創作內容,讓用戶喜歡,形成了正向激勵的氛圍,然後形成了社區的模型,其實最後它的模式很像淘寶;但更像是 B2B2C,比如說淘寶的商家現在也算是一個Business。
所以問題來了,陳睿當年在知乎上留下的那句:「b站未來有可能會倒閉,但絕不會變質。」到底是說說而已,還是群眾和他的理解有了偏差。
戰略:「綁架」後浪
2020年5月,B站有預謀的在青年節前夕發布了視頻《奔湧吧,後浪》,國家一級演員何冰打著雞血做了演講:
我們這一代人的想像力不足以想像你們的未來,
如果你們依然需要我們的祝福,
那麼,奔湧吧,後浪!
我們在同一條奔湧的河流。
這部歷時一個月就做出來的宣傳片,不僅刷屏社交媒體,還登上了央視,其真正目的是:幫助B站「綁架」Z世代,因為Z世代所代表的年輕人已經成為社會不可忽視的潮流,話語的權力正在出現激烈碰撞,在未來新舊更替的世界秩序中,《後浪》或許只是一個開始。
自上市起,B站就不斷的給市場洗腦「自己代表了Z世代」。「Z世代」,即出生時間在 1995 年-2009 年間的年輕人。他們是網生一代,不如父輩們精明、能吃苦,最大的特點是,人傻錢多、激進、願意為自己的愛好付費。
最早的B站是個二次元社區,發展口號是「為愛發電」:用戶憑興趣做某些事情,不求回報。這在陳睿看來是不可取的,因為莫問前程,但求愛好的發展模式註定沒有商業價值。他在2019年接受採訪時表述過自己的判斷:「在中國低於100億美金體量的內容平臺都會被淘汰。」
至於當時B站如何值這一百億美金,這是個很嚴肅的問題。截止2019年末,B站市值僅58億美元,收盤價在18美元。其半數營收主要來自遊戲,35億人民幣,市場很直接的把它看作是一家遊戲公司,是眾多視頻網站中最朋克的存在。
數據來源:富途
當時外界看不懂,笑它是「小破站」,這個詞有褒義也有貶義。但內部員工都明白,打仗的時刻已經來臨。比如一年中秋節,公司像往常一樣送月餅給員工,有一名員工不想要,於是他將公司的月餅掛在閒魚上出售,被發現後這名員工直接被開除。
對內殺伐果斷,對外要衝刺百億美金,這不免讓很多老用戶覺得B站「黑化」了。
過去,B站是個理想國,靠古典民主的治理方式治理社區。比如,up主刪除評論後,平臺會將其刪除記錄顯出來,這樣做的潛臺詞是:up主不應該刪除用戶評論,要確保用戶的言論自由。但在2018年後, 陳睿推倒了「烏託邦」,給予up主更大權限讓其管理評論。
出現這種現象是必然的。首先是遊戲業務在資本市場不值錢,特別B站靠的是代理、聯運外部遊戲產品賺錢,充滿著不確定性。所以,B站想完成市值的跨越只能靠用戶「高速增長」,這勢必會讓原本單純的社區變得龍蛇混雜,充滿暴戾之氣。
用戶的激增也B站的內容越來越「豐滿」,據不完全統計,目前其擁有15個內容分區、7000餘個文化圈層、200萬個文化標籤。
B站的招股書中有一句話:中國年輕一代發現文化趨勢和現象的目的地。潛臺詞就是:你現在不懂沒關係,因為我們是未來。講年輕人的故事,一下就把預期拉滿。但市場並不買帳,因為年輕人已經成了三種代表:代表主流文化需求,代表大眾娛樂態度,代表重要輿論戰場。
三種代表之重,只是一個B站的話,在中國必承受不起。
畢竟B站是有前科的,它起家的二次元文化來自日本。所以想被主流意識形態接納,就得花費心思讓彈幕上飄滿「厲害了我的國」、「此生無悔入華夏」。而《後浪》就是收穫的果實,在該片登上央視後,B站股價自此一飛沖天,最高站上了90美元。
有趣的是,B站剛上市時,僅過了3個月,股價完成翻倍,站在了22.7美元。在遭到央視點名批評後:「嗶哩嗶哩」網站及其他動漫網站和APP低俗內容,呼籲要傳播製作正能量鮮明的青少年節目。B站股價血崩,跌破發行價致9.09美元。
數據來源:富途
澎湃新聞在採訪B站市場中心總經理楊亮時問道:《後浪》的製作創意是如何確定的,花了多長時間?他回答:這個片子是給五四青年節的獻禮;由B站公關團隊策劃,完整版由B站聯合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等多家主流媒體一起發布;在新聞聯播裡放了2分鐘精簡版。
所以,那些猛烈批判《後浪》屁股歪的人,到底坐了哪家凳子?
控制:形成共識
很多赴美上市的公司股價不行,其高管回來後都會很主觀地講:華爾街不懂中國。
這種論調其實很讓人「驚詫」。首先,在國際金融市場一體化實施很久的今天,美股有不少投資者都來自中國;其次,只要有錢賺,外資還是很願意理解中國的,畢竟重倉茅臺的除了公募機構還有北向資金;最後,商業問題的背後往往是政治。
美國學者孔飛力寫過本書《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豆瓣評分8.7,其中強調了中國近現代歷史進程中「內在導向」,摒棄了西方主流史學對中國研究中採用的西方「衝擊-反應」論。裡面提出的三組政治矛盾值得深思:參與、競爭、控制。
如果把B站發展的歷史線拉長,會發現這家公司並非「受外來文化衝擊,發展成中國最大的二次元社區,最後把野心放在青年群體上」那麼簡單。它更符合的是「內在導向為主」論,所走的路總結下來也十分契合「參與——競爭——控制」。
1998年,B站的崛起在此時埋下了深深的伏筆。
當時有兩件事情對日後的B站意義深遠,一個是廣電總局成立,另一個是網際網路進入尋常百姓家。廣電總局意識到了外來文化輸入帶來的衝擊,開始逐步限制電視臺播放日本動畫。這一紙禁令,把日本動畫驅趕到了一個全新的法外之地「網際網路」。
沒人能想到網際網路加動畫的影響力能對青少年如此大。那幾年,《海賊王》、《火影忍者》、《死神》經過民間漢化組翻譯後,在各個網站上瘋傳。雖然它們都沒有登堂入室上電視臺,卻以「三大民工漫」的身份影響了90後。
2004年,廣電總局對進口動畫的限制更進一步。不止扶持國產動畫片,還連下三道「金牌」,給充斥日本動畫的視頻網站拉起準入門檻。三年後,專門播出日本動畫的視頻網站Acfun(A站)成立。成立不久,便模仿日本網站Niconico推出了彈幕功能,並開始將其熱門作品正大光明地搬運。
2009年,20歲的中二少年徐逸搭建個人網站Mikufans,他是A站的常客,但不能忍受A站常常宕機,便敲鍵盤自己建站:內容全靠搬運,番劇從資源站上「扒皮」。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這裡被稱作「A站的後花園」。一年後,更名為bilibili,B站開始參與最大二次元社區的爭奪。
2011年的某個晚上。金山副總裁陳睿西裝革履的拿著罐可樂,端坐在徐逸面前。陳的用意很明顯,他要投資B站,並且還說出了B站名字的來源:「選擇bilibili這個名字,是因為《某科學的超電磁炮》裡的炮姐嗎?」徐逸欣然他人生中最重要提議。
在陳睿的幫助下,B站與A站競爭出現分野,B站開始走合法化、正版化、商業化、民族化的路。2014年,陳睿以董事長的身份,全職加入了嗶哩嗶哩。他帶來最大的改變是在意識形態上,全力引入民族主義動畫《那年那兔那些事兒》,並在2016年向拍攝這部動畫的公司投資2000萬。
2018年,B站上市時,在招股書裡寫道:一個獨特的在線娛樂世界。
很明顯「去二次元化」或者說已經控制了的社區意識形態,是B站向資本市場打的明牌。但投資者並不買帳,因為其營收大頭是遊戲,佔了83.4%。而《Fate/grand Order》佔遊戲收入的72%,相當於一款遊戲佔了59.76%的總營收。
今年5月,B站在股價大漲後發布了2020年Q1的財報,營收23.2億元,其中遊戲業務營收11.5億元。還是一家遊戲公司,並未讓市場對它的預期反轉。月活同比增長70%至1.72億人,疫情下有這樣的成績並未讓市場吃驚。
前文提到,B站股價暴漲的信號是《後浪》登上央視。不過在之後的半年發酵中,「後浪」一詞已經深入人心,成為國內對「Z世代」年輕人的最精確的描述。近日,多家權威機構公布的2020年度十大流行語中,「後浪」頻頻出現。
資本市場最大的真理是「共識」,當B站控制意識形態的內在導向成為共識,並被官方認可後,它的基本面還會重要嗎?而這個等式真的還只是一個商業問題嗎?
造夢:走向信仰
B站股價正在走向成為信仰的路上。
11月19日,B站公布Q3財報後,股價暴漲22%。之後,23個交易日內區間漲幅達79%。這瘋狂的勢頭,讓很多投資人一頭霧水。畢竟從月活數據上看,B站並未表現得太過出彩:前三季度,月活人數分別為1.72億、1.72億、1.97億;營收分別為23.2億元、26.2億元、32.3億元。
在以增長為王的網際網路行業,B站的增速並未跑贏股價的漲幅。與投行人士交流時,他對於B站的這輪「暴動」這麼看:內容成本只佔營收14%,一點沒高;作為視頻網站,居然不用花錢做內容,整點馬保國就有流量了;圍繞內容做的投資,比如歡喜傳媒,還以為是個錯誤,結果是流量第一的IP。
內容上不用太花錢,也是歷來的慣例,因為大多內容由用戶自己創造。以上談話中所提到的頂流「馬保國」,確實是B站懂年輕人的佐證。因為「耗子尾汁」、「不講武德」的出現,在全網流量上就暴打所有網紅。這樣的內容已經不能算是內循環了,而是大輪迴。
這種內容上的造詣,也讓B站的用戶留存率超80%。
不過,打造青年信仰也許會成為B站的枷鎖。12月21日上午官方通報,2020年以來,全國「掃黃打非」辦公室舉報中心共接到群眾反映B站問題的線索逾五百條。按照轉辦線索,上海市相關部門對B站行政立案處罰6次,約談10餘次。比較突出的問題,是一些內容涉及色情低俗。
雖然B站迅速回應整改,但這條利空的消息還是讓它兩個交易日大跌5%。當然,以上圖片中「少穿衣服,多露肉」的內容,在抖音、虎牙、鬥魚上都屢見不鮮。比如鬥魚上的女主播過期米線線喵,她在推特上到底是個什麼樣,看過的人都說好。
新華社對此事評價道:讓「後浪」在網絡世界中安全衝浪,嗶哩嗶哩需要認真刷洗刷洗了。這話本質上是批判B站對於「食色性也」的縱容,但細品又發現不對,後浪與B站的等式好像真的成立了。畢竟B站的用戶也會因為某些需求刷抖音、看虎牙、上鬥魚。
知乎很早就對B站軟色情進行過總結——人民群眾的欲望如同黃河決堤,根本無法堵住,舞蹈區活著那就舞蹈區,舞蹈區如果亡了,還有健身區,瑜伽區,體操區……
再看B站的內容屬性,會有個很驚奇的發現,上面既有快手的土味「下裡巴人」,也有抖音上精緻的「陽春白雪」,還有微博飯圈為愛豆獻出一切的勇敢,同時具備知乎精英階級的知識屬性、直播平臺起家的軟色情、根深蒂固的二次元社區。
乍一看,B站文化多元,其樂融融,青年們愛的它都有,用內容包圍了一線、二線、三線、四線、五線城市。但如果去細品這些文化到底有多割裂,會發現:上面愛的,下面討厭;底層喜歡的,又脫離事實;不同圈子的觀點融合在一起,會讓B站出現關彈幕保智商的論調。
遠川研究所在《北上廣沒有靳東,四五線沒有李誕》一文中寫道:左的看不起右的,右的瞧不上左的,「女權」和「男權」在微博上互噴,年輕人在B站吊打資本家,甚至因為愛國的「姿勢」不對,都能上綱上線亂扣帽子……
B站在成為青年信仰這條路上,會走得比誰都坎坷,某種意義上也會很順暢,因為這是要衝破文化隔閡。
《後浪》視頻裡,何冰講過一句飽含深意的話:君子美美與共,和而不同。前半句取自費孝通「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後者來自《論語》。其實這兩句話都有個共同特點,那就是有大領導在公開場合講過。
所以,當明白這個背景後,再去讀這句話,仿佛唐朝樂隊翻唱的《國際歌》響起: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