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舒暢
走進寓所房間,《甜蜜蜜》歌詞作者莊奴和老伴鄒麟剛做完下午的康復訓練,正坐在輪椅上看窗外的風景。重慶醫科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青槓老年護養中心的院長鄧慶湊到老人耳邊大聲地說:「莊老,記者按約好的時間過來了。」
莊奴面無表情,一動不動地盯著窗外。鄧慶走到輪椅的另一側,又湊到他耳邊大聲重複了一遍。過了一小會兒,莊奴轉過臉瞟了她一眼:「什麼記者?和誰約的?」
「糟了!莊老可能忘了。」鄧慶站起身,背對著莊奴嘀咕了一句,又趴下身子給他解釋,「光明日報的記者,前兩天和您約好的。」
「我怎麼沒看見?」莊奴依舊望著窗外。我趕緊上前打招呼。
「一直下雨,你今天一來就陽光燦爛。光明日報,名字多好!」莊奴掩飾不住得意,一邊笑一邊鼓掌,接著豎起大拇指左右搖晃。
「莊老反應快得很,他在捉弄我們!」鄧慶最先明白過來,笑著對他說,「莊老,你真是我們的老寶貝!」
鄧慶推著輪椅往外走,莊奴注意到房間裡多了一個花籃,剛放下的大拇指又豎了起來:「謝謝!花很美麗!」
93歲的莊奴,就是這樣一個甜蜜蜜的可愛老頭兒。
苦中釀蜜
1921年2月22日,莊奴出生在北京,父親是馮玉祥的一位部下,給他取名王景羲。
莊奴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和一個弟弟,他們的母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家裡還專門請了私塾先生教唐詩宋詞。四人就讀的育英小學和育英中學,也是當時有名的教會學校。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為其日後的歌詞創作打下了良好基礎。
莊奴現在還記得育英小學教唱的歌曲《念故鄉》:「念故鄉,念故鄉,故鄉真可愛。天升起,風聲亮,響聲陣陣來,故鄉人聽我說……」他抬起手給自己打節拍,唱著唱著,慢慢地激動起來。
溫馨的日子很快結束了。日寇侵華,莊奴家陷入困境。中學畢業後,莊奴曾考取北大等名校,但當時的北平中華新聞學院每個月供應一袋面。「面能養家餬口啊!」1941年,20歲的莊奴進入了中華新聞學院。
國難當頭,熱血青年紛紛投筆從戎。莊奴瞞著父母,與同學們一起報考了飛行學校。大家一路唱著《遊擊隊進行曲》和《黃河大合唱》,趕赴大後方接受訓練。
南渡黃河時,莊奴被其一瀉千裡的雄渾氣勢所震撼,又感念中華民族的深重災難,毅然將自己的名字改成黃河。「有些文章說我的別名是黃河,那不對。」莊奴說,「黃河是我的大名,我身份證上的名字就是黃河。」
南下途中,莊奴身染重疾,被調配到空軍地勤,在重慶附近的銅梁縣訓練了3個月,才去內遷成都的中華新聞學院,一邊上學一邊隨時準備應徵入伍。
當時,莊奴與家人完全斷了音訊,「念故鄉」成了他心裡的傷。「流亡學生都是一腔熱血,一心報國。那時真是恨日寇啊!誰知還沒畢業抗戰就勝利了。」
時至今日,當日本政府再度挑起釣魚島事件時,正在瀋陽的莊奴義憤填膺,很快創作了《保衛釣魚島》:「可笑真可笑,以為是小蟊賊,原來是小強盜,想佔我國的釣魚島。你佔過我臺灣,佔過我東三省,為侵華引爆盧溝橋。警告你,警告你,別妄想,別妄想釣魚島,若是敢拔掉島上一根草,我就要把你的雙手砍掉!」
1949年,莊奴曾經回過一次家,悲喜交加的母親看到他只說了一句話:「你回來了,回來了就好。」但他很快又再次離開,從此與父母陰陽兩隔。
兩岸通航後,莊奴屢次託人尋找家人,終於找到了尚在人世的妹妹。回北京前,莊奴給妹妹寫信,約好兩個人誰都不許哭。可是,飛機起落架剛觸地,他的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兩人見面時抱頭痛哭,分別時抱頭痛哭。「哪能不哭呢?那真是生離死別啊!」
剛到臺灣,思念家人的莊奴含淚寫下《為什麼》:「當我年幼時,知道的不太多,我問媽媽要什麼,媽媽就給我什麼;當我長大後,知道的已夠多,媽媽從不要什麼,我也沒給她什麼;我給她的那樣少,她給我的那樣多,為什麼為什麼,媽媽始終沒有告訴我。」
而《念故鄉》的旋律始終在莊奴心頭迴響,他創作了《又見炊煙》:「又見炊煙升起,暮色罩大地,想問陣陣炊煙,你要去哪裡?」
莊奴又和著自己的節拍唱起來了,唱著唱著,聲音低了下去,眼眶溼潤了。「傍晚時分,爸爸媽媽從外面回來,他們可能剛去了集市,給我們帶了幾顆糖或者其他的吃的。這樣的場景我們經歷過,我們的父母經歷過。一想到炊煙,那些畫面就出來了。」
「詩情畫意雖然美麗,我心裡只有你。這個『你』是特指什麼人嗎?」我問。
莊奴狡黠地笑了:「你隨便想,我不能替你想。」
成就歌后
在臺灣,莊奴做過記者,當過編輯,生活拮据時,就寫些散文、詩歌、小品賺點稿費。《綠島小夜曲》的曲作者周藍萍欣賞他的才氣,鼓勵他從事歌詞創作。
宋朝詩人晁補之《視田五首贈八弟無斁》有「莊奴不入租,報我田久荒」,他便以「莊奴」為筆名。後來有很多評論文章說,這個人歌詞寫得不錯,就是「莊奴」這個名字叫得不好。莊奴說:「莊奴用鋤頭耕種,我用筆寫詞,都是為他人作嫁衣。」
有一天,一個人拿份歌譜來請莊奴填詞。莊奴問是誰唱,長什麼模樣?來人告訴他,演唱者是鄧麗君,臉圓圓的,聲音甜甜的。莊奴一看旋律,也是甜甜的感覺,腦海裡馬上冒出三個字——甜蜜蜜。
不到5分鐘,傳唱至今的《甜蜜蜜》就寫成了。此後,莊奴創作的《何日君再來》《海韻》《原鄉人》《小城故事》《又見炊煙》《踏浪》等許許多多歌曲,都是隨著鄧麗君那「甜蜜蜜」的歌聲而風靡的。
鄧麗君演的歌中,大約八成都是由莊奴作詞。有人說,沒有莊奴就沒有鄧麗君,鄧麗君的奇蹟也是莊奴的奇蹟,但莊奴只是在鄧麗君10多歲時遠遠地見過她一面。那時,鄧麗君初登舞臺,莊奴擔任評委,對她並沒有什麼特殊印象。
最讓莊奴欣賞的,是鄧麗君始終像鄰家女孩般那樣清純、調皮、可愛。鄧麗君祖籍河北,她知道莊奴老家在北京,寫信時就稱他「親愛的老鄉」「地地道道的同鄉」。
有一次,為孤寡老人和殘障人士義演後,鄧麗君非常興奮,立即提筆寫信給莊奴:「我在舞臺上特別賣力,唱得特別好,自己特別高興,希望莊老師也能喜歡。」她還俏皮地邀請莊奴到她家包餃子吃:「俗話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我們是,老鄉見老鄉,一同把歌唱。」
中秋節、父親節、元旦、春節、莊奴的生日,鄧麗君都會用心給他挑選小禮物。莊奴則在回信中給她講祖國大陸之行的見聞和感受,希望鄧麗君有一天能到祖國大陸開演唱會。信件和禮物是由鄧麗君身邊的人轉送的,兩人卻陰錯陽差再未謀面。「相識相見都靠緣,其實相識不一定要常見。」鄧麗君在給他的信中說,「不常見面沒關係,只要記在心裡,彼此祝福就好。」
鄧麗君去世的那天,莊奴在重慶。接到從臺灣打來的電話後,他寫下了《美麗的倩影》《何日君再唱》,紀念「最愛最愛的愛徒小麗」。
而在鄧麗君去世10周年之際,莊奴口授《怎能忘記鄧麗君》一書,首次公開出版了鄧麗君寫給他的36封信。在紀念歌曲《怎能忘記鄧麗君》中,莊奴毫不掩飾自己的傷感:「天上飄來一片雲,雲兒沒有你的信。自君別後清風依舊,過了一冬又一春。美麗的花兒有情意,花兒知我心。不斷的問不斷的問,怎能遺忘鄧麗君?」
其實,莊奴並不是鄧麗君的「御用詞人」。他的創作風格多變,不同情緒、不同意境、不同節奏的歌詞都信手拈來。他為已故歌手高凌風作詞的歌曲《冬天裡的一把火》,1987年春晚由費翔翻唱後紅遍祖國大陸。
在莊奴創作的巔峰期,臺灣歌壇成名的歌手幾乎都唱過由他作詞的歌。他也以3000多首膾炙人口的作品,譜寫了一部屬於自己的「流行音樂史」。
筆耕不輟
有人說莊奴的作品是「小歌詞,大手筆」,文字洗鍊,意象優美。莊奴很喜歡這個評價,他說自己的創作追求「小而美」。
但是,「小而美」不容易,「歌詞要簡單易懂,又要傳情達意,寫出人們的心聲。要讓人們心頭一震,眼前一亮,就要別出心裁。」有些歌詞信手拈來,有些歌卻寫得很苦。
有一次,莊奴的老搭檔、作曲家古月在街上碰到他,馬上從兜裡拿出一張寫著歌譜的紙:「這是你的作業。」莊奴回家把紙放到抽屜裡,再沒理它。過了幾天,古月來電話催,沒有完成,又過了幾天再催,還沒完成。
熬啊熬啊,終於熬出了後來唱遍大街小巷的《像霧又像花》。莊奴寫過一首打油詩:「半杯苦茶半杯酒,半句歌詞寫半天;半夜三更兩點半,半睡半醒半無眠。」這首被他戲稱為《半字詩》的打油詩,道出了他寫作的態度和甘苦。
莊奴說自己寫歌是「偶然入行,終生如此」。「好的歌詞要遇上好的曲子,好的曲子還要遇上好的歌手。」莊奴說,「我的文筆並不好,但是旋律很好。讓別的詞作家寫,可能比我寫得還好,可是偏偏碰上我,填了個《甜蜜蜜》,又偏偏是給鄧麗君唱。都是巧合。」
我採訪的前一天,《冬天裡的一把火》的原唱高凌風因血癌離世。聞此消息,莊奴整個晚上都很難過,挨個兒和臺北的幾個「老夥計」通電話。夫人鄒麟說:「他記得誰有什麼毛病,誰哪裡不舒服,提醒他們要注意身體。」
鄒麟的話也提醒了我,我注意到外面有一點兒風,就問他是不是早點回房間休息。「我不怕風。」莊奴抬起手打著節拍,「風兒多可愛,陣陣吹過來,有誰願意告訴我,風從哪裡來?」
鄧慶回應道:「坐在這兒不動,您就知道《風從哪裡來》了。」莊奴得意地笑了。
2013年10月,莊奴在重慶家中摔傷,出院後和鄒麟一直居住在重慶市璧山縣的青槓老年護養中心。有一篇報導說,莊奴與護養中心所在地的璧山縣縣委書記吳道藩是「忘年交」。
我向他求證。莊奴沉下臉問:「誰說的?」我一下子愣住了。鄒麟和鄧慶趕忙上前解圍,莊奴又盯著她倆問:「誰說的?」二人也愣住了。
莊奴這才不緊不慢地說:「怎麼是忘年交?年齡差不多嘛!」鄒麟笑了:「你是『90後』,比他年輕多了,怎麼不是忘年交?」莊奴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鼓掌。
剛住進護養中心時,老年人們打麻將,三缺一,找不到人了,來請莊奴。他去了,「不去怕別人說我有架子。」第二天,沒有三缺一,也沒人有叫他,他自己早早地又去了,一缺三。
現在,莊奴早已和護養中心的老夥計們打得火熱。他還炫耀自己的新本事:這個老太太和那個老太太慪氣不講話,他去做工作,可以讓她們講話。
莊奴很喜歡現在的環境,他稱讚璧山就是自己心中的「小而美」,還正式授權將《小城故事》「贈予」璧山。
莊奴、喬羽、黃霑並稱華語詞壇「三傑」。他和喬羽為中央電視臺的中秋晚會合寫過主題歌《月兒圓》,兩家交情很深,和黃霑卻從未謀面。
一次在深圳舉辦活動,主辦方再三邀請希望促成詞壇「三傑」聚首,結果黃霑臨時爽約沒有來。「黃霑的歌詞寫得好,歌的旋律也好,很有氣勢。他最年輕,卻走得最早,再也不能見到了。我的老搭檔們也都先後走了,現在很少有人唱好歌給我聽了。」莊奴說。但是他仍然堅持寫作,小品文、詩歌、散文,都不長,「要好記,別人才記得住。」
1993年,老來喪妻的莊奴與鄒麟喜結連理,成為重慶女婿。婚後一年,莊奴中風,右腿和右手幾乎不能行動。在鄒麟的細心照料下重新站起來後,他為夫人寫了一首《手杖》:「你就是我的手杖,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手杖,這輩子有了你,才懂得豎起來脊梁,挺起胸膛。」
今年2月22日是莊奴的93歲生日,護養中心特地為他舉辦了生日音樂會。老人即興為護養中心創作了短詩《青草地》。中風後,莊奴謹遵醫囑,20年來菸酒不沾。摔傷住院後,他堅持每天練習走路。
莊奴用家裡掛了幾十年的對聯自勉:「和時間賽跑的人,圓慈悲為懷的心。」「我要活到100歲,寫到100歲。」莊奴說。
採訪結束,鄒麟又推著莊奴去練習走路了。離開的時候,他輕輕地打著節拍,哼起了黃霑的《滄海一聲笑》。
對於這個飽經風霜的詞壇泰鬥,也許所有的苦痛都已是過眼雲煙。(本報記者 張國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