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是何齊對《被殺了三次的女孩》所做的讀書筆記,內文配圖來自是枝裕和的新片《真實》。這些畫面都是人物出現之前的空鏡,何齊覺得它們都有自己的溫度,很適合這篇文章。所以,何齊就直接在播放器裡截圖了,有幾張圖還可以看到進度條。
真是又懶惰又勤奮啊。
五月來了,芍藥花的季節也來了。五月即將過去,芍藥花的花期也就要結束了。
關於芍藥花,我們可愛的朋友趙曉璐女士曾有過一段非常動情的描述。她說,雖然芍藥的花骨朵只有小小一顆,可是當它決定開放的時候,就會毫無保留,全力盛開,不出24小時,它便把自己的身體展開到二百七十度的極限。而鮮花開得越快,就意味著敗得越快。她被芍藥那麼用力開放的姿態深深感動,我們也被她花了10分鐘給我們講述一枝花是如何開放的行為而感動。於是,前一天還在說芍藥花很俗氣的胡璇藝,當晚就下單了兩束芍藥,來自山東。趙曉璐女士真是帶貨啊。
扯了這麼一大段「五月」,還因為我和胡璇藝都是五月份過生日的金牛座。這篇文章發出來時候,應該是胡璇藝剛剛過完26周歲的生日,我也即將度過28歲生日。同樣該過生日的,還有來自日本埼玉縣的豬野詩織。
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如果她還活著的話。
所以,五月要導讀的書,就是這本與她相關的「桶川跟蹤狂殺人事件」的真實調查記錄《被殺了三次的女孩》,作者是當年參與調查的周刊記者清水潔(因為剛巧是漢字,所以下文將統一使用作者日語名字清水潔,方便大家日後有需要查資料的話)。這本書出版於2000年,臺灣獨步文化出版社在2019年的五月出版了中文譯本。
啊,都是五月呢。
這本書講述的是發生在1999年10月26日,日本埼玉縣JR桶川站前,一名21歲的女大學生豬野詩織被人當眾持刀刺死,兇手隨後逃跑。作者本是作為周刊記者對案件進行例行報導,卻找到了那條向通往深藍的船錨,即重要受訪人——死者豬野詩織的兩位好友。
在日本,周刊往往意味著標題聳動,就算是報導刑事案件,也傾向於獵奇。然而對於豬野詩織的死亡,前期的報導,不論是新聞報導還是周刊文章,都不約而同地使用「周刊化」的文風來描述了,作者也只能用這樣的資訊架構出受害者的故事:一個貌美而拜金的女大學生與社會青年糾纏所引發的死亡案件。但是,死者的兩位好友透露出的是與此截然不同的事件。不僅如此,豬野詩織的死亡也並不是只發生於命案發生的當下,原來在更早的時間裡,她已經預感了自己的死亡,並留下了諸多線索和指向真正兇手的證據。
於是,作者跟隨他們的船錨,帶領讀者再次跳入深海。在回看和新的探索中,將這個死亡事件重新定義,並且擴展到更龐大的層面——國家機器的體制荒謬。
這是童偉格老師正在進行的小說選讀課程中列出的一本閱讀書目。當年跟我們一起上劇本課的朋友現在成為了舞臺劇編劇,但依然會去聽童偉格的課。出於某種「共同被擦亮過」的情誼,他每周都會跟我們分享了課程的書單和錄音。
童偉格將之稱作一部「小說」,並且使用當代小說的美學形式概念分析文本,以與他同時講解的馬爾克斯作品《預知死亡紀事》相對照。儘管如此,他還是在不斷提醒大家,謹記《被殺了三次的女孩》其內容是非常嚴肅的真實案件。我想,這句話背後的意思是,不要因為我們只能使用這樣的手法,這樣的語言,來讓大家理解整個難以理解的現實切片,而將之視做一個已經遠去的景觀。
以下大部分是童偉格老師的課堂內容,輔以我自己的補充和闡釋。
從當代觀點看來,小說的形式美學比它的內容本身更加重要,也就是「怎麼說」比「說什麼」更關鍵。這樣將寫作形式放在寫作內容之前的設想,其核心是為了讓創作者寫什麼都被允許,讓作品內容本身的道德和倫理不再受到審查的制約。其持有的觀點當然就是小說寫什麼都可以。而當小說的形式本身具有價值時,我們更加應該超越內容,將小說創作這件事作為藝術作品來檢查,作為經過深思熟慮的藝術作品來欣賞。這就是當代觀點中的小說形式美學。
我們從小說形式來看,作者清水潔選擇的敘事手法是第一人稱,有限觀點的敘事。作者站在了和讀者同樣的位置,宛如嚮導一般,親切地將「我」查詢到的線索、由此得出的觀點同步給讀者,並帶領讀者看到越來越明了的真相,與讀者共同解謎。這是偵探小說、懸疑小說中經常使用的基本敘事手法。所以,我們可以說這本書本身是具有暢銷書屬性的。書籍封面是兩張新聞圖片,「殺」、「女孩」的字樣被重點表示,提煉的文字信息裡,也可以一眼看到「跟蹤狂」、「真相」、「恐怖情人」、「遺言」這樣聳動的詞語。這樣的封面的確會勸退一些想要尋找嚴肅內容的讀者,但同樣也會吸引一些流行文學受眾。
這是對一個謀殺案的調查紀事小說,豬野詩織的死亡事件居於核心地位,「我」的敘述也由此展開。
敘述初始的時間是1999年10月30日,「我」堪稱幸運地找到了重要的的受訪人,即豬野詩織的兩位好友。於是,在KTV的一場採訪成為第一個發生核心事件的現場。時間從這裡向前延伸,透過豬野詩織朋友的講述,「我」帶領讀者進行了一個完整的,對於過去時間的梳理。原來,死亡在1999年1月6日的湯姆熊現場,就已經像一顆種子般被種下。這裡就是豬野詩織的第一死亡現場。
於是,讀者看到的清水潔的時間排布是這樣的:在抵達現實的死亡現場(我們可以稱之為第二死亡現場)之前,也就是1999年10月26日,案件發生之前,「我」便已經對過往時間做了一次清點。敘事由此展開。資訊在「我」的發現中不斷累積,所有人也跟隨「我」一起,同步地,重新看到了第二死亡現場。這是清水潔對於時間安排的藝術。於是,這樣的回看造成了一個非常強勢的文學效果。童偉格認為,這個重新來過的觀點就是文學寫作的開始。
在故事裡,重新回看意味著更多了解。並且,它又造成了一個動力,持續觸發「我」想要對豬野詩織的死亡有更多了解。這是一種環環相扣的敘事動力,正是因為此,作為讀者的我們難以打斷這樣的閱讀過程。跟隨著清水潔,我們獲得更多資訊:她不再只是一個屍體,一個女大學生,她所在的時空對我們產生了更多個人的意義。
再次回到作者的敘述時間流當中。2000年1月6日,時間走完一年,真相已經昭然若揭,只差沒有真的抓住兇手——豬野詩織的前男友小松和人。從這裡開始,清水潔進入敘事的第三個部分。在這裡,他作為記者帶進新的主題:真正的兇手是誰?清水潔正式揭示,小松和人的背後有更高層的存在,它幹擾著整個事件的發生,也就是體制的問題。在此之前,懸疑的揭露讓敘事動力向下延伸,直到整個事件再也沒有懸疑事件,整個故事的敘述便完成了。
到此便是清水潔在《被殺了三次的女孩》中運用的敘事技巧。
於是,我們可以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他選用了第一人稱的有限觀點作為自己的敘事方式?童偉格給出的一種回答是,因為有限觀點敘事的自身效應所在,對於讀者來說,所有的事情不是一時之間可以完全理解。而這也正是身為記者的清水潔同樣感受到的。在讀者跟隨「我」不斷走下去的過程裡,也相信作者在寫作的時候,不可能將全盤的事件及事件帶來的敘述結構設想一遍。但事實上,這正是清水潔看不見的技術。它讓真實更像真實。也就是說,正是作者技術的不精良,產生了被破壞真實性的真實。因為真實是非常害羞的東西,它需要作者小心翼翼、細心雕琢,才能得以展現。所以,作為創作者,應該永遠不要停止對技術的考究和精進。
講到這裡的時候,童偉格突然停下來,問底下的同學,這樣有沒有說服你們?
可怕。
除了童偉格給出的答案,我認為清水潔不論是作為記者,還是作為人本身,也在藉由非全知的視角,誠實地傳達出無法全知事件的無力感:他不是全知的,他不知道。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在書的最後,儘管懷有明確的對體制的義憤心情,清水潔卻寧願對所有單一的個體保留立體的觀察。這種立體的觀察來自他所相信的理念,也可能來自他所接受的訓練,即對於自己不知道的事,不要將之輕易地說出來。
所以,對於殺人兇手小松和人,清水潔從未像當時的其他媒體一般,賦予他「恐怖情人」的設想。正是因為他沒有輕易地給人全知的評價,為小松和人形象的留白,使得這個角色更加立體。他將人封印在生而為人本來就會存在的種種行為矛盾之中。如果人的行為矛盾可以領取執照的話,小松和人就是這方面的大師。然而,因為小松和人在被抓捕之前就選擇了死亡,清水潔永遠無法取得有關他最直接的資料。那些圍繞在這個人身上的故事,便在這樣不明朗的情況下結束了。
但是對於「我」而言,鬥爭還沒有結束,與體制的對抗還沒有結束。故事在結尾邁向了很多嚴肅文學的悲傷結局,雖然清水潔只用很少的文字來講述這個段落,但是它的重要性不可忽視,這也是我希望分享這本書的初衷。
2000年5月18日,也就是豬野詩織本應該過22歲生日的那天,日本政府通過了《跟蹤騷擾行為規範法》。在日期上完全是一個巧合,但是在之後,媒體很容易將之引導成一個感性的,偉大的故事,那就是豬野詩織用自己的犧牲,保護了未來千千萬萬個詩織。她為群體犧牲的事件本身是光榮的。童偉格在此強調,請千萬不要這樣想事情,並時刻保持警惕。因為在未來世代,它很可能成為國家作用於民眾來完成「原諒」,完成「感激」的工具。我們要永遠與這樣的思維模式對抗。儘管最終得到了這個判決,但是正義是一件如此可貴的事,所以正義無法被完整的修復。遲來的正義已經不再是正義了,那是……童偉格在這裡停下來了。
遲來的正義是什麼?對於現在的我們而言,那或許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敷衍。能夠讓整個系統得以繼續作用下去的潤滑。是新的問題的開端。
在之後,政府還就警察署在豬野詩織案件的處理不當上,進行了國家賠償官司。清水潔作為記者,挖掘出來國家機器是如何使用那些本來應該成為尋找兇手的證據,來作為攻擊受害者的武器。在這個層面上,國家機器所複製的,正是小松和人對豬野詩織所做的事情:我控制你的隱私,我掌握你的信息,來作為針對你的武器。這是豬野詩織的第三個死亡現場。正是這樣的事實令清水潔無法跳出第一人稱的憤怒。
通過敘述「我」與警察署整個交涉的過程,清水潔將國家放置進了這樣的框架裡:雖然已經發生賠償,案件也結束了,但是國家在此也完成了對於褻職的完整論述。作為整個故事最大的,從始至終的參與者,國家以這樣的處理,宣判自己對於豬野詩織的死亡沒有責任。事件的解決必須被論述,因為通過解決的結局,國家在這個過程裡合法的消失了。這是一件非常神秘的事。
在課堂安排上,童偉格其實是從這本書出發,以完成對《預知死亡紀事》的更加深入的分析。所以,我稍微引申一點他對「以全知觀點進行死亡案件的調查」的敘述的理解。
對於創作者而言,我們可以選擇一個新的角度來進行對比。比如,假如我們重新書寫這個故事,我們選擇新的角度,以充滿想像力,也充滿挑釁性的全知觀點再次敘述,會發生什麼?在全知觀點裡,當我們第一次回看時,便可以對死亡產生新的見解。那麼以後的每次回看都可以對之產生同樣的效應。過去的時間在小說裡是無限的時間,因為你可以從過去的任何角度,進入新的敘事者視角,從不同角度,一次次的往返死亡現場。視線織成死亡現場的曼陀羅,它不會改變現實,但它會改變你對現實的覺知。這就是全知觀點能夠帶來的效應。
再補充一點細節。
在整本書的前言和正文開始之間,作者使用與正文有所區別的字體,標註了兩句話。「本書提到的人物,年齡及頭銜皆為當時。」對於我而言,真正的門就是從這裡開始的,它像是一個邀請,像是戲劇開場前的三明三暗。共時性的體驗讓我們更早地將自己與故事關聯。這句話意味著,從這裡開始,作者知道的不再比我們知道的更多,他與我們,與所有即將出現的人物一起,回到了「當時」。這應該是清水潔作為記者寫作的偏好,就我看到其2013年出版的,調查日本北關東連續誘拐殺害女童殺人犯誤判案件的作品《連續殺人犯還在外面》中,也使用了相同的手法。
最後,豬野詩織的故事到這裡走向了一個階段的結束。但是作者清水潔的故事還在繼續,他為整本書所寫的《後記》裡,告知大家自己十四歲的女兒被突如其來的事故結束了生命的消息。他寫了這樣一段,這篇讀書筆記也以這段話結尾:
世上是有無可奈何的事的。
而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那個人。
女兒的死帶給我的就只有這兩項體悟。其餘的全是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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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是我和胡璇藝最後一篇與戲劇不那麼相關的讀書筆記了。2月15日以來,加上這一篇,我們寫了8篇讀書筆記,每一本書都看的很累,寫得更累。除了上周的《黑鳥》,其他的都並不直接和戲劇相關,這些作者也往往並非作家。在寫作時,我們也更多傾向於分析作者是如何從自身身份出發,找到合適的表示形式,來敘述他面對的真實世界的內容。
繞了這麼久的圈子,我們也準備好回到戲劇文本當中,把我們的想法跟大家分享。所以,從下個月開始,我們會儘量先放出劇本(但是要看版權),再更新讀書筆記。胡璇藝下個月會來談談波默拉的《兩韓統一》,這是我們兩個都很喜歡的劇本,她曾經逢人就推薦,甚至還出於私心把它推給有才華(且將畢業)的學妹,使之成為了臺大某一屆的畢業製作。
最後,跟大家分享一點購買和閱讀臺版書的渠道。
實體書的話,在臺灣的話可以直接使用博客來(www.books.com.tw)網站網購,網站也開通了直郵大陸,只是運費起步價很高。我們比對過淘寶和博客來的價格,多買幾本就比淘寶合適了。但是受限於窮,我們至今並沒有使用過直郵服務,所以不太清楚是不是入關會被檢查。
電子書就方便一些了,我們推薦「readmoo看書」這個app,搜「讀墨」應該就能搜到,圖標是一個藍底白字的M。你可以在博客來網站可以直接購買電子版,用這個軟體閱讀。軟體本身也關聯了支付寶,可以直接人民幣轉臺幣支付,非常方便。軟體在ipad上使用流暢,幾乎不會有看電子書產生的閱讀障礙。登錄軟體得翻一下牆。有點小遺憾就是不是所有書都有電子版,但是只要做了就做得很好,所以購買電子圖書跟實體書的價格基本一致,也就是一樣的貴。
如果你也有什麼渠道,非常希望可以與我們分享。雖然胡璇藝是信息檢索小霸王,但她也還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更別提懶惰的何齊了。朋友人肉帶這種就別說了,朋友只會越來越少。
最後,胡璇藝想告訴大家,如果你不願意買《被殺了三次的女孩》,可以上iamtxt.com這個網站下載。付一點網站建設費就可以。這個網站還不錯。
向大家展示一下讀墨的購買流程,採用由於貧窮而一直在等打折的何偉新書《埃及的革命考古學》為例子。讀墨書架上的書(除了臺北文學獎:小說篇,這是免費的)都推薦,可以回復516獲得書目名單。
最後,新朋友科洛攜芍藥跟您見面:真空中的2020年快過去一半了,您開始呼吸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