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澤:一個自由撰稿人,喜歡胡亂走走,就愛成天瞎叨叨。
《偷書賊》是澳大利亞作家馬克斯·蘇薩克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以獨特的第一人稱的死亡視角,描述了在殘酷的無休止的戰爭中,一些淳樸而善良的普通人的故事。作者將這個時代的瘋狂與一個年幼女孩的精神成長過程,巧妙地銜接到了一起,用擬人的手法將「死亡」還原成一個「人」的形象,並用稍帶揶揄的口吻敘述著沉重、慘痛的二戰歷史,及其背景下的人類境況。
初讀這本小說,我是被它的標題所吸引而來的。還未翻閱它之前,我曾想過,這本書可能講述的是一個問題少年的成長故事,或者講述了一個有特殊嗜好的孩子,徜徉在書海裡的幽默故事。又或許,這就是一個單純的警察和小偷的故事……總之,它的曲調應該是溫暖的,它的過程可以有一些小曲折,但結局必然是溫馨美好、令人感動的。然而,我的所有猜測都大錯特錯。
這本小說以死神為開頭,便已經註定了要以悲劇收場。書中的整個故事背景是二戰時期,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回顧這段歷史,我們會發現它始終是離不開「納粹」「猶太人」「集中營」「種族迫害」這些關鍵詞的,而《偷書賊》就是圍繞著這段歷史所展開敘述的。
因為當時的統治者所頒布的一系列迫害猶太人的政策,書中的主人公,九歲的猶太少女莉賽爾失去了父親,甚至她的母親也將要離她而去。為了躲避戰亂,母親將莉賽爾和她的弟弟送去了慕尼黑遠郊的休伯曼家寄養。可是在他們逃難的過程中,莉賽爾的弟弟不幸去世了。在冷清的喪禮結束後,莉賽爾意外得到了她的第一本書《掘墓人手冊》,也是這本書幫她打開了苦難世界中的一扇大門,讓她發現自己的救贖之物——書籍。
與此同時,始終存在於這個世界的死神也在一直關注著莉賽爾,並將莉賽爾稱為「可憐的偷書賊女孩」。值得一提的是,《偷書賊》的特別之處在於對死神的具象化和顛覆化。如果說,現實中身為人類的莉賽爾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堅韌不屈,那加入死神這個角色,以他的視角出發,談論對於這個世界的看法,就是作者在諷刺人類發動戰爭的愚蠢,襯託以莉賽爾這類人為代表的,於苦難中拯救自己的高貴靈魂。
按照人類的傳統觀念,死神的形象是毫無情感、殘酷冷血的,只知道掠奪人命的劊子手。但是在這本書中,我們卻能感受到死神對於本職工作的疲憊不堪,以及每次要披上黑袍,帶上鐮刀去收割死人靈魂的無奈。
尤其是在二戰期間,死神可以說是每時每刻都在加班加點、通宵達旦的超負荷工作。每當戰火點燃,炮聲響起,他便要開始奔赴於戰火正酣、瘟疫肆虐、饑寒交迫的世界各地,去收走那些對生活充滿無限期待,卻又被迫投入戰場,並最終毀滅在戰場上的靈魂。以及,那些在戰亂頻發下的無辜犧牲者的靈魂。
在如此高強度、令死神感到噁心的工作情況下,死神卻時刻留意著莉賽爾,這也是主人公運用書籍的力量所撼動死神的故事。
在一場幾乎要將世界毀滅,讓人類消亡的世界大戰中,最殘忍的已經不是死神了,而是人類。我們常常怨恨死神,恨他為什麼要無情地奪走我們至情至愛之人的生命,可是在戰爭面前,殺害人類的,是我們的同類。諷刺的是,死神在這一刻是無奈和不忍的。
雖然每收走一個靈魂死神都會冷嘲幾句,然而我們從死神的話語中卻能感受到他的善意與溫暖。在那個時代,人類之間相互殘忍廝殺,作者卻讓死神帶著溫暖的目光來注視人類,他懷著憐憫與探究,去審視這場戰爭。
相比而言,殘忍的納粹軍隊更像是死神。死神早已厭倦了它的工作,而人類卻在自己貪婪本性的驅使下樂此不疲,將一個個鮮活的靈魂無情地推送到死神的鐮刀下。相對而言,死神只是一個收集靈魂的拾荒者,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也可以化身為「天使」,將一個個弱小可憐無助的靈魂,小心翼翼地從戰場上拾起來,幫助他們逃離這個苦難的人間。
作者借死神之口,向我們敘述著戰爭時期人類的苦難和絕望。無數猶太人帶著手銬、腳銬被麻木不仁的軍隊殘酷鞭打,這些士兵毫無人性可言,對待同類生不起一絲的愧疚和憐憫。在「死神」眼中,他們才是真正的惡魔,冷酷、自私、是戰場上的殺人機器,他們掠奪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戰爭是殘忍的,但是死神向我們講述的不僅僅是人類的黑暗面,同時也讓我們看見了在無盡的黑暗中,仍有人在奮力掙扎,渴望光明。
所以,死神將目光投射到了莉賽爾的身上。他的好奇與探究,實際上也是作者在告訴我們,縱使我們無力面對這個扭曲不堪的世界,可是我們永遠不能失去對求生的渴望,對光明與美好的追尋。
莉賽爾在不諳世事的年紀,便體會到了生離死別的滋味,她不能理解死亡,卻也沒有厭惡生存的艱難,而是利用書籍去支撐自己,找到活著的信念和意義。
在失去親人後,莉賽爾認識了休伯曼夫婦。由於經歷了太多無法承受的痛苦,莉賽爾每晚都會不停地做噩夢,內心的恐懼讓她無法安然入睡。於是,作為她養父的漢斯,每天晚上都會在女孩床邊給她讀書,哄她睡覺,有時他也會為被噩夢驚醒的莉賽爾彈奏手風琴。等莉賽爾上學後,漢斯會堅持每天晚上點著油燈,與她一起閱讀書籍。
在那個戰亂無序的時代,漢斯是少數的有良心和信仰的人。他會在飢餓的猶太人倒地後,伸手扶起,並遞給他們麵包,即便這樣的行為會讓他遭受納粹官兵的鞭打。他會免費幫窮人刷油漆,即便沒有回報。他會信守諾言,冒著生命危險,與全家人一起保護一個猶太人。也正是因為漢斯的啟蒙,莉賽爾才正式開始學習認識文字,並且逐漸地愛上了閱讀書籍。
莉賽爾從雪地裡「偷」來第一本書時,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本書,更沒有意識到這裡面有滋養靈魂的文字。撿起它,把它偷偷地藏在衣服裡面,只是希望通過這本書留住自己對弟弟的記憶和懷念。
當養父漢斯無意中發現了莉賽爾藏在被子下面的這本書時,他並沒有因為這是一本《掘墓人手冊》而忽視、甚至扔掉它。他問莉賽爾:「你想讀嗎?」就這樣不可思議地,在每天深夜,爸爸和莉賽爾一起專注地閱讀《掘墓人手冊》,爸爸利用這本書教會莉賽爾認識更多的字,直到莉賽爾能夠自己閱讀。
或許《掘墓人手冊》裡沒有什麼吸引人的故事,也沒有華麗的詞句和優美的景象,但是,因為文字和文字的意義,它為莉賽爾打開了一個全新的世界。雖然書中沒有交代,我們也可以想像得出,學會了閱讀的莉賽爾,也學會了用文字來觀察和思考,文字使她的認識和思想越來越豐富,使她的靈魂越來越頑強和高貴。我們也有理由相信,爸爸堅持每天熬夜陪著莉賽爾閱讀,教莉賽爾識字的行為本身,使文字呈現出了更大的觸及靈魂深處的魔力。
出生在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莉賽爾無疑是不幸的。可在有限的時光裡,能與愛你的人相伴,能與善良勇敢的人相識,能品讀那些充滿正能量的優秀作品,從中學習到人類身上的智慧與閃光點,這樣的人生又是充滿意義和價值的。
莉賽爾偷的第二本書,來自慶祝元首生日的廣場篝火堆。為了得到這本書,莉賽爾不僅經歷了提心弔膽的體驗——擔心被別人發現,還忍受了身體的燒痛——那本《聳聳肩膀》在她的懷裡幾乎燃了起來。但是,她擁有了它,擁有了更多的文字,這就足夠了。
當莉賽爾第一次被鎮長夫人伊爾莎·赫曼帶進書房時,那令人感動、震撼的一幕讓人無法忘懷:「這間屋子不斷縮小,小到偷書賊能夠摸得到離她幾步之遙的書架。她用手背觸碰著第一個書架,聆聽著指甲划過每本書的書脊的聲音,聽上去就像一件樂器在演奏,或是一陣奔跑的腳步聲。她的兩隻手都派上了用場,不停地撫摸著書架,一個接著一個。她笑起來,笑聲遠遠地傳了出去。最後,她停下來,站在屋子中央,一會兒看看書架,一會兒又瞧瞧自己的手指。」就是在這個書房裡,莉賽爾度過了一段又一段美好的讀書時光。
從《掘墓人手冊》到《我的奮鬥》,再到《夢的挑夫》,莉賽爾閱讀到的書籍越多,她對世界的認識便越深刻,她懂得的道理也就越多。在閱讀的過程中,她也找到了讓自己愛不釋手的作品,她喜歡反覆閱讀《聳聳肩膀》《監視者》這些著作,她能體會到書籍對人類的振奮力量,對我們靈魂的洗滌與升華。
莉賽爾不僅是在「偷書」,更是在「偷」維持生命的給養。她維持的不僅僅是她自己的生命,還包括她身邊的人。莉賽爾從文字中獲得了生存的希望,可作者卻給這部作品冠以「偷」「賊」的標籤,這不僅是對於那個時代,渴望書籍、渴望閱讀的一種艱難困境的刻畫,更是在表達人類自身覺醒的能量是強大且來之不易的。
我們可以如螻蟻一般苟且偷生,也可以做一個戰士轟轟烈烈地犧牲,但我們要懂得,如何的「生」,便決定如何的「死」。同樣,生的意義也不在於放棄個人思考,泯滅心中的人性,漠視和欺侮處於弱勢地位的生命。那些虔誠的納粹分子對猶太人的受難視而不見,而隨著戰爭的深入,他們的生命也會成為不被尊重的對象。
我們終會明白,生命由開始到終結,有生便會有死,誰也無法避免。可生命的質量與長度無關,其價值是由我們自己去創造的。在這部小說中,「偷」不是重點,「賊」不是重點,「書」才是。作者真正想表達的,是無論在任何一個時代,人類都要懂得獨立思考的重要性,都要學會尊重生命。而在這場戰爭中,我們所看到的卻是人類對生命的蔑視,對人性的冷漠,對人類思想的終結。
在這部小說,我們不僅僅看到了莉賽爾身上所散發出的關於人性的光輝與閃耀,我們同樣可以看見許多平凡的普通人,所表現出的人性中的溫暖的與良善。正是因為有他們之間的互幫互助,我們才能看到莉賽爾的成長,是伴隨著善良人的陪伴,是有正確價值觀的引導,這才是為什麼書籍能帶給她振奮心靈的力量。創造價值的首先是人類,其次我們才能傳承那些優秀的品格。
就像書中的小男孩魯迪,平時調皮搗蛋,實際上卻是心地善良的人。當莉賽爾的書被人丟到冰冷的河裡時,他可以奮不顧身得跳進水裡幫她撿回來,即便這樣讓他大病一場,他也沒有抱怨過莉賽爾。他機智勇敢,在看到那些飢餓的猶太人時,他會騎著單車,衝向猶太人隊伍撒麵包塊,且能快速躲避納粹士兵的追打。他心思細膩,在看到飛機殘骸裡快要死去的飛行員時,他會急忙從飛機的工具箱中,拿起小熊玩具放到飛行員的懷裡,讓他含著微笑死去。
還有為了躲避納粹,住到休伯曼夫婦家地下室裡的猶太小夥馬克斯。他的出現,讓我們真正體會到休伯曼夫婦的偉大,也讓莉賽爾學會了成長。
為了不被人發現,馬克斯每天只能在地下室裡度過。下雪天時,漢斯不顧被納粹士兵發現的風險,執意讓馬克斯在屋子的暖爐邊睡覺。莉賽爾每周二都會特地到垃圾堆裡找廢舊的報紙,把上面空的字謎拿給馬克斯填畫。每天晚上,莉賽爾會下到地下室跟馬克斯一起分享書籍,給他講述外面發生的事情。莉賽爾生日時,馬克斯特地把自己手寫的書《拮取文字的人》,送給了她。
《偷書賊》的故事背景無疑是灰色且沉重的,但作者獨特的敘事視角讓灰濛濛的天空下浮現出無數跳躍的彩虹,以至於全書讀起來會讓人心生溫暖和感動。我們能感受到莉賽爾的養父和養母給予她的溫情,能感受到她的朋友們對她的關懷,還有無數陌生人在這個亂世中對她的鼓勵和支持。
莉賽爾內心對於書籍的渴望使她一次次從鎮長家、從雪地裡、還有從法西斯點燃的燒書火堆上偷來那一本本的書,並如饑似渴地讀著這些書。這個叫莉賽爾的女孩在戰火紛飛的德國艱難地生活著,是這些她偷來的書給了她活下去的希望,也是這些書籍讓她學會了獨立思考,有了她自己的思想和價值判斷,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書,能讓我的靈魂振奮;文字,可以使我發揮無限的力量。」
在這部小說中,幾乎所有的奇蹟都與書籍有關。當避難到漢斯家的猶太人馬克斯陷入昏迷時,莉賽爾每天一回到家就給他讀書,讀她偷來的每一本書,直到馬克斯醒來。
當躲避炮彈的眾人擁擠在地下室裡,被緊張攫住心靈不知所措的時候,莉賽爾開始為大家朗讀《吹口哨的人》。神奇的是地下室裡的所有人真的安靜了下來,每個人的注意力都被這個讀書的女孩分散了,他們不再恐懼,而是認真地聆聽。甚至,當解除空襲的警報拉響後,人們還保持著安靜,聽莉賽爾讀完了《吹口哨的人》的第一章。那個總是向漢斯·休伯曼家門上吐口水的鄰居霍茨佩菲爾太太,為了能請莉賽爾為她接著讀《吹口哨的人》,主動上門向多年的「死敵」羅莎·休伯曼示好。
《偷書賊》這本書讓我體會到戰爭的罪惡,納粹的罪行,但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閃爍在黑暗中的,最純粹美好的人性。從這本書中挖掘出的一點溫暖,足以讓我們鑿開心靈的冰牆。
小說的最後,那些生活在小鎮上的人,那條充滿無數人回憶的莫爾辛街在一夜之間被炸成了廢墟。唯一倖存下來的女孩——莉賽爾,因為在地下室寫自己的故事才倖免於難。所有的人都走了,戰爭滿足了少數人的野心,卻傷害了數不清的無辜者的生命。
這也讓我想到了《燦爛千陽》中的瑪麗雅姆,安寧祥和的前面,總有一段讓人痛苦不堪的事實。現在世界的某個角落,無數的人正遭受著疾病、戰亂和痛苦。生活總會有背面,總會有心酸,但是人類始終還是無法放棄對光亮的追尋,這是我們對「生」的渴望,無論時光長短,這一生但求能擁有一次。
小說的結尾處,死神說道:人類的心與我的不同。人類的心是一條直線,而我的心是一個圓環,我有無窮無盡的力量,總能在正確的時間出現在正確的地點。因此,我見過人類最好的一面,也見過他們最糟糕的一面。我見證了他們的美好,也目睹了他們的醜惡。人類怎麼能同時具備善與惡呢,這令我感到詫異。此外,他們還有一項能力令我心生羨慕,人類就算別無長處,至少還能選擇死亡。
身為人類的我,確實很慚愧:我們在大多數事情面前,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在這本書裡,作者還原了一個真相:文字有時確實能造就直擊人心的力量,書籍就是最好的證明。所以說,魯迅當年棄醫從文,也是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