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南京上空的藍天白雲,與電影院正在上映的文藝片《白雲之下》有點呼應的感覺,該片獲得去年東京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佳藝術貢獻獎」,也是今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一帶一路」電影周開幕影片。導演王瑞是中國「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3日,他在接受記者專訪時表示,這次還曾半天連軸跑過8個影城,累並快樂著。
天空偶現的藍天白雲,總會讓身處都市的人們興奮,對此王瑞笑說,《白雲之下》的片名確實受到了取景地呼倫貝爾草原的啟發,草原上的雲彩真的很好看,上午,天空一絲雲都沒有,純藍色,到了下午,就能眼看著雲彩從天邊一點一點起來。
《白雲之下》的故事圍繞著一對蒙古族牧民夫妻,他們因生活追求不同而產生某種生活分歧,妻子薩如拉認為美好的生活就是和丈夫在草原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丈夫朝克圖厭煩了枯燥單調的牧人生活,他認為美好的生活不在草原而在遠方,一次次不告而別。很多觀眾表示,看似方言電影,但這樣的「困境」在城市裡一樣會發生,很真實。
拉一條時間線就會發現,《白雲之下》對王瑞有著很特別的意義:這是對他自己的一個交代,也是對亡妻的一個交代。
王瑞26歲左右開始當導演,頭銜和榮譽也不少:中國導演協會會員,中國「第六代」導演代表人物,參與了諸多中國影視作品的創作並獲得中國電影金雞獎、中國電影華表獎、「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代表作有電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沖天飛豹》、《冬日細語》等。「但說句大實話,那會我並不快樂。那是10多年前吧,有次我跟妻子聊天,表達了我的不快樂。雖然當時我已經是資本的搶手人物了,拍過的電影和電視劇都大賣,但到那會為止,我還沒有拍過一部自己真正想拍的片子。」王瑞說,妻子想讓他開心,就去找了她的好朋友、《激情燃燒的歲月》編劇陳枰,請她幫忙寫個本子,於是陳枰就推薦了草原小說《放羊的女人》,「故事的開頭是女人滿世界找跑了的男人,發瘋一樣地找,結尾是男人回來了,開始找他的女人,卻發現女人不在家了。」王瑞說,他是個好奇心重的人,故事打動人之外,這種循環的故事結構也很有挑戰性,就想把它做成電影。
雖然恰好是草原上的故事,但王瑞本來就對草原有莫名的親近感。上大三的時候,他在一個老師的戲裡客串,為了角色表演就學會了騎馬,後來騎馬就成了他的愛好。再後來,他有兩部影視劇,都在草原上取過景,1997年的《北方故事》和2000年的《射鵰英雄傳》,「就像你突然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發現那裡的氣場就是跟你很投,說不清道不明的。」王瑞很喜歡騎馬,吃羊肉,而且牧民也特別淳樸,他有很多蒙古族好朋友,比如艾麗婭他們。
然而因為是文藝片,投資方遲遲不給準信,後來乾脆攤牌說這片子不賺錢。那會中國電影正在轉型,文藝片投得少了,就這樣擱置下來。
2009年,王瑞的妻子患病去世,「這時我對這個片子有了執念,特別特別想拍它。前幾年,突然又有人投資了才開拍。」影片結尾,有一段王瑞獻給亡妻的話,這份交代打動了很多觀眾。
王瑞大學畢業後的人生階段被剖成了兩部分:1989年畢業後留校任教,20多年裡,一邊拍戲一邊教學;2012年,接替田壯壯導演擔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主任,8年忙於行政和教學。剛畢業時他是二十六七歲的年輕導演,一開始沒啥名氣,劇組一開機就得到場,平衡不好的時候自己很分裂。後來慢慢有名氣了,資本才願意等他。那會是導演中心制,在劇組在片場,對大小事務都要拍板做決定,「所以人就很任性,覺得這輩子恨不得全是『我想幹什麼』,『我想怎麼做』。」
他摩挲著手裡的原子筆,坦言道,做導演的人,剛開始肯定會有一個膨脹期,「這個工作的性質就是會讓你以自我為中心。因為你不這麼想,這事(導演)就沒法幹。一個導演要是優柔寡斷,還怎麼拍戲?導演最核心的問題就是解決問題,劇組裡大小事務都要問你。每天都做決定,如果導演有選擇恐懼症,那這活就沒法幹。」所以拍戲那些年給他的副作用就是很獨斷。
怎麼形容當時的狀態呢?王瑞想了想,打了個比方,「我覺得拍戲的人很像水手,拎著一個箱子到處走,這份生活讓我迷戀。而恰巧我的職業又是安定的,所以年輕的時候就總在衝突和撕裂。」這份撕裂感也會帶來另一種成就感,王瑞說,北京電影學院有個開明的傳統,堅持讓老師出去拍戲。一年當中可能有段時間在拍戲,另一段時間在教學,如果能保持好平衡,對創作、對教學都好,「我們一旦當老師當久了,拍戲時就特別想探索更多新東西,以便回學校講給學生們。」說到授課,王瑞疫情期間也嘗試了網課,結果發現網課雖然便捷,但互動不行,「我看不到學生眼神裡迷惑的瞬間,你看啊,我們坐在這個會議室裡,就算有10個人坐著,誰產生一個小表情,我都能看清,但網課不行。」
在王瑞的導演當得風生水起時,他沒有拿到國際獎項,倒是在全職行政工作期間用一個暑假和一個寒假拍攝的《白雲之下》得到了國際獎項的肯定,而他的同班同學是著名的婁燁、王小帥導演,他們都是國際電影節常客。聊到此間的反差,王瑞很淡然,「《白雲之下》的獲獎,對我個人來說,這不重要。如果我年輕時能拿,或許會對事業有幫助。」說到兩位老同學,王瑞非常佩服,堅持拍文藝片是很難的,但他們都咬牙做出來了。所以王瑞也希望,《白雲之下》這次獲獎能對文藝片發展添加一些希望,給資本投資一些信心。
在記者這一個多小時的採訪中,王瑞語言平淡冷靜。他告訴記者,8年前他徹底回校,就在辦公室忙行政,在文件上簽字,安排教師課程,性子磨到能安靜地寫毛筆字,用他的話說就是「很慘」。
「當時召我回來當系主任,我其實很抗拒,我覺得我是個野慣的人,就應該拍戲。而且當老師,對創作有一定程度上的傷害,創作時需要不具象的感性,如果你冷靜地弄出一個作品,必然是乾巴巴的。而當老師,你就要把啥事都搞清楚,這樣才能教給學生,這就好像一個是牛奶,一個是奶粉。」聽起來,王瑞至今都還有著些許抗拒。「但也帶給了我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成熟。」王瑞特別善於從正反兩面去看待事情。他告訴記者,2017年,《白雲之下》開始拍攝,他突然發現自己比年輕時冷靜得多,不刺兒了。
《白雲之下》裡討論到了遊牧和定居的選擇,「如果我年輕時拍這個戲,會贊成繼續遊牧,但現在我學會了替別人思考:遊牧就意味著子女教育成了大問題;遊牧意味著常搬家,只能帶最簡單的生活用具,生活就很苦。我們這些住在都市空調房裡的人,居然在替他們做選擇,這很荒唐。其實蒙古包的保溫保暖都不行,我住過。」王瑞坦言,這些變化,是系主任的行政工作經歷教給他的。
他從電影圈子裡徹底拔出來後,過上了學校與家的「兩點一線」的宅生活,他的軌跡是這樣的:每周日的晚上,開車回學校,住宿舍,然後周五晚上,再開車回家。而在校期間也很少出學院門,宿舍距離教學樓也就兩三百米吧。他每天一早在辦公室坐著,很有可能一天的工作就是籤幾個字,但不能離開,要考慮系裡大小事務,比如今年誰該評教授了;誰拍戲回來了需要課時,得給他排上;老師出去拍戲,他得幫忙代課,「最瘋狂的一次,我一學期上了600多課時,幾乎每天都在上課。哎,如果光讓我教學倒好辦了……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會選拍戲和教學。」
K=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孔小平
W=王瑞
K:這是第一次出來電影路演嗎?
W:這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二次路演,上次是1997年出來宣傳我的電影《離婚了,就別來找我》,那會還不叫路演,叫宣傳。這一路相當於收集觀眾意見吧,雖然我以前也會看影評,但沒有這麼直接,可以面對面互動。有些觀眾的觀影水準很高,令我吃驚。當然也有觀眾讓人哭笑不得,他們長期被電影「套路」。能通過複述就把觀眾講哭的電影不一定偉大,電影像音樂,我再怎麼形容它,你都不明白,一旦你自己聽了,卻能被感動。
K:教書這麼多年,你的得意弟子有哪些?
W:我不願意說哪些導演是我帶出來的。每個學生都挺棒,但每個人的命運不一樣,開竅時間也有先後。我確實教過他們,但他的成就其實跟我沒多大關係,他的成功有很多因素。也有天分很高的學生,到現在連戲都沒拍過。我還有個習慣,在校期間幾乎不跟學生吃飯,跟他們的交往反而是畢業後。我們現在一個班只能招到18個人,越往後越是單獨教學,很容易打成一片,但只有保持距離了,他才會聽我的。如果師生關係太膩,這事就壞了,可能就把學生給毀了。
K:你從上海電影節過來,無論從導演系主任出發,還是導演本身出發,你此行有什麼感悟?
W:我認為短時間內,如果技術上沒有特別大的突破,有一些電影還是得在電影院裡看,包括我這部《白雲之下》。電影藝術的魅力、視聽的魅力,恐怕這個東西(指指手機)解決不了,至少現在解決不了。
K:你說喜歡草原,喜歡騎馬,現在還會去騎嗎?
W:偶爾會去,(說著翻出手機,給記者看了一段兩年前騎馬的視頻)。
K:下面有新片拍攝計劃嗎?
W:路演跑完回去,為學院的新一學期做準備。未來退休了,還是很想拍戲,已有兩三個本子在準備了。
文|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孔小平
視頻|揚子晚報/紫牛新聞記者 戎毅曄 戴哲涵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