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緣
胡辣湯是中原人的最愛,準確地說,是沙河流域的美食。
沙河是古汝水的遺存,源起堯山,東至周口與潁河交匯。三百多公裡長的沙河出了堯山,兩岸儘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沃野之上,春麥秋谷、物阜民豐,也催生了沿河航運業。沙河曾經是中原地區一條重要的內河航道,素有「裝不滿的賒旗店,拉不完的北舞渡」之民間傳說。
北舞渡古稱定陵,是沙河中遊一個重要的航運碼頭。北自山陝,南及湖廣,有客商雲集至此進行貨物貿易。正是由於航運人員常年生活在水上,為了排除體內的溼氣,碼頭上的廚師們才發明了胡辣湯。做胡辣湯的原料多達二三十種,兼顧了東西南北各地的特產,也就關照了四方客商的口味。因此,胡辣湯古來就是鎮上的特色美食。只是隨著廚師們長年累月的摸索,吸收各色食客的要求,逐步形成了各家店堂的品牌口感。今天公眾比較認可的北舞渡胡辣湯當是閃記和丁記兩大品牌,此外還有馬家、宛家等店鋪。
沿著沙河下行百裡許,有一個逍遙鎮,同樣因胡辣湯而名聲大噪。逍遙鎮處於西華與臨潁、召陵鄰接之地,也是沙河上一個重要的水旱碼頭。抗日戰爭初期,花園口決堤,這裡成了一片汪洋,黃泛區的百姓們四處逃難,把做胡辣湯的技藝也帶到了鄭州乃至西安。據說,西安到潼關一帶至今還保留著胡辣湯這種吃食。
北舞渡和逍遙鎮都是依託沙河航運存活下來的。胡辣湯也是依託沙河航運存活下來且漸成為地標性食物的。兩地的胡辣湯有共同的名稱,必然有極大的相似之處。其一,以經營牛羊肉的回民為研發傳承主體;其二,用料都離不了沙河沿岸盛產的小麥粉和粉條;其三,烹飪的過程大致無二。兩地的胡辣湯大都肉多湯鮮,但細品之後也不難發現又各具風格。北舞渡的湯味濃鬱,以胡椒的香辣為特色;逍遙鎮的湯味鮮爽,以辣椒的爽辣為主打。常言道:貨出地道。舞陽人以北舞渡的湯色為榮,西華人以逍遙鎮的湯味為傲,雖傳承百年亦不改初衷,已經養成了當地民眾獨具個性的飲食習慣。
漯河居於兩鎮之間,明清以來,水運發達。特別是京漢鐵路通車後,河航加陸路,漯河成為交通優勢明顯的中原樞紐之地。資料顯示,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郾漯域內還有航運船隻上百艘,水上人家數千口。以至於漯河城市雛形初建,就修建了鐵路、運工、海員三大俱樂部。三大俱樂部是源匯寨或漯河鎮躍升為一座城市的第一印記。之後,現代工業進入,漯河才逐步萌生出現代城市的氣息。明清時期,郾漯已有「江南百貨萃,此地星辰羅」的美譽。民國時期,漯河又號稱「小上海」。以人口聚集和貿易規模而言,漯河理當是沙河流域的中心城市,但漯河沒有創造出自己的胡辣湯品牌,它以包容兩地胡辣湯特色而顯揚了胡辣湯之名。漯河人可以選擇去北舞渡或逍遙喝原味胡辣湯,也可以足不出市品嘗到兩地正宗胡辣湯的風味。而外地人不解其道,不管喝了哪一家的湯都概稱為漯河胡辣湯。漸漸地,胡辣湯也就成了漯河這個全國首家食品名城的招牌,誘惑著五湖四海遊客們的味蕾。
記憶
我是土生土長的漯河人,從小就聽過胡辣湯的美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沙河兩岸農村庚會頗多。農具和農產品交易是庚會的主要內容,但趕會帶給百姓的幸福和滿足並不是誰家賣了牛羊或買了騾馬,而是誰在庚會上吃了一頓包子油饃胡辣湯。多數是老莊稼把式才有這個資格。
他們辛苦勞作一年,逢了春會或是麥會,在大庭廣眾面前,大大咧咧地坐下來大快朵頤一餐,是莊稼人自我安慰的一種福利,也是對生活充滿自信的一種昭示。小孩子們哭著鬧著要跟大人去趕集趕會,一半是為了到人多的地方看熱鬧,一半是碰碰運氣,興許大人一時衝動坐在胡辣湯鍋邊上,小孩子們就多了一頓口福。就像在遙遠的歐洲,吃麵包要喝牛奶一樣,中原人把水煎包和胡辣湯當成了絕配。如果家裡還有老人,莊稼漢們自己品嘗之後,一定會多買上幾個水煎包,用土黃的紙包上,用紙繩綑紮好,拎在背後優哉悠哉地走在鄉間的路上。那時候還不流行飯盒,沒有辦法把胡辣湯帶回家,幾個水煎包就是衡量一個莊稼人是否樸實厚道、是否孝敬老人的秤砣。
傳承
真正破解胡辣湯的秘密,是進入新世紀以後。2007年7月,中央電視臺文藝頻道策劃了一場「魅力漯河」大型文藝晚會。主創人員為了體現食品名城的特色,也為了增加節目的趣味性,建議推薦一道地方名吃融入節目中。此念頭一出,大家不約而同地想到了胡辣湯。節目製作後,在中央電視臺播出,胡辣湯這個沙河流域最原生態的小吃,一下子聲名遠播,成了中國食品名城的民間代言,在漯河人心目中也多了一份美好而溫暖的記憶。
閃保民是閃記胡辣湯的第四代傳承人。他有一張典型的穆斯林兄弟的面孔,誠實中帶著精明。前些年,我路過北舞渡特意進店裡找他。在店後院,家裡人指著院東南角一處玉米秸稈紮起的棚子說:「在那裡炒湯料哩。」老閃不善言辭,見他正忙碌著,不便多擾,我與他攀談幾句後便告辭了。寥寥數語,也證實了之前他對閃記胡辣湯的介紹。
閃記胡辣湯也是在總結前人的經驗基礎上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味,烹製方法與其他店家基本一致,但老太爺閃長泰在研製過程中探索出了獨特的配方,目的在於保證品質與風味。老閃從小就看過爺爺閃二群、父親閃運亭做胡辣湯,熟悉自家胡辣湯的製作程序和要領。他恪守祖宗傳下來的秘方,踏踏實實地把做好湯作為本分。每天凌晨四五點就要起床,領著家人和員工洗麵筋,這是做湯的基礎工序。選購牛羊肉也有嚴格的標準,不容投機取巧、以次充好或偷工減料。最重要的是二十多種中藥材如何炒制、如何配比、如何投放,都有祖上的規矩。其訣竅有些是言傳的,有些是上輩人手把手教會的,是一個家族世世代代的感知與會意。即便如此,老太爺還是定下了傳男不傳女的家規。
2015年,知名作家裴高才先生來漯採風,我向他介紹了閃記胡辣湯的歷史淵源,裴先生饒有興致地考察了胡辣湯的製作方法,並把這些細節寫入了他撰寫的一部名人傳記裡。
鄉愁
胡辣湯出自沙河流域,凝結著這一方水土的真味。我女兒出生在城市,也在城市長大,小時候並不喜歡喝胡辣湯,所以我產生過一個錯覺,認為只有在鄉村裡生活過的人才懂得鄉愁。後來她上了大學並留在上海工作,成了家並有了自己的下一代。記不清是哪一年了,女兒女婿回漯河過春節,提出要喝一次胡辣湯。我當然想讓他們喝最純正的漯河風味,便開車帶著他們去了一趟北舞渡。在閃記總店,我們一家人要了湯和水煎包、油饃頭,好像還有蔥油餅,擺放了一桌子。僅此一趟,女兒女婿就成了胡辣湯的追捧者。自此,只要他們回漯河,喝胡辣湯是必備項目。這個變化使我產生了疑惑:莫非,相對於大上海來說,我們真的都成了鄉下人?更想不到的是,女婿是典型的上海人,祖籍揚州,祖上也和中原沒有什麼瓜葛,他卻一樣成了胡辣湯的擁躉,每喝必酣暢淋漓、大呼過癮。看來,鄉愁是一種普遍的人生體驗,在共同的生活中是可以相互傳遞和感染的。
說到鄉愁,就很容易聯想起傷心的事。我的父親是2017年8月立秋之後辭別這個世界的。在最後的兩個月裡,他幾乎是在醫院裡度過的。因為知道他病入膏肓,已是回天乏術,作為兒女,也想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儘可能地滿足他的願望。但是他提出想吃的只有兩種食物:餃子和胡辣湯。第一次,考慮到胡辣湯味辛性熱,況值暑期,腫瘤病人不宜食用,我們遵照醫囑沒有去買,謊稱沒有買到。我覺得那時候父親是很清醒的,不僅洞察了謊言,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也更加明了。他只是嘆了一口氣,便不再強求。8月15日,父親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在昏迷中醒來,他又提出來想喝胡辣湯。我趕緊打電話告訴弟弟,讓他來醫院時務必買來。弟弟很快用飯盒帶來了溫熱的胡辣湯。父親躺在病床上,勉強打起精神喝了幾勺湯便不再喝了,不久又陷入了昏迷。胡辣湯竟然成了父親臨終前最後品嘗的美味。我想,胡辣湯也許就是沙河流域人們最終的安慰和滿足吧!
回聲
沙河水,長又長,駕起小船走四方。
大椿樹下吼一聲,包子油饃胡辣湯。
叫聲爹,喊聲娘,兒子想喝胡辣湯。
將來長大有本事,天天孝敬爹和娘。
麵筋軟,羊肉香,大茴肉桂都入湯。
趁熱一碗穿腸過,渾身上下暖洋洋。
先溫飽,再小康,對著沙河盡情唱。
問我為啥恁得勁?包子油饃胡辣湯!
魯鎖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