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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九月的黃昏,殘陽如血,整整六十二個日夜裡,老天滴水未降。一則消息像燎原之火般傳播開來,稱其為故事也好,謠言也罷,無所謂。總之,事情與米妮·庫珀小姐和一個黑人有關。那天是禮拜六。傍晚時分,理髮店裡聚滿了人。吊在天花板上的電扇不停打轉,卻並未驅離汙濁不堪的空氣,反倒將人們嘴裡呼出的腐氣和身上散發的體臭連同陣陣護髮油和洗髮液的味兒一起,一股腦地全給吹了回來。沒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不過,店裡諸位都跟自個兒遭了罪受了侮辱似的,人人驚恐不已。
「反正不是威爾·梅耶斯。」一個中年理髮師說。他身形瘦削,皮膚幹黃,面目倒挺和善。此時,他正給一位客人修臉。「威爾·梅耶斯我認識,是個老實的黑鬼,米妮·庫珀小姐我也挺了解。」
「你了解她啥?」另一個理髮師問。
「她誰啊?」那位客人插嘴道,「是個年輕姑娘嗎?」
「不是,」理髮師說,「我估摸著她該有四十了,沒結過婚,所以我才不信……」
「信什麼信,見鬼去吧!」一個人高馬大、綢襯衫上汗漬斑斑的青年吼道,「白皮膚女人說的話你不信,難道要去信一個黑鬼嗎?」
「我不信威爾·梅耶斯會做這種事,」理髮師說,「我了解威爾·梅耶斯。」
「要這麼說,沒準兒你曉得是誰幹的?搞不好那犯事兒的傢伙早就被你送出城外了吧,你這親黑派!」
「我不信有誰犯過啥事兒,也不信會出這等事,你們大伙兒想想,如果不是那些老大不小了又沒嫁過人的小姐抱著過去的觀念不放,覺得男人不該……」
「那你就真是個混帳白人。」客人說著,身子在圍布下躁動不安。那青年從座上一蹦而起。
「不信?」他說,「你是在指責一位白人婦女撒謊嗎?」
理髮師握著剃刀,手懸在已經半坐半起的客人上方,目不斜視。
「都怨這鬼天氣,」另一個人開口說,「人都給熱死乾死了,還有啥事兒幹不出來的。就連她也不放過。」
可在場無人發笑。理髮師的口吻仍舊溫和而固執:「我沒有指責任何人任何事。我只知道,大伙兒也知道,一個女人如果總不成家……」
「你這和黑鬼一家親的東西!」青年罵道。
「別罵了,布奇,」另一個人說,「時間有的是,搞清楚真相後再作打算不遲。」
「誰來?誰來搞清楚真相?」青年反問,「去他娘的真相!老子……」
「你這白人,當真是好樣的,」那客人說,「不是嗎?」他的鬍鬚上滿是白沫子,模樣活像電影裡頭沙漠中的耗子。「傑克,你替我同他們講,」他衝青年說,「雖然我不過是個跑街搞推銷的,而且不是本地人,可即便如此,要是哪天這鎮子上的白人都死絕了,你也能算上我一個。」
「這就對了,哥幾個,」理髮師不理會客人,「先弄清事實真相吧,我了解威爾·梅耶斯這人。」
「呵!我的天哪!」青年破口大嚷,「這鎮子上居然有個白人……」
「別再講了,布奇,」第二個人又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話音剛落,那客人坐起身來,直直瞪著他:「你什麼意思?一個黑鬼侮辱了一個白皮膚女人,還能有啥隱情,有啥藉口可找是不?難不成你要告訴我,你身為一個白人,還對此表示贊成?我看你還是一路向北,回老家去吧,南方不需要你這種傢伙。」
「北什麼北,」那人回道,「我可是在這兒土生土長的。」
「哎,上帝啊!」青年一聲高呼。呼罷,他繃起臉環顧四下,目光中透著困惑,仿佛在竭力回憶自己想說的話和想幹的事。他提起袖子抹了抹淌滿汗水的面龐,又說:「他娘的,要是我讓一個白人女士……」
「你告訴他們,傑克,」推銷員說,「老天爺做證,要是他們……」
忽然,門被砰地撞開,一名大漢走進店裡,只見他兩腿一叉,從容地在地上站定,魁偉的體格穩重如山。他身穿白襯衫,大敞著領口,頭戴一頂氈帽,那灼灼發光的雙眼氣勢洶洶地掃視著屋裡的人。此人名叫麥克倫登,行伍出身,曾在法國前線指揮過部隊打仗,也因作戰勇猛受過嘉獎。
「怎麼著,」他說,「你們打算在這兒傻坐著,任他一個黑崽子在傑斐遜的大街上強姦白人婦女嗎?」
布奇一聽,又咚地跳起,綢襯衫緊緊地粘在他寬厚的肩膀上,胳肢窩底下黑乎乎地映出兩道半月形的汗漬,「我由始至終都跟他們這麼說的!我就是這麼……」
「真出事了?」第三個人問道,「就像霍克肖所說,這可不是她頭一次給男人嚇著了。差不多一年前,不就有過一回嗎?說有個男人趴在廚房頂上偷看她脫衣服什麼的。」
「啥?」客人又好奇起來,「那是怎麼回事兒?」理髮師緩著勁兒將他按回椅子上,他卻不依不饒,非但不肯躺下,頭還抬得老高。理髮師只好一直使力摁住他。
麥克倫登倏地轉過身,面向第三個說話的人,「出事?出了跟沒出有他娘的什麼區別?莫非你想放這些個黑崽子一馬,好叫他們有朝一日真的闖出禍來不成?」
「我就是這麼跟他們說的!」布奇大喊。只聽他罵罵咧咧,沒完沒了,到底罵誰、罵的什麼,則完全不得要領。
「行了,行了,」第四個人說,「小聲點,別老這麼大嗓門的。」
「沒錯,」麥克倫登說,「根本沒必要多費唇舌,該說的我都說盡了。誰跟我來?」說完,他兩腳一踮,左右張望起來。
理髮師費力把推銷員的臉擺平,橫過剃刀,「先打聽一下吧,夥計們,查清來龍去脈。我了解威爾·梅耶斯這個人,肯定不是他幹的。咱把治安官找來吧,別擅作主張。」
麥克倫登猛一轉身,狠狠盯著他,怒氣衝衝,兩眼冒火,而面對咄咄逼人的目光,理髮師並不躲躲閃閃 ——這兩人仿佛屬於不同的種族似的。此時,其他的理髮師也已停下手中的活,讓客人們幹躺著。「你的意思是,」麥克倫登說,「你寧願買黑鬼的帳,也不信一個白人婦女的話是嗎?呵!你這黑鬼養的混球兒……」
第三個說話的人站起身來,拽住麥克倫登的胳膊,他早年也當過兵,「罷了,罷了,咱們從長計議。有誰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嗎?」
「計議個屁!」麥克倫登肘子一甩,掙脫開來,「要跟我走的都站出來,不想來的……」他蹙緊眉頭,環視四周,用袖子抹了把臉。
一聽召喚,三個人當即起立,躺在椅子裡的推銷員也坐直了身板。「來來——」他邊說邊拉扯著脖子邊的圍布,「把這破布給我去了。我挺他。我儘管不住這鎮上,但老天在看,要是咱們的賢妻良母、姐妹妯娌們……」他抓起白圍布在臉上胡亂擦了一通,唰地往地上一扔。麥克倫登杵在屋子中央,對 「異己」們又咒又罵。於是,又一個人站起來朝他走去;剩下的人彼此互不相視,即便坐著,渾身也老不自在,躊躇了片刻後,只好站起身,一個接一個地加入麥克倫登的陣營。
理髮師從地上撿起圍布摺疊整齊。「夥計們,別衝動。威爾·梅耶斯絕不是那種人,這點我很清楚。」
「來吧!」麥克倫登一聲令下,轉過身去,只見那褲子的後兜裡插著一把沉重的自動式手槍,槍把露在外頭。一行人走出店去,紗門在他們身後猛地撞上又啪地彈起,震顫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迴蕩。
理髮師手腳迅速卻又不失細緻地將剃刀擦拭乾淨,又收起放好,隨後衝後屋跑去,從牆上摘下帽子。「我儘早回來,」他對其他理髮師說,「我不能讓……」話沒說完,他已奔出店外,另外兩個理髮師緊隨他到門口,正趕上紗門彈起,便探身張望,目送他在大街上孤身遠去。空氣又沉又悶,了無聲息,舌頭根燥苦燥苦的,像含了塊鉛一般。
「他去了又能怎麼樣?」第一個人說。第二個人低聲念叨著 「上帝啊上帝。」「威爾·梅耶斯真闖了禍倒還好了,要是霍克肖惹毛了麥克倫登…… 」
「上帝啊上帝。」第二個人喃喃不止。
「你說他當真把她給那啥了?」第一個人問道。
喧譁與騷動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納
出版社: 譯林出版社
譯者: 方柏林
出版時間: 2015-6
02
她不是三十八就是三十九了,仍同久病不起的母親和一位骨瘦如柴、面色蠟黃,勞碌起來一刻不停的姨媽一起,住在一棟木房子裡。每天上午十到十一點間,她會頭戴一頂鑲有花邊的睡帽走到陽臺上,坐在鞦韆裡一直蕩到中午。午餐後,她躺下小憩,待下午天氣涼快些後,便穿上薄紗裙(每年夏天她總給自己準備三到四件新的),進城同其他女士太太們一起逛商店打發時光:她們拿起各式貨品翻來覆去、掂掂量量,雖全無買之一二的念頭,卻仍伶牙俐齒、話聲冷冷地討價還價。
她衣食無憂,家境寬裕,雖在傑斐遜算不上頂頂闊綽,卻也是正派人家,門風端良。她相貌平平,但身材依舊保持得不錯。平日裡,她喜好明快靚麗的著裝,言談舉止開朗大方,同時卻又隱約透著股憔悴之感。年輕時,她苗條婀娜,聰慧敏感,活潑得有點神經質的性格讓她一度榮登傑斐遜鎮社交女王的寶座。那時候,她和她的同輩們正值青春年少,尚無門第意識、等級觀念,不論是在高中舞會還是教會活動中,她都是當仁不讓的明星人物。
她始終沉浸其中,直到韶華漸逝,風潮更變,她也沒及時意識到自己開始落伍。一直以來,她都如一簇歡騰的火焰,比常人更明亮、更活躍,卻並未發覺以往的夥伴中,男的愈發勢利,學會諂上欺下,女的耍起手段,喜好打擊報復。待她終於醒悟時,燦爛的笑容中便第一次出現了那抹憔悴與失落。昏暗的迴廊裡,夏天的草坪上——各式各樣的聚會中仍能見到她的身影,可那歡容悅色,卻變得像一張面具、一面旗幟,目光中流露出的,儘是不甘默然接受現實、不解一切何以至此的神色。一天晚上的派對中,她聽見了一男兩女(都是昔日的同學)的談話,從此不再接受任何的邀請。
她眼睜睜地看著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姑娘們結婚成家、生兒育女,男人們卻只和她交往一二,淺嘗輒止。日子一久,姐妹的孩子都長大了,開始一口一個「阿姨」地喊她,而且,這 「阿姨」她一當就是好多年。媽媽們時常憶起往昔,津津樂道,說米妮阿姨年輕時可討人喜了。這以後,鎮上的人每到禮拜天下午便瞧見她和銀行出納員一起乘著車上街兜風。那出納約莫四十歲上下,是個鰥夫,看上去氣色很好,紅光滿面,身上總散發著淡淡的髮油味和酒味。他坐擁全鎮第一輛汽車——一輛紅色的敞篷車,而米妮也成了全鎮第一個戴上專用兜風帽和兜風面紗的人。很快,街頭巷尾到處是竊竊私語:「可憐的米妮呀。」也有人說:「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該能管好自己的。」正是在這當兒,她開始一一囑咐起那些老同學,要她們讓孩子叫她 「堂親」,別再喊 「阿姨」了。
輿論指責她與別人私通,是十二年前的事了,從出納員調去孟菲斯的一家銀行工作以來,也已過了八個年頭。每年聖誕,他才回傑斐遜一天,參加由河邊一家打獵俱樂部舉辦的一年一度的單身漢聚會。一行人朝河邊走去、路過米妮家附近時,鄰居們便撩起帘子,透過窗戶偷偷望著他們。第二天,參加了聚會的人到她家裡串門時,總會滔滔不絕地講起她那 「老相好」,說他英俊瀟灑,容光煥發,說還聽聞他在城裡混得如魚得水,日漸發達,一邊說,一邊擦亮了眼睛,以詭秘的目光打量著她,打量著那張不吝笑容卻又難掩憔悴的臉 ——而且往往在這時候,她嘴裡會有股濃濃的酒味兒。一個在冷飲店幹活的年輕人常供她威士忌喝:「對嘍,這酒我就是買給那老姑娘的,我尋思著她也該快活一下嘛。」
如今,她的母親臥病不起,足不出戶,虛瘦的姨媽操持著大小家務。相形之下,米妮那光鮮亮麗的衣裙和無所事事、日日空虛的過法倒顯得極不真實。現在,她晚上只同女性朋友、鄰裡熟人結伴去看電影。每天下午,她都會挑件新衣服穿上,獨自一人到城裡去,而她的 「堂姊妹」們則早已在鬧市街上優哉遊哉地逛了老半晌了。她們秀髮如絲、容顏姣好,胳膊又細又長,卻尤不自然,一個個走起路來,還刻意扭動著臀部。她們或者相互依偎,或者和男伴在冷飲櫃前打情罵俏,時而尖聲一叫,時而咯咯嬌笑。她走過她們身邊,走過密密麻麻的鋪面,男人們懶洋洋地在店門口坐著躺著,目光已不再追隨她的身影。
野棕櫚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納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譯者: 藍仁哲
出版時間: 2009-1
03
理髮師疾步趕路,稀稀落落的街燈掛在死氣沉沉的半空中,放射出冷澀而刺眼的光芒。飛蟲迎光旋舞,蔽日的風沙吞沒了白晝,廣場被凝滯不去的塵土籠罩,灰濛濛一片,昏黃的穹隆如一口銅鐘般懸於頭頂。月亮在東方的天際時隱時現,朦朧之中,仿佛有平時兩倍的大小。
他趕上大部隊時,麥克倫登和另外三人正要鑽進一輛停在巷子裡的汽車。麥克倫登低著他那笨重的大腦袋,從車頂棚下朝外張望。「改主意了,是吧?」他說,「娘的好極了。上帝啊,要是明兒個鎮上的人聽說了你今晚講的那些鬼話……」
「好了好了,」另一個退伍軍人說,「霍克肖還是明白事理的。來吧,霍克肖,上車。」
「夥計們,就算真有其事,」理髮師說,「那也絕不會是威爾·梅耶斯幹的。唉,我清楚,大夥也都清楚,要論品性,這鎮上的黑人可比任何地方的都好,而且你們也不是不知道,女人有時候無緣無故地就會對男人疑神疑鬼、自尋煩惱。無論如何,米妮小姐……」
「行行行,」退伍軍人說,「我們就是去找他談談,沒別的意思。」
「談個屁談!」布奇說,「等咱們把他給…… 」
「別說了!看在上帝的分上!」退伍軍人喝道,「難不成你想讓鎮上所有人…… 」
「天哪,就得告訴他們!」麥克倫登說,「就得讓每一個黑崽子都明白,要是膽敢對白皮膚女人…… 」
「走吧,走吧,瞧,還有輛車。」第二輛車穿出團團塵沙,發出長而尖厲的聲響,出現在巷子口。麥克倫登發動引擎,駕車在前打頭。塵土飄浮在街上,如同重重迷霧一般,街燈好似沒在水中,泛著曖昧的光暈。一行人駛出鎮子。
一條亂轍遍布的小道向右拐去,路面上塵土飛揚 ——風沙無處不在。夜空之下,製冰廠的黑影龐然矗立,黑人梅耶斯便在廠裡當守夜人。「最好在這兒停,是吧?」退伍軍人說。麥克倫登並不作答,猛地一腳油門下去,縱車一衝,又使勁一剎,把車停下,前燈的光線直直打在白牆上。
「聽我一句,哥幾個,」理髮師說,「如果他人在這兒,不正說明他是清白的?不對嗎?要真幹了這事兒,他早該跑了。這你們還不明白嗎?」第二輛車緊隨而來,停在一邊。麥克倫登開門下車,布奇一躍而出,跟在一旁。「聽我說,夥計們。」理髮師又說。
「把車燈關了!」麥克倫登令道。隨即,無聲無息的黑暗霎時襲來,四下裡一片沉寂,他們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在兩個月來盤踞不去的焦熱塵土中覓尋空氣時的呼吸聲;緊接著,只聽見麥克倫登和布奇踏著步子碾地而去,腳步聲漸漸銷匿,又過片刻,遠處傳來麥克倫登的叫喊:
「威爾……威爾!」
東方的天空,慘白的月暈如鮮血般不斷擴溢,月亮爬上山脊,空氣和塵土染上一層銀灰的色彩,仿佛在一鍋熔化的鉛水裡呼吸、生存。四周萬籟俱寂,不聞蟲鳴,也無鳥叫,沒有絲毫動靜,只有人的呼吸聲和汽車引擎冷卻、金屬收縮時的嘀嗒聲。他們坐在車裡相互挨著,身上火熱難耐,皮膚卻燥乎乎的,像在出幹汗。「天哪!」有個人開口出聲,「咱們出去吧。」
但說歸說,他們終究還是忍著沒動,直到前頭那漆黑一片中隱約響起嘈雜聲,才走下車去,站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緊張地等待。很快,又傳來抽打聲、噝噝的吐氣聲和麥克倫登低著嗓門的咒罵聲。他們愣著站了一會兒,隨即拔腿向前奔去,跑得跌跌撞撞,模樣笨拙得很,就跟逃命似的。「弄死他,弄死這龜兒子。」其中一人嘴裡念念有詞。麥克倫登一把推開他們。
「別在這兒,」他說,「先把他弄車裡去。」 「弄死他,弄死這黑崽子。」那人依然嘟囔個沒完。一伙人拽著那黑人一路往停車的地方拖,理髮師始終站在車邊,見狀,只覺渾身直冒冷汗,心裡明白陣陣反胃即將襲來。
押沙龍,押沙龍!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納
出版社: 北京燕山出版社
譯者: 李文俊
出版時間: 2017-11
「什麼事啊,各位長官?」黑人問,「我啥也沒幹呀。我發誓,約翰先生。」這時,有人亮出一副手銬。他們圍著那黑人,當他是根柱子似的一頓忙活,個個聚精會神,一聲不吭,卻又互相妨礙,亂作一團。黑人沒辦法,只好奉上雙手讓他們銬,同時睜大了眸子,眼珠滴溜直轉,不斷打量著昏暗中陌生而模糊的臉。「你們是誰啊,長官們?」黑人邊說邊探出身子,使勁兒辨認那一張張面孔,他湊得很近,眾人都能感覺到他嘴裡呼出的氣,聞到他身上的汗臭。他叫出一兩個人的名字。「你們說我幹了啥了,約翰先生?」
麥克倫登猛地拉開車門。「進去!」他吼道。
黑人立著不動。「你們要把我怎麼樣啊,約翰先生?我啥也沒幹呀!各位白先生、白長官們,我真啥也沒幹。我對天發誓。」說罷,他又喚出一個人的名字。
「給我滾進去!」麥克倫登大喝,還給了那黑人一記耳光。其餘幾人噝噝噓出一口氣,也跟著胡亂一通拳打腳踢。黑人霍地轉身過來破口大罵,舉起上了銬子的雙手,劈頭蓋臉揮將過去;手銬劃破了理髮師的嘴,連理髮師也動手揍了他。「把他弄進去。」麥克倫登說。於是,眾人便齊力硬是把他往車裡推,他總算不再掙扎,上車靜靜地坐著,大伙兒也都各就各位。黑人坐在理髮師和退伍軍人中間,縮手縮腳的,唯恐碰著他們,那眼珠子仍舊飛快地轉動,來回瞅著各人的臉。布奇手抓窗沿站在踏腳板上。車一開動,理髮師便用手帕捂住嘴。
「咋了,霍克肖?」退伍軍人問。
「沒事。」理髮師回答。汽車再次開上公路,遠離鎮子而去。第二輛車落在後頭,湮沒在重重塵土中。汽車向前疾馳,越開越快,鎮頭最後一排房屋向後急退,消失不見。
「娘的,他真臭!」退伍軍人說。
「一會兒咱給治治,就不臭了。」坐在麥克倫登身邊副駕駛座上的推銷員說。車外,踏腳板上的布奇迎著撲面而來的熱風縱聲大罵。車內,理髮師突然往前一探,碰了碰麥克倫登的胳膊。
「讓我下車,約翰。」他說。
「跳下去吧,你這黑鬼養的。」麥克倫登頭也不回地說。他把車開得飛快,後頭那輛車衝出漫天沙塵,追趕上來,車頭迸射出晃眼的燈光。不多久,麥克倫登驅車進入一條年久失修、坑坑窪窪的小路,路盡頭是一間廢棄的磚窯,滿是一座座紅色的土丘和一個個雜草叢生、藤蔓糾纏又深不見底的洞穴。這兒曾經是一片牧場,直到有一天牧場主丟了一匹騾子:他用一根長杆在洞裡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戳了半天,卻始終夠不著底。
「約翰。」理髮師又叫了一聲。
「想下去你就跳。」麥克倫登邊說邊順著凌亂交錯的車轍疾速狂飆。理髮師身邊的黑人張口說話了:
「亨利先生。」
理髮師身子向前一傾。狹窄的路面飛速逼近,又倏然遠遁,仿佛一陣陣從熄滅的焚爐中噴射而出的疾風,雖不炙熱卻了無生氣。汽車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路顛簸著前進。
「亨利先生。」黑人重複了一遍。
理髮師拼命地推車門。「嘿!小心點!」退伍軍人言之不及,理髮師已然踹開門,側身一跨,站到踏腳板上。軍人傾身撲過黑人,伸手去抓,可理髮師搶先縱身一躍,跳下車去。汽車毫無降速的意思,繼續向前奔馳。
由於向前的勢頭太猛,他被甩得老遠,滾過沙土覆裹的雜草叢,摔進了溝裡,震起一片塵灰;乾枯的草莖紛紛斷折,發出輕微而不懷好意的脆裂聲。理髮師躺在地上,一陣陣乾嘔不止,直到第二輛車匆匆而過消失不見後,才站起身來。他跛著腳回到公路上,朝鎮子的方向踉蹌而行,邊走邊用手撣掉身上的沙土。月亮升得老高,終於擺脫了塵沙的陰影,當頭拂照。走了一陣後,傑斐遜的燈火在風沙中依稀可見,漸趨明朗。他一瘸一拐地前行,不多久,便聽見汽車聲傳來,燈光刺穿他身後的塵土,變得愈發耀眼。他潛下公路,俯臥在草叢中等汽車開過。這一回,麥克倫登的車駛在後頭,裡頭坐著四個人,布奇也不站踏腳板了。
汽車一往直前,衝進塵土的懷抱不見了蹤影,明晃晃的燈光和轟隆隆的車聲也隨之遠去。車子揚起的沙子滯浮在半空中片刻,很快又同永恆的塵土融為一體。理髮師爬上大路,步履蹣跚地向鎮子走去。
04
那個禮拜六晚上,她梳妝打扮準備吃晚餐時,只覺渾身上下滾燙滾燙,兩隻手系起紐扣來不住地哆嗦,眼睛還一陣陣發熱,目光跟著了火似的,頭髮也又幹又脆,梳子划過時,不斷打起小卷,發出噼啪的微響。沒等穿戴得當,朋友們就來了,她們坐在一旁,看她穿上最輕薄的內衣、長襪和一條新的紗裙。「身子骨沒事兒吧?上街去能行吧?」她們問道,雙雙明眸中閃著暗暗的光澤。「等你緩過勁兒來定了神,一定得把你碰上的事兒說給我們聽聽,那傢伙說啥了幹啥了,細細講講。」
在臨街樹木的陰影中,四個人朝廣場走去,走著走著,她就像要一躍入水的遊泳家一樣,一下下做起深呼吸來,直到身子不再發抖才作罷。她們把步子放得很慢,一來是因為酷熱難當,二來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快到廣場時,她又開始渾身打戰。她昂著頭,雙拳緊攥於身體兩側,朋友的話音化作嗡嗡聲(和她們的忽閃忽閃眼神一樣,也帶著那股子燥熱之氣與恍惚之感)在耳邊縈繞。
進入廣場時,她走在幾人中間,一身新衣,卻顯得弱不禁風。街上的小孩吃著冰激凌,她卻陣陣發冷,哆嗦得愈發厲害,愈發步履維艱,她的頭仍舊高高抬起,憔悴不堪、形如枯槁的旗幟般的臉龐上,那雙眼睛冒著虛火,灼亮發光。路過旅館時,脫了外套沿街而坐的一眾推銷員在椅子上扭過頭來望著她:「就是她,看見沒?中間那個穿粉紅色衣裳的。」 「就是她?他們把那黑鬼咋的了?他們把他……」「當然。他可好著呢。」 「好?是嗎?」 「當然,還出去兜了迴風呢。」接著,她們又走過藥店,懶洋洋地倚在門口的年輕人以手指支起帽簷,目光隨著她大腿和臀部的挪擺而移動。
四人足不停步,見她們經過,紳士們紛紛行抬帽禮,周遭的談話聲戛然而止,人們默然致以敬意,生怕驚擾了她。「你瞧見了嗎?」朋友們問,她們把聲兒拉得很長,伴以噝噝的出氣聲,飄飄然的,仿佛喜不自禁,「這廣場上一個黑傢伙也沒有。一個也沒有。」
最後,她們到了小仙境一般的電影院裡——大廳燈光燦亮,貼滿了描繪人間悲喜、命運變遷的彩色海報。她的嘴唇開始抽搐,隱隱發麻。等電影開始,處在黑暗中,一切便都好了——她能忍著憋著,不至於早早把笑聲浪費掉。於是她加快腳步,迎著齊齊轉過來的張張面孔,頂著暗暗驚嘆的竊竊私語硬著頭皮向前走去。她們在老位子上落座,銀幕亮白一片,映照出狹窄的過道,年輕男女成雙結對地走進場內。
燈光逐漸暗下,幕布泛起銀光,一幕幕生活情境如畫卷般展開,美妙、熱情,又不乏憂傷。半明不暗的光線中,男男女女陸續進來,聞得到他們身上的香水味,聽得見他們嘴裡的喁喁聲,那一對對背影輕盈而不失柔和,圓滑而富有光澤,細長的身軀靈敏矯捷卻又有些笨拙,詮釋著青春的神聖活力;在他們身後,銀色的美夢連綿不絕,不容反悔、不留餘地地奔瀉向前。她忍之不住,失聲而笑,想克制自己,反倒發出更大的聲響,人們一聽,紛紛轉過頭來。她大笑不止,朋友們攙起她,領著她走出場外,她站在馬路邊,扯著嗓子尖聲狂笑,全無停下的徵兆。總算,一輛計程車開來,朋友們把她扶上車去。
她們脫掉她的紗裙,除去內衣和長襪,讓她躺在床上,又敲來冰塊敷在她太陽穴上,同時遣人去請大夫。大夫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她們便親自動手,照料服侍,替她換冰塊,為她打扇子,不時還小聲喚上幾句。冰塊剛換上還沒融化時,她不再發笑,安靜地躺上片刻,偶爾低低呻吟一二,可要不了多久,那笑聲便又洶湧而來,越笑越猛,近乎尖叫一般。
「噓——噓——」她們不停地哄著她,一邊換冰袋,一邊輕撫她的頭髮,還不忘睜大了眼睛找白頭髮。「可憐的姑娘!」其中一人嘆道。嘆罷,又問邊上的人:「你覺得真出事兒了嗎?」她們的眼睛裡閃著暗沉沉的光亮,詭秘而又興奮。「噓——可憐的姑娘!可憐的米妮!」
5夜半時分,麥克倫登驅車回到家。嶄新的房子整潔有序,像只鳥籠子一樣乾淨而窄小,牆上塗著白綠相間的油漆,清楚而分明。他鎖上車,走上前廊,開門進屋。他的妻子看見他,從檯燈一側的椅子上起身。麥克倫登立在屋子中央死死瞪著她看,直到她垂下眼睛。
「看看幾點了。」他抬起胳膊,指了指鍾,說道。妻子低著臉站在他跟前,雙手握著本雜誌。她面色蒼白,神色緊張,看上去疲憊不堪。「我有沒有告訴過你,讓你別像這樣半夜三更不睡覺坐在那兒乾等著看我幾點回家?」
「約翰。」她叫了一聲,放下雜誌。麥克倫登滿臉淌汗,雙腳牢牢抓著地面,穩穩站定,兩眼冒著怒火,直勾勾地盯著她。
「我是不是跟你講過?」他走向妻子。妻子抬起頭。他抓住妻子的肩膀,妻子呆呆佇立,痴痴望著他。
「別這樣,約翰。我睡不著……天太熱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求你了,約翰,你弄疼我了。」
「我是不是跟你講過?」他鬆開手,半推半搡地把妻子摔到椅子裡。妻子躺在那兒,靜靜看著他離開房間。
麥克倫登穿過屋子,邊走邊扯下身上的襯衣。他走到後屋裝有紗窗的陽臺上,站在一片黑暗中,用襯衣抹了抹腦袋和肩膀後就扔到一旁。他從後兜裡拔出手槍,放在床頭小桌上,然後一屁股坐在床上,脫掉鞋子,又起身脫掉長褲。不料短短片刻間,又是一身汗,於是他彎下腰,像頭野獸似的四處找那襯衣。總算找著後,他又上上下下擦了一遍,然後將一絲不掛的身體往積滿灰塵的紗窗上一靠,站著直喘粗氣。屋內外不聞一點動靜,不存一絲聲息,連只蟲子也沒有。冷月當空,星星不再眨眼,灰暗的世界仿佛重病纏身,沉沉地昏死過去。
(原題為《乾旱的九月》,福克納著,葉紫譯,轉自:瘦天使之城)
八月之光
作者: [美] 威廉·福克納
出版社: 北方文藝出版社
譯者: 餘莉
出版時間: 2016-8
# 大地上的事情(增訂版)
葦岸 著;馮秋子 編
葦岸最新、最全、最嚴謹增訂版本,由葦岸生前摯友、著名作家馮秋子受葦岸家人委託,歷經數年整理、選編,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0年10月傾力呈獻。新增葦岸遺著:散文、隨筆20篇、詩歌22首、書信1封、譯文2篇,共計45篇(首);此外,延用的葦岸《後記》,附錄的《葦岸生平及創作年表》和《葦岸作品的後續傳播》,對於記錄葦岸生平和研究葦岸及其創作,提供了更為全面、準確和翔實的史料信息。
# 泥土就在我身旁:葦岸日記(上中下)
葦岸 著;馮秋子 編
葦岸日記從1986年1月1日記至1999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療止。1年為1輯,三冊日記共14輯,總量近80萬字,加上附錄《葦岸書信選》《葦岸生平及創作年表》《葦岸作品的後續傳播》等,全書總量90萬字。他的日記多有對於大地道德信念、切身體驗的自然與人文進程的敘述,及與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們的閱歷、觀念、創作狀況和個人意趣,所處時代影響下的文藝現象,親歷半個中國的旅行見聞,閱讀過的諸多社會科學、自然科學類著作。
# 不踐約書
張煒 著
《不踐約書》是茅盾獎得主、當代著名詩人作家張煒的最新詩作。該作品雖然以詩歌為表現形式,以愛情為呈現線索,但實際上已經超越傳統意義上的詩歌概念和邊界,作家調動人文、思想、歷史、哲學、文學、藝術等綜合手段,以強大的精神背景和調動超出常人的寫作能量,打造出的一個具有巨大衝擊力的複合性文本,可以視為其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的另一種呈現方式。
# 春之祭:駱一禾詩文選
駱一禾著;陳東東 編
駱一禾,一位被低估的詩人、編輯和批評家。《春之祭:駱一禾詩文選》是由駱一禾的代表詩作、詩歌評論、書信等彙編集成。精選收錄駱一禾代表性短詩59首、中型詩14首、「祭祀」系列詩9首、長詩《世界的血》,詩論及創作論6篇,詩歌評論5篇,書信7篇。從詩歌到文論,從評論到書信,全面立體呈現詩人的精神世界及其所處時代的文藝風潮。
# 董其昌傳
孫煒 著
著名藝術家楊先讓,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館長許傑聯袂推薦,著名藝術媒體人孫煒最新力作。一部個人傳,一部晚明史,解密董其昌罵名背後的真相。隨書饋贈 特製6款純宣紙精美藏書票。
# 江南舊聞錄:故園歸夢長
朱學東 著
《江南舊聞錄:故園歸夢長》是一本兼具社會學、民俗學史料和文獻研究價值的懷鄉思故之作,是作者朱學東對江南故鄉已經消失和正在消失的生活方式和場景的記錄和回憶。
# 我消失的影子
高博洋 著
李敬澤、閻連科、雙雪濤聯袂推薦,蔣峰作序。現實與記憶虛實相映,真實又懷舊的龐大鏡像,人物與心理的深入探索。撲朔迷離的往事中牽扯出三條驚險線索,他在尋找影子,也在重回現實。這是一部具有文學野心的小說,從時代的缺口直抵人心,挖掘靈魂深處的複雜性和多樣性。
# 最好的裡爾克
裡爾克 著;秀陶 譯
《最好的裡爾克》是詩人秀陶所譯奧地利詩人裡爾克代表詩作選譯集。本選譯本之所以叫作《最好的裡爾克》,在於譯者譯筆嚴謹,音律韻腳安排講究,少有增減、切割、含混之處,讀來確屬各譯家中之上乘成品。書中所選的作品涵蓋詩人裡爾克主要作品和名篇,令人喜愛的裡氏作品少有漏掉。
# 鱷魚街
[波]布魯諾·舒爾茨著;楊向榮譯
布魯諾·舒爾茨,一個具有傳奇色彩的世界級文學大師,生前默默無聞,死後卻被世界發現其寫作的巨大特點和文學價值。本書收錄了布魯諾· 舒爾茨存世的全部虛構作品:兩部短篇小說集《鱷魚街》《用沙漏做招牌的療養院》,以及集外的3個短篇,構成了一個個既彼此獨立又有內在聯繫的故事。中國作家黑陶以特殊方式,從翻譯家楊向榮經典譯作《鱷魚街》中發現、提煉、致敬,創作出《在閣樓獨聽萬物密語——布魯諾·舒爾茨詩篇》。
# 問題之書(上下)
[法]埃德蒙·雅貝斯 著
劉楠祺 譯;葉安寧 校譯
法國詩人、作家埃德蒙·雅貝斯《問題之書》首次中譯本,一部「不屬於任何類型,但卻包羅萬象」的跨文本作品。透過聲光閃爍、意象與聯想交織的詩化外殼,雅貝斯注入的是「尋根」式的思考和將自己獻祭於被遮蔽的「無限」場域裡進行「精神」再創造的「書寫」求索的內核。純粹譯叢「埃蒙德·雅貝斯作品系列」代表作。
# 相似之書
[法]埃德蒙·雅貝斯 著
劉楠祺 譯;葉安寧 校譯
作品被列入西方正典,法國著名思想家埃德蒙·雅貝斯著作「埃德蒙·雅貝斯文集」之一《相似之書》中文版首次面世。共分為三卷,分別是「相似之書」「暗示·荒漠」和「不可磨滅·不能察覺」。書中充滿了雅貝斯式的哲學思索,從語言到文學,從宗教到傳統,焦慮與困擾在作者靈魂的拷問中不斷明晰、堅定。純粹譯叢之「埃蒙德·雅貝斯作品系列」重要作品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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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福克納:米妮·庫珀小姐和一個黑人的禮拜六|純粹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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