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比海明威早出生一年,他們可以算是20世紀美國文壇上的一個雙子星座。說來也巧,兩人最早的作品都發表在同一期刊物上,那就是1922年6月號的《兩面人》,在紐奧良出版的一種小雜誌。而兩個人的啟蒙老師可以說都是舍伍德·安德森。兩個學生又都寫過模擬老師過時文體的東西來嘲弄老先生。淘氣學生往往都會這麼做,不過他們學的僅僅是怪異的說話腔和步態罷了。
多年來,兩位作家各寫各的書,不相往來。海明威有點佩服福克納的多產,卻不喜歡他複雜、糾結的文風。他出名更早些,常做出些有轟動效應的事,已是社會名流,提起福克納時,不免有些居高臨下。福克納自然暗中不快。馬爾科姆·考利曾建議請海明威為福克納的一本集子(《我彌留之際》與《喧譁與騷動》合在一起)寫序,福克納堅決不同意,認為那樣做「趣味很低」。考利也為海明威編過袖珍本文集,他有意捏攏兩位大作家之間的裂隙,說海明威很誇獎福克納,勸福克納給「非常孤獨的」海明威寫信。福克納答應要寫,實際上大概沒寫。因為研究者在海明威保存得很好的資料裡沒見到有福克納的信。福克納這人不喜歡裝假,自尊心又很強。1943年他在好萊塢時,曾被指派參加將海明威的小說《有錢人和沒錢人》改編為電影的工作。片子拍成了,海明威的名字自然很搶眼,福克納的名字卻連在片前的工作人員名單裡都未能列入。福克納的心情可想而知。
1947年4月,福克納與密西西比大學英語系學生見面,有人提問,請他列舉出當代最重要的五位美國作家的名字。福克納第一次回答時未把自己列入,在第二次回答時開列的名單是:「一、託馬斯·沃爾夫……他很有勇氣,他的寫法好像是自己沒多長時間可活了似的。」二、威廉·福克納。三、多斯·帕索斯。四、海明威……他沒有勇氣,從未用一條腿爬出來過。他從未用過一個得讓讀者查字典看用法是否正確的詞。五、斯坦貝克……我曾一度對他抱很大希望。可是現在,我說不上來。」
這次談話讓人捅給了新聞界。不久後,紐約的報紙登出了摘要。海明威見到了,大發雷霆。他也不管福克納說他缺乏勇氣具體內涵指的是什麼,便讓自己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朋友C.T.蘭哈姆準將為他作證,說明他在戰火中表現如何。準將寫了一封三頁長的信掛號寄給福克納,證明海明威當戰地記者時有「特殊的英勇表現」。1947年6月28日,福克納復了信。裡面說:
謝謝你的來信。
你[所轉引]的聲明是不確切的,因為你所見到的文本顯然不完整,原來的話裡並無任何涉及海明威為人之處;僅僅是說他作為一個作家的技藝。對於他在兩次大戰中以及在西班牙的表現,我是清楚的。
四月裡,應此間密西西比大學(我的母校)英語系的邀請,我會見了該系的六個班級,回答了文學、寫作方面的問題。在一次會見中學生讓我列舉最偉大的美國作家。我回答了,我本不打算這樣做,我相信無人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可是(在再次請求之後)我想不妨跟學生說說我個人對同行的評價,這些人的名字從我們開始寫作以來就和我的經常連在一起。我提到了海明威、沃爾夫、多斯·帕索斯、考德威爾,我說:
「我認為我們全都失敗了(就我們誰也沒有達到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巴爾扎克、薩克雷等人的高度而言)。而沃爾夫失敗得最光輝,因為他具有最大的勇氣:敢於冒犯低劣趣味、笨拙、乏味、沉悶的錯誤的危險:要麼就是一炮打響,要麼就是把魚雷全都白白放掉。其次是多斯·帕索斯,因為他為風格而犧牲了某些勇氣。再次則是海明威,因為他沒有勇氣像別人那樣拖著一條腿爬出來,敢於去冒趣味低劣、不加約束、乏味沉悶等等的危險。」
現在所寫的當然是經過推敲的。我當時卻是隨便說的,沒有講稿,因為我那時相信那是非正式講話,不準備發表的。你的來信使我初次知道講話已被發表,而且從你轉引的段落看,是斷章取義和不完整的。
我為此感到抱歉。此函複本會寄給海明威,並附去說明性的短簡。倘有任何可以更正講話的機會,我當盡力而為。
同一天,福克納寫了那封「說明性的短簡」,這是他寫給海明成的唯一的一封信:
親愛的海明威:
我為這件倒黴的蠢事感到抱歉。我只不過是想賺250塊錢,我原以為是非正式的,不發表的,否則我一定會堅持要在發表之前看一看是怎麼寫的。多年來我一直相信人類的一切災禍都從口出,想不到自己卻破了戒張口說話了。這也許將是我最後一次的教訓。
我希望此事不致給你帶來任何損失。不過倘若真的或何時何地會有,請再次接受我的歉意。
但是可以看出,福克納在信中並沒有明顯表示收回原來說法的意思。事實上,福克納後來一再重複他的「排座次」的說法。他反覆說海明威「停留在自己所知道的範圍內。他幹得不錯,但是無意去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他做他真正能做到的,而且做得很漂亮,是第一流的,但是對我來說那不是成功而是失敗……在我看來,失敗才是最最好的。去試著做你力不能及的事,那超出成功的希望的事,可是仍然試著去做而且失敗了,然後再一次試著去做。對我來說這才是成功」。
還是讓我們把視線折回到1947年來。7月23日,海明威從古巴回了一封信給福克納。這封信很長,也很熱情,從中可以看到海明威性格中可愛的一面。信中說:
親愛的比爾:
非常高興收到了你的信並為有了聯繫而感到快活。你的來信是今晚抵達的,請把所有別的都扔掉,誤會呀或是會產生的別的一切,咱們都來把它踩扁。現在再也沒有什麼芥蒂了。我惱火過,布克(蘭哈姆)也惱火過,但是就在知道真情的那一分鐘我們立刻就不再惱火了。
我明白你說的關於託·沃爾夫與多斯的話的意思,但是仍然不能同意。我從未感到與沃爾夫有任何共同之處,除了北卡羅來納這一點。多斯我一直是喜歡與尊重的,但是認為他是個二流作家,因為他的耳朵不靈①。
跟大伙兒不同的是,我從小就一直住在國外(就像僱傭兵或愛國志士一樣)。我自己的國家消滅了。樹木被砍伐了。什麼也沒剩下只除了加油站,還有我們在草原上打沙錐鳥的那一小塊土地等等。學外國話就跟掌握英語一樣,但也同樣忘掉了。大多數人不知道這一點。多斯總像個旅行家似的來到我們中間。我一直為自己的生存奮鬥、付欠的帳,總是待下來鬥爭。從能記事起我就是個沒有根基的人,可是在失敗之前每次都是奮戰過的……情況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糟糕。
接下去海明威號召福克納向菲爾丁、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莫泊桑、司湯達、福樓拜挑戰並把他們一一打敗。
但是裡面把福克納捧得太高,令人懷疑其真誠的程度。信的結尾處,海明威說:「不管怎麼說我是你的兄弟,要是你想跟誰寫信聊聊天我願和你保持聯繫。……信寫得亂七八糟,請原諒。向你表示敬意。願意繼續寫信聯繫。」
對海明威的這封信,福克納顯然沒有答覆。但是對海明威的慷慨大度他還是領情的。1950年,海明威的《過河入林》受到批評,福克納寫了一封信給《時代》周刊,對海明威表示支持。這封信發表在該刊11月13日那一期上。福克納寫信時還是個普通的美國作家,到《時代》出刊時,全世界都知道他是位諾貝爾文學獎的新獲得者了。只有掌握了這個情況,我們才明白為什麼對於福克納的支持海明威會這麼惱火。這股火海明威當時找不到由頭髮作,但是兩年後,他找到了。
1952年,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出版。《紐約時報書評周刊》的編輯哈維·布雷特請福克納寫書評。福克納寫了。這份雜誌不知為什麼沒有刊登,而布雷特更是莫名其妙、別有用心地將福克納寫給編者的信轉給了海明威。福克納的信裡說:「幾年前,我忘了在什麼場合下,海明威說過作家應該抱成團,就像醫生、律師和狼一樣。我覺得在這句話裡,機智、幽默的成分多於真實或必須,至少對海明威來說是如此,因為需要勉強抱團否則就會被消滅的那種作家像待在狼群裡才能是狼的那種狼,單獨活動時便僅僅是一條狗。」總之,他說海明威甚至不需要另一個作家來為他說這番話。因為「沒有人比他更加嚴厲地對待」自己的作品。平心而論,這些話裡似乎看不出有多少輕視海明威的意思。但海明威卻在六月二十七日寫信給布雷特(願上帝懲罰這個愛挑撥離間的是非小人!),信中先是重提了「排座次」的事,再次說福克納認為他是「膽小鬼」,也已經向自己道了歉,可是如今又罵他海明威「僅僅是一條狗」!「他過去說我的好話……可那是在他得到諾貝爾獎之前。當我看到消息說他獲了獎時,我給他發去一封祝賀的電報,用了我所知道的最美好的語言。他從未表示他收到了。多年來我一直在歐洲幫他建立聲譽。……每當有人問起誰是最優秀的美國作家時,我總是說福克納。每逢有人要我談談自己,我總是談他。……他棒球打不到九局,我從不告訴別人,更不說為何打不到,也不說他一貫的毛病出在哪裡。可是他寫信給你仿佛是我在求他保護我。我,一條狗。他發表了一篇演說(指諾貝爾受獎演說),很好。我知道現在或是將來他再也達不到那篇演說的水平了。我也知道我能寫出一部更好、更直截了當的作品,不用耍那套花架子和修辭學。」
海明威接著說:「只要我活著一天,福克納就得喝了酒才能為得到諾貝爾獎而高興。他不明白我對那個機構毫無敬意。……他寫得好的時候是個好作家,如果他懂得如何結束一部小說,而不是在結尾時像那位『誠實的舒格·雷伊』②鬥到後來總會因熱昏了頭癱倒在地,那麼,他原是可以比任何一個作家都要高明。他寫得好的時候我愛讀他的作品,可是老覺得難受,因為他沒能寫得更好一些。我希望他走運,他也需要運氣,因為他有個無法醫治的大毛病:他經不起重讀。你再讀一遍他的作品時,你能一直意識到你讀頭一遍時他是怎麼欺騙你的。……一個真正的作家應該能用簡單的陳述句取得這份我們下不了定義的魅力。……如果他讀了《老人與海》,願意評論,那自然很好。可是不讀就發表聲明,那是膽小鬼。可我不想跟他爭吵,也不願跟他有什麼不痛快,我祝他好運,也希望阿諾馬託比奧縣③能像大海一樣長久存在。我不想拿大海同他換縣。他選擇他的縣。我覺得一個縣擠得慌,不管是哪個縣都擠得慌。」
兩天之後,海明威餘怒未消,又給布雷特寫了一封信,裡面說福克納根本不懂得狼,他獵的是黑熊,而「我認為捕獵黑熊是一種罪惡」。他還說,福克納不懂得熊,不懂得狼,也不懂得魚,如果他讀《老人與海》,他是不會理解的,因為他的魚是「貓魚」。「我有時候真對那個縣大倒胃口。任何需要家譜圖才能解釋的東西、需要世界上最長的句子才能使一本書有特色,這是不正常的。他準是看了別人的批評認為海明威再也寫不出好作品,所以需要他挺身出來保護。也許是因為他獲得了諾貝爾獎。一個鄉下人肯定是會有這種反應的」。
說福克納沒有讀《老人與海》至少是不準確的。從福克納那年9月29日寫給《謝納道》的編輯託·H.卡特的一封信可以看出,他曾給布雷特寄去過一篇評這個中篇小說的書評,共有三段。《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不知為何沒有刊登(布雷特也沒將福克納寫過書評之事告訴海明威)。卡特索稿,福克納建議他去向布雷特要一個複印件。這件事又未能辦成(想必布雷特又搞了什麼鬼)。於是福克納重抄了文章的一段寄給卡特。這就是發表在《謝納道》該年秋季號上的那篇有名的書評。全文不長,引錄如下:
這是他最優秀的作品。時間會顯示這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我指的是他和我的同時代人)所能寫出的最最優秀的單篇作品。這一次,他找到了上帝,找到了一個造物主。迄今為止,他筆下的男男女女都是自己形成的,是用自己的泥土自己塑造自己的;他們的勝利與失敗也都掌握在各自對方的手裡,僅僅是為了向自己、向對方證明他們能是何等堅強的硬漢。可是這一次,他提到了憐憫,提到了存在於某個地方的某種力量,是他創造出了這一切:那個老人——他一定要逮住那條魚然後又失去它,那條魚——它命定要被逮住然後又消失、那些鯊魚——它們命定要把魚從老人的手裡奪走,是他創造出這一切,愛這一切,又憐憫這一切。這是很好的。讚美上帝,但願創造出愛著與憐憫著海明威與我的那種力量——不管那是什麼——約束住海明威,千萬別讓他再改動這篇作品了。
這篇牧師布道文般態度居高臨下的書評,雖然讚揚了《老人與海》,卻把功勞歸之於上帝,而且對海明威其他作品的硬漢主題頗有微詞,並對他自我控制的能力不表信任。《謝納道》是南方的一份小刊物,海明威大概不會見到。如果見到,他又該大發雷霆了。1953年,《老人與海》獲普立茲獎時,福克納在他一張手稿背面起草了一封祝賀電報,看來是想發給海明威的,是否發出就很難說了。1954年海明威也獲得了諾貝爾獎,但未見福克納有什麼表示。
1955年,福克納的《大森林》出版,海明威收到一本,但沒有籤名題詞,估計是福克納開列名單讓出版社寄的(應該說,這種贈書方式至少是不夠親切)。海明威寫信給布雷特,裡面說:「我發現它們寫得很好,領悟得很細膩,不過倘若他追獵的是會兩頭跑的動物,我會更加感動的。」1956年7月3日,他又在給布雷特的信裡說:「哈維你記住老爸的遺言:永遠也不要相信一個操南方口音的人。如果他們不裝假,是能和我們一樣說純正的英語的。」在7月29日的信裡,海明威說,福克納這「婊子生的壞兒子」「最可讀的書是《聖殿》和《標塔》,《熊》是值得注意的,某些寫黑人的東西還不壞。可是《寓言》卻連放在宜昌都不配,那是人們從重慶運去大糞的地方」。這裡也透露出海明威二戰時來中國訪問時所留下的一個突出的不良印象。
1961年7月2日,海明威逝世的消息傳出,當時詳情都不清楚,但是福克納的第一反應是:「這不是偶然事件,他是自殺的。」第二天福克納還在想這件事,他對友人說:「海明威抗議得太多,他所顯示的無畏與男子漢氣概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偽裝。」又說:「海明威顯然有病,但是這樣做未免不夠勇敢。」「我不喜歡一個走捷徑回家的人。」他又說。
一年又四天之後,福克納也離開了人間。準確地說,這兩位作家只正式互通過一封信。以美國交通之發達,人們旅行的頻繁,他們竟始終未有一面之緣。
①指聽不出語言的細微差別,缺乏語感。
②舒格·雷伊(Sugar Ray,1921—1989):美國優秀重量級拳擊家,傳說他終身鬥拳從未失敗,卻在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中因中暑而退賽。
③這是海明威依照福克納虛構的地名「約克納帕塔法縣」而杜撰的地名,以示譏諷。
摘自《福克納畫傳》 李文俊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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