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敦頤在儒學發展史上的重大貢獻,主要在於他開創了以本體維度言說儒家性命之學的思想理路,為儒家性命之學的後續相傳奠定了本體論根基。兩漢之後,由於佛、老之學的衝擊,儒家的心性義理之學長期晦而不彰,直至周敦頤以太極生理闡發人道之本,儒家這一性命之學才得以獲得與佛、老抗衡的理論均勢。由於周敦頤主要是從道德角度闡發生命之奧義,因而他的思想也呈現出鮮明的生命倫理特徵。周敦頤對生命問題的倫理思考,雖言辭簡約,卻義理精深,不僅較為完整地體現出儒家生命倫理思想的精神旨要,也提升了儒家的生命境界。
太極生生
在《太極圖說》中,周敦頤開源立本,明確說明了儒家身心性命之學的本根依據和價值之源,從而為儒家圍繞生命建構的倫理學說提供了一套完整的倫理本體論。周敦頤的宇宙本體論,以《易傳》太極陰陽說為基礎,同時借用道家「無極」的說法,又雜糅五行理論,較為明確地說明了萬物源起的動力、宇宙的結構與生成過程。《太極圖說》曰:「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靜極復動,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陽變陰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氣順布,四時行焉……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
依是說,太極本無極,乃形上超越之本體,太極動靜方有陰陽兩儀,兩儀進一步變合為五行,二氣五行的交感運動,遂有萬物生生。人亦本於太極陰陽,所謂「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惟人得其秀而最靈」。由此,人之生命越居於宇宙中心,從而確立起人在宇宙萬物中的特殊地位。人與萬物,皆為同體而生,擁有共同的本原。故人、物皆有大本之性。所謂大本之性,即作為萬物本體的太極之性。而太極之性,在周敦頤那裡,實質即陰陽之道體的生生之性。
「太極」一詞,本是《易傳》中的一個概念,《易·繫辭傳》曰:「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但這裡的「太極」並不是本體論觀念,先秦儒家亦未自覺以太極為根基建構其理論學說。自先秦至兩漢,太極多被視為形下之混沌元氣。周敦頤則首次基於本體意識賦予太極以新的涵義,並繪圖立說突出其契合天德之義。在周敦頤那裡,太極作為道體,是與儒家的天道本體同等的概念,因而太極之道,本質即天道。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又名《易說》,本是對大《易》生命哲學的發揚,從他對太極之道的闡發來看,太極之道的實質即大《易》的陰陽之道。不過,周敦頤重在突出太極的本體地位,陰陽之運動變化則被歸為形而下者。對周敦頤而言,陰陽之道內蘊於太極之中,萬物之所以產生並變化無窮,正是太極內蘊的陰陽機製作用的結果。所以,周敦頤的太極之理,就其精神本性而言,體現的仍然是大《易》哲學的「生生」精神。「生生之謂易。」故王陽明曰:「太極之生生,即陰陽之生生。」然而,對於太極生生之理的哲學闡釋,並不是周敦頤的最終目的。儒學要旨在於安頓人的身心,作為自覺傳承「聖賢之道」的大儒,周敦頤以本體意識建構理論,闡發生命本原,意在說明人之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並試圖為完善人的生命找到正確的方式和途徑,從而提升人的生命境界。
誠建人極
人與萬物雖然皆出於太極陰陽,可謂同本同構,但人的生命價值顯然有其特殊之處。人作為得天地之秀而最靈者,擁有與萬物不同的道德本性和存在使命。這決定了人之生命存在形式的特殊性和完成自我生命的特殊方式。對於人的特殊生命價值的思考,在周敦頤那裡呈現為「誠建人極」的思想,此思想是他藉助《中庸》之「誠」的觀念而合於仁義完成,突出了仁義對於人極之立的重要意義。所謂「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立人極焉」。但從價值之本的角度言,誠在周敦頤那裡則表現為本體論範疇,誠構成了人極確立的根本、價值的源泉。故曰:「誠,聖人之本」;又曰:「誠,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
誠和太極一樣,體現的也是生生的精神。誠是天道的本質屬性,故曰:「誠,天道也。」周敦頤不僅以陰陽生生之道規定太極的實質,同樣以乾坤陰陽的創生性質來解說誠之源立。《通書·誠上篇》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誠之源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誠斯立焉。純粹至善者也。故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元亨,誠之通;利貞,誠之復。大哉《易》也,性命之源乎!」依此,誠體之流行,即陰陽創化之過程,體現的是一陰一陽生生不已之本性。而誠的這種生生之性,亦是其作為「純粹至善者也」的根本體現。人性無非是對此「善生」之性的「繼」和「成」。故曰「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但是,並非人人生來皆能完整地「繼」和「成」誠之品性。由於人生來五性感動未必皆得性命之中正,故需要修養、規範以成就真正的人性和人生。「成人」「成聖」是個漸進的過程,故「人極」有個「立」的問題。雖然「誠」開了「人極」之端,但要確立人極,人還必須藉助某種形式或途徑來反身以誠,從而成為真正大寫的人。對此,周敦頤給出的具體方法即「定之以中正仁義」。
周敦頤的《太極圖說》本名《易說》,故其所曰「中正」當源自易理。在易理中,「中正」是指爻位居中且處於正位,是「美善的象徵」。周敦頤以此喻人當中道、正道而行。而若要做到中正而行,現實的做法即由仁義而行。在周敦頤看來,由仁義行,是保持中道而行、彰顯人道的根本,故曰:「立人之道,曰仁曰義。」以仁義為人道根本,是原始儒家的基本觀點。但周敦頤並未止於此,而是將仁、義與天地的「生」「成」之道聯繫起來,故曰:「生,仁也;成,義也。」仁是宇宙萬物的生機所在,內蘊於每一個活潑潑的個體生命之中,因而一個真正的仁者,必不會輕慢任何具有天地之「生」之意志的生命存在。周敦頤不鋤窗前草之典故,正是周敦頤之仁心與天之生德相契合而形成的自然心理反映。而這種自然的厚生、愛生意識,也正是一個人具有仁德之風的體現。當一個人意識到自身的生命存在與萬有之生命存在具有一體共存的同一性之時,儒家的「博愛」理論也就獲得了更為深刻的本體論證和支持。所以,周敦頤定之以仁義中正、以誠建立人極的思想,不僅體現在他對人的生命本質和價值特性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他突破了天人之間的自然界限,使人類對自身的思考獲得了更為廣闊的視野,從而為人類思考自己的命運和提升生命境界提示了根本方向。
與道合一
周敦頤以太極作為包括人類在內的萬事萬物的根源,以誠貫通天道與人道,將人性與萬物存在之性作統一性的理解,已經包含著萬物一體、天人共生的系統生命的認識。萬事萬物同本同宗,皆出於太極陰陽之化生,故萬物雖形態不一,但在大本大原上,無不具有共同的生命本性;又由於萬物同出一體,處於彼此聯繫的生命機制之中,從而使整體宇宙構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休戚與共的生命之境。人與萬物的這種聯繫性決定了人的生命追求和境界提升必須放諸宇宙整體中去考察。由此,形成了周敦頤獨特的生命境界論。在《通書·顏子篇》中,周敦頤借顏子之樂表達了他關於生命境界的基本認識。「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而不改其樂。夫富貴,人所愛也,顏子不愛不求,而樂乎貧者,獨何心哉?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而異乎彼者,見其大而忘其小焉爾!見其大則心泰,心泰則無不足,無不足則富貴貧賤處之一也。處之一,則能化而齊,故顏子亞聖。」
天地間有至貴至愛可求者,即「道」和「德」。周敦頤曰:「天地間,至尊者道,至貴者德而已矣。」君子與道合一,以德充身,故有與天地同在、萬有共榮之樂。「君子以道充為貴,身安為富,故常泰無不足。」而所謂「道」,即萬物生生之道;所謂「德」,即人體會天地之生德而內化於心的生活信念。所以,在周敦頤看來,顏子之樂來自顏回對生命本質和道德境界目標的體認之樂,是在追求與道合一過程中獲得的生命本體之樂。這種樂如程頤所言,不是把道作為一種外在的知識性對象加以追求的樂,而是在精神上與道合一之樂,也即個體生命與宇宙生命通徹合一的自然心境產生的泰然之樂,它有著昭納宇宙、涵養萬物的恢弘氣象,故超越了個體的境遇得失。總之,萬物生生,人與萬物同體共生,命運休戚與共。人一旦有此精神和生命境界認識,在對待自然萬有上,勢必更富有參贊天地化育的責任感和使命感。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宋代儒家生命倫理思想研究」(17BZX099)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