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的意象很早就進入了文人的象徵世界,耳熟能詳的詩句觸手可及。屈原的「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表達的是潔身自好,王昌齡的「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表達的是可愛脫俗,白居易的「不如種在天池上,猶勝生於野水中」,表達的是自矜自憐,孟郊的「蓮花未開時,苦心終日卷」,表達的是悽寒自苦,溫庭筠的「三秋庭綠盡迎霜,唯有荷花守紅死」,表達的是寧死不屈……
可是真正膾炙人口還是周敦頤的《愛蓮說》,原因就在於以上諸公,對於蓮花的歌詠,或是一時寄情之用,往往流於一端,於是自然缺乏某種厚重感。從這個角度看,周敦頤「同予者何人」之嘆不無道理,因他將蓮花視作徹底的人格化的象徵,這種「中通外直」的君子人格兼及灑落和敬畏兩種境界,一方面是天人合一的自恰自適,另一方面則是合當如此的醒覺和素位而行,有無之間摒棄了刻意的自苦自高。
而這一切都離不開周敦頤的學問修養,許多人並不知道他作為宋明理學「一代宗師」的身份。宋明理學中「濂洛關閩」四大學派,濂指的就是周濂溪(濂溪系周敦頤住所附近一條小溪),而洛所指向的洛陽二程兄弟(程顥程頤)都曾經師從周敦頤,周敦頤曾令二程兄弟去尋孔顏樂處所樂何事,這種對樂的強調把握到了儒家的核心氣質。
因此儘管他生前名不見經傳,但是為官清廉,政績也頗有可觀,黃庭堅稱讚其「人品甚高,胸懷灑落,如光風霽月」,他有詩《任所寄鄉關故舊》自道「老子生來骨性寒,宦情不改舊儒酸。停杯厭飲香醪味,舉箸常餐淡菜盤。事冗不知精力倦,官清贏得夢魂安。故人慾問吾何況,為道舂陵只一般」。
求道才是周敦頤的志業所在。要真正讀懂《愛蓮說》,必然離不開對他的理學思想的體察,尤其是《通書》中對聖人人格的這段闡述,在《中國哲學十五講》中,北大哲學系的楊立華教授對此有著精彩的論述,與《愛蓮說》對讀既久,自然會有豁然貫通之感。
楊立華,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開設的通選課「四書精讀」場場爆滿,同學們親切地稱其為「楊子」。
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誠精故明,神應故妙,幾微故幽。誠、神,幾曰聖人。
周敦頤用三個概念來講聖人,即誠、神、幾。「寂然不動,誠也」,寂然不動是誠的狀態。寂然不動這話出自《禮記·樂記》。這裡的「寂然不動」並不是指像石頭一樣無欲求、無知覺,而是沒有主動欲求的意思。公明之人不應該有分外的主動欲求,如果有主動的欲求就不是寂然不動了,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不誠了。不誠則生偽、妄。那我餓了要吃飯,是動還是靜?誠在這裡顯然不是天道之誠,而是人的心靈狀態。
「感而遂通者,神也」,遇到有物來感發就能有所通達。要注意,在周敦頤的話語系統中「通」是跟「智」相關聯的,因此才說「通曰智」,這一點在他講五德的時候講得非常清楚,所以「感而遂通」的這個通字就有智的意思。有事物觸發我們,就會有所知識,這就是神的作用。不是主動的欲求,而是為物所感。
但什麼叫主動的欲求?這個主動欲求,我是從儒家的分限這個角度來理解的。什麼叫做欲?欲是指對分外的、多出來的那部分的追求。因此,「寂然不動,感而遂通」指的不是無事時全無思慮,遇事則有所感發。一個人依本分而行,不做非分之想、不為非分之事,則無時不寂,亦無時不感。
至於「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這句話,則必須聯繫《通書》裡的另一句話「誠無為,幾善惡」來加以理解。誠是沒有任何主動的作為的,這裡所說的主動作為也得從分限上來考慮。凡是分內的事都不能算主動作為(即有為),「誠無為」,這裡的無為我更傾向於把它理解為不逾越自己的分限的作為。
不超越自己的本分而有所作為,就都在誠的範圍內。你在這個地方,你活著,你就該承擔點事兒,就這麼簡單,這個不能算有為。「幾善惡」,到了「幾」這個層面,善惡就分化了。「幾」是什麼狀態呢?就是「動而未形,有無之間」。周敦頤講聖人之境,說:「誠、神、幾曰聖人。」能同時做到「誠」、「神」和「幾」,才叫聖人。「幾」這個字是對寂和感關係、誠和神關係的一種補充。真正能把誠跟神關聯起來的,恰恰是這樣一個「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的幾的狀態。
如果僅僅講「寂然不動,感而遂通」,那麼人就完全是被動的,沒有任何的主動性,正是「幾」這種「動而未形、有無之間」的主動狀態才能夠把寂和感兩者真正地關聯起來,才能使得「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在現實生活中成為可能。「動而未形,有無之間」指的是本分內的追求,這種本分內的追求雖然屬於動,但因其非刻意的、額外的追求,所以可以理解為動而非動的狀態。
我們做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最恰當的、好的做事狀態應該是什麼樣子?有一個自己的目標和追求,但是並不把那個目標和追求當成我們做事的絕對的前提條件。比如種莊稼,種莊稼不能考慮今年是不是有災害然後決定自己種或者不種,有沒有災害都得種。但是如果種下去一定不會長出莊稼還會有人去種麼?有目標,但不過分關注這個目標;有追求,但這追求不在本分之外。我覺得這就叫作「動而未形,有無之間」。
「誠、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能有本分之外的主動欲求,因為一旦有本分之外的主動欲求就有了私心,神識也就昏了。所以《通書》裡講:「聖人之道,至公而已矣。」《通書·公明》曰:「公則明」。正是以公明為基礎,聖人才能真正能體察世界的本性、宇宙的本性,從而人的道德價值的確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