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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記:本文基於嚴肅史料而寫。
古代朝廷有一種專門給皇帝、朝廷和官員提意見的官員,俗稱「言官」,司馬光對「言官」的基本標準提出「不愛富貴、愛惜名節」的說法,到了明朝,言官們則進化到「善辨是非、敢論曲直」了,從首輔到宦官,從錦衣衛到貪官權臣,都在言官的打擊範圍之內,明代建立了有史以來最龐大的言官隊伍,多達兩百多人,不知道算不算是一種自知之明?
言官在唐代叫諫議大夫、左拾遺、右拾遺……等等,杜甫就做過「拾遺」,能確定的是,即使有這種專門提意見的官職,基本上也都是裝潢門面的,不過,不管好歹,大清之前,皇帝老兒還肯裝潢門面。
這個角度說,肯裝B總比徹底不要臉好一些紀昀(紀曉嵐)曾有一次委婉地跟乾隆說起救濟東南民眾的事情,被乾隆一頓嚴厲呵斥,說:朕以汝文學尚優,故使領四庫書館,實不過以倡優蓄之,何敢妄談國事!
乾隆就算是徹底不要碧蓮了。
一代大學者,不過是個賣藝搞雜耍的「倡優」,何況其他人乃至平民?所以,一個大清、一個大明,這兩個偉大的朝代,真是太偉大了----明朝創造了最流氓的政權,清朝建立了最專制的制度。
中國歷史上,我最怕朱元璋,我今天也就只敢說說已經死去的朱元璋。
朱元璋利用錦衣衛做了很多事,包括著名的胡惟庸案、藍玉案……殺人無數也株連無數,錦衣衛成為朱皇帝清洗功臣的工具,經過幾次運動,大明帝國朝堂上下血雨腥風,草莽民間也戰戰兢兢,歷史學家評論有明一代,尤其在朱元璋手裡,君權得到了極度擴張,情報機構的觸角深入到人們生活中的每個角落,比如國子監祭酒(約等於教育部長)宋訥因為僕人打碎了茶具而在自己家裡生氣,第二天上朝朱元璋就問:你昨天為什麼生氣?並拿出宋訥昨天生氣的一張畫像,宋訥頓時汗溼衣衫,叩頭如搗蒜,趕緊如實稟告。
那時候沒有智能相機和攝像頭,錦衣衛都能做到如此細緻入微的監控,可怕不可怕?朱元璋清理完功臣後廢了錦衣衛,並當眾焚毀錦衣衛的刑具----朱皇帝心裡很清楚自己做了什麼,也能做到給民間一個交待,也算難能可貴,總比那些搞死好多人但始終不認錯的人強太多了,比如艾希曼。
但太祖用過的招數,就是開了先例了,繼任者往往會隔一段時間就拿出來使一使,比如明成祖朱棣,不僅恢復了錦衣衛,還開設了東廠,此後憲宗又開始了西廠,人類第一巨富的大太監劉謹則開設了內行廠……
錦衣衛監視所有官民,東廠不僅監視官民還監視錦衣衛,而西廠除了監視官民,還監視錦衣衛和東廠,然後內行廠監視官民和「兩廠一衛」……最後大家都對皇帝負責……
除了脫褲子廷杖讀書人,剝奪他們最後的體面,再把所有國民都至於極為嚴密的監控之下,說明朝是歷史上最流氓最黑暗的朝代,我看不算過份。
但錦衣衛們也絕非跋扈到影視劇裡那樣----錦衣衛拿人,要先從司禮監那裡申領「駕帖」(逮捕證),然後呈請刑科給事中簽字,這「給事中」也就是七品到九品的芝麻官職,但權力很大,國家大事必定有他們的參與,錦衣衛不敢怠慢----他敢越過給事中拿人,就有麻煩了,給事中會在皇帝那裡揪住不放,沒辦法,給事中的權力就是皇帝給的,為的就是制衡(歷史上最著名的給事中,應該是大詩人王維)。
歷史上的帝王,基本都不是糊塗蛋,他們很清楚----一旦權力不受限制將是可怕的災難,必須得制衡、監督,所以這些專門負責提批評意見的部門和官職,往往都有任務,比如唐朝的御史臺,每一百天得提出至少一條意見,不然罷官,這算不算逼著官員「妄議朝政」?
錦衣衛何等跋扈兇悍,錦帽貂裘繡春刀,風頭無倆,令人望而生畏,但流氓如大明,它的流氓頭子----皇帝,也有害怕的人,而這些人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比如大名鼎鼎的萬曆帝,正觀賞歌舞,忽然聽到巡城御史的喊聲,趕緊示意歌舞停演,旁人不解,萬曆說:我畏御史。
別說萬曆,比他腕兒大得多的唐太宗,正準備去打獵,聽說魏徵來了,趕緊收了弓馬,魏徵說:皇上不是要去打獵嗎?李世民不好意思地說:我是想去,怕你說我奢靡,還是不去了……
一國之尊,至高無上,生殺予奪的皇帝,會怕一個小小的御史?皇帝殺一個御史還不跟捏死個螞蟻一樣?但皇帝不會這麼做,因為他不是草包,他知道自己即使貴為人主,也終究是個人,不可能永遠正確,所以他需要給他提意見的人。
按歷史書的說法,這些都是「專制的封建帝王」。
我也算讀過幾本書的小混混,囫圇吞棗地把《廿四史》、《資治通鑑》、《史記》這些書都掃了一遍,綜觀整個中國歷史,還是我前面說過的那句話:我最怕的人是朱元璋。
這人做事做絕,不留餘地,但他又不是不計後果地一味蠻幹,所以看他那些政令,基本都是出於為政清明的「正義」之舉,但最後往往造成血流成河、屍堆成山。
朱元璋對貪官恨之入骨,甚至制訂了「剝皮實草」的酷刑---把貪官的皮剝下來,裡面塞上稻草做成展覽品,朱元璋到底是否實施過這個酷刑目前沒有明確證據,但自從朱元璋在朝堂上用鞭子活活打死朱亮祖父子開始,他的後代們算是把「廷杖」發揮到極致了。
我看了記載後對比現在,我覺得除了中東某些國家的刑罰,文明社會裡,只有新加坡的鞭刑大概能跟明朝的廷杖相提並論,鞭刑的目的不是要人命,所以執行起來「很人道」,比如要經過醫生檢查,以確定嫌疑人的健康可以受得住鞭刑,有的人檢查身體時一切正常,結果挨了兩鞭子就休克了,所以讓你回家修養幾個月再來挨剩下的。
明朝的廷杖不是,最高上限規定是一百下,但最多八十杖,一條命就沒了,打得狠了,三、四十杖結果一個人也不是沒可能,這種慄木大棒子,沉重結實,打人的那端包著鐵皮,鐵皮上有倒刺,如果行刑的人有意「回手」,那基本上四、五十杖就把你屁股、大腿上的肉剝到見骨頭了。
我們上文說到的萬曆帝,想要立鄭貴妃的兒子福王為太子,遭到包括言官在內的大臣們的反對,萬曆被激怒後廷杖禮部尚書(外交部長)洪乃春,從此後在長達15年的時間裡,無數言官和大臣被廷杖,開貶,但這些人前赴後繼,15年的對抗過程中,搞得萬曆身心交瘁、鄭貴妃悶悶不樂,帝國朝堂被這件事攪得雞飛狗跳,直到福王去洛陽就職,這幫以文人為主要組成的「廷杖敢死隊」才算「放過」皇帝。
萬曆帝原話怎麼說的我忘了,反正就是一個鬱悶、悲憤,大意是說:朕貴為天子,終被群臣所制,不得不送愛子離京遠去……
我想他一定覺得很窩囊,但我覺得這也是大明這個朝代最高光的時刻----對人類來說,還有什麼比「把權力關進籠子」更無上光榮的?
扯遠了,我們說朱元璋呢。
明朝這麼流氓,被大臣和言官搞得沒脾氣的皇帝多了去了,陰鷙狠絕如太祖朱元璋,也對言官禮讓三分,不是他怕言官,是他知道:再偉大的朝廷,也需要批評者。
太祖朱元璋肅貪力度之大,以至於到了無官可用之地:地方官員因為貪汙被拿下,還沒處理完,官員駐地又有案件要處理,於是這個犯事兒的貪官帶著手枷升堂,這也是大明王朝一大奇觀:戴罪之人在一幫虎狼之徒的監視下給跪在堂下的人判罪,判完那人,他自己再去受審。
具體哪年忘了:大明王朝全年派官364人,一年後殺六人,徒流、入監358人,合計364人,犯罪率100%,偵破率100%.
大明啊大明,可真是政治清明。
到了郭桓案,六部長官中的四個正職,以及六部所有的副職,全部被殺掉,加上中層和基層殺人更多,約三萬多人腦袋搬家,並捎帶將民間很多富戶抄家,「百姓中產之家大抵皆破」。
那時候的富人還不知道移民這一說。
以至於官員們早朝前要和家人惜惜道別,因為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這不是我胡說,有真實的歷史記載,不信各位去查。
很多官員吃不住壓力,打算回家種地,惹不起總躲得起吧?對不起:你一天是社團的人,一輩子都是社團的人。
老朱說了:「奸貪無福小人,故行誹謗,皆言朝廷官難做」(《大誥·奸貪誹謗第六十四》),誹謗朝廷是重罪,立馬收拾!
今天的重點是最後這個不起眼的「小案」:空印案。
按明朝規定,各地每年必須派人到戶部報告地方財政帳目,有一個數字對不上,那就回去核對,再重新造表,那時候沒有高鐵、飛機,遠一些的地方去一趟京城,往返得兩、三個月,敢有兩三、次對不上帳目,下次再來就得穿棉襖了。
所以官員們讓辦事員提前把蓋好公章的空白帳冊帶在身上,進京後一看數據不對,立馬造表就是了。
錢糧在運輸過程中會損耗,所以戶部接收的數量和地方發運的數字會有差異,但只有到了戶部才能知道具體差額,以至於官吏們除了攜帶空印文書,沒有其他辦法,而這辦法從元朝就開始沿用了。
朱元璋知道了這事兒,偉大的帝王覺得自己被部下們當成了SB愚弄。
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件事,只有他這個最高元首不知道,老朱勃然大怒,要殺人了,大臣們屏住呼吸,沒人敢出聲。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人出現了,他叫鄭士利,沒有官職的一個生員(秀才),最底層的人,在所有高官噤若寒蟬的時候,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給朱元璋寫了一封信。
鄭士利明確指出:空印只是騎縫印,無法再派其他用場,皇帝您是好心,官員們也沒錯,所以,這是個誤會……
朱元璋沒殺他,讓他去做苦力了,對於經常把官場變成屠宰場的朱元璋來說,這已經是極大的慈悲了,鄭士利真是好運氣。
此時此刻所有的大臣都在等著看朱元璋的笑話:全國一千多個縣,你把這些官員都處理了?誰來主持工作?
朱元璋就是朱元璋:主印官全部殺掉,副手杖一百充軍,各省言官監督不力,該殺就殺,該抓就抓,名副其實的一掃空(方孝孺的父親方克勤就是在這個案件中受牽連無辜而死)。
看這些記載,我往往倒吸一口冷氣,慶幸自己沒有活在明朝,尤其沒有活在朱元璋的統治時期,朱元璋的殺氣透過紙背,600年來還是那麼讓人不寒而慄。
而鄭士利,一介平民,名留《明史》。
朱元璋為什麼不殺他?因為朱元璋自己很清楚:他可以用暴力奪天下,沒辦法繼續用暴力治天下,權威和暴力能讓人閉嘴,但不能改變歷史規律,更不能永遠遮擋人們的雙眼。
結語
銀川的老弟樹蕾,有一天看了我的朋友圈,留下一句話:
「大聖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凌霄。」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我哪裡有大聖的手段和雄心?我乃一介草民,逢刀必斷,但所幸未曾生於牆頭,感謝爹娘把我種植在堅實的大地上。
(因為接了廣告,所以不打賞,大家打賞那麼多次,我也該偶爾奉上心意,回報各位的深情厚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