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筱葉,華東政法大學刑事法學院講師,在中國嘗試監獄戲劇項目。
我們的常識裡會覺得這種活動總的來說肯定是好事,但他卻說,如果你只是在做一個單純的藝術活動,沒有重視監獄本身,沒有意識到監獄跟社會的關係,這個活動就只是一種膚淺的、裝飾性的正義。
監獄戲劇
2020.10.24 北京
大家好,我叫張筱葉,過去六年裡我一直在監獄裡嘗試帶著服刑人員做戲劇活動,從事相關的研究。
剛才看前面的講者跟觀眾有互動問題,我就在後臺問一席工作人員,要不要問問大家有誰進過監獄?他們說還是算了,那我就不問了。
我為什麼會接觸到監獄戲劇這樣一個很奇怪的領域呢?2013年我在英國讀研,學科叫應用戲劇。在英國有很多社會機構,用各種藝術的形式,包括戲劇、繪畫、音樂,來和不同的社會群體工作,包括服刑人員、老年人、特殊需要者、殘疾人等等。
在我們的課程中,有一個星期是監獄戲劇,在這之前其實我都沒有聽說過它。學校請了一個演員Andy Watson,他來自一個叫Geese Theatre Company的劇團。這個劇團在英國伯明罕,在司法體系裡,和服刑人員做戲劇活動已經20多年了。
Andy給我們展示了他們的工作方式,他們是針對犯罪類型創編一些短劇,然後演給那個類型的服刑人員看。比如當天他給我們展示的短劇是關於性犯罪的,演員會在這個短劇中跳進跳出,和服刑人員做互動。
監獄戲劇在很多國家都有,也有非常多的類型。比如說這張圖,這個項目的發起人可能大家都聽說過,就是演《肖申克的救贖》的男主Tim Robbins。Tim Robbins在加州有個自己的劇團,叫Actor’s Gang,他們有一個外展項目,就是監獄項目。我們一般管類似Actor’s Gang這樣的項目叫偏工具性的項目,因為他們會有非常明確的矯正目標,剛才我提到的Andy Watson的項目也是這樣的。
▲ 過去十幾年裡,Actor’s Gang的演員們在加州的幾所監獄帶服刑人員做戲劇工作坊。主要運用義大利即興喜劇的形式,幫助服刑人員探索他們的情緒
另外大家看這張照片,它來自德國柏林的一個監獄戲劇劇團,aufBruch。我們稱他們為偏藝術性的。當他們跟監獄合作的時候,他們說我們不是來治療或矯正的,我們就是在監獄這個特殊的場域,跟服刑人員一起做一齣劇場的演出。
▲ aufBruch由專業的藝術家組成,在柏林的監獄裡帶領服刑人員排戲,以經典劇本為基礎進行再創作。演出向公眾售票,公眾可以走進監獄觀看演出
第一次進監獄
我一接觸到監獄戲劇這個概念的時候,我就覺得這是我想做的,但我並沒有強烈地想要改造或矯正罪犯的興趣。當時我看了很多的文獻,我發現各大洲基本上都有監獄戲劇的項目,但是中國好像就沒有。
於是趁著做研究生論文的機會,我就準備回國去做這個嘗試。聽說我要做這個,周圍的人都說這是不可能的,中國監獄你哪兒進得去,你又沒有關係。
一開始的確有失敗過,後來我在《南方周末》上看到一篇報導,有一位雕塑專業的女生,她到了一所監獄去做繪畫治療。我就想,她能進的話我也能進。最後我在豆瓣的一個小組上聯繫到了她,她就幫我去聯繫了春城監獄。
今天我用到的全部都是化名,包括監獄和人名。當時我跟春城監獄的教育科領導取得了聯繫,我們通過郵件互相溝通了一下。我印象很深的是,他是這麼說的:張老師,我們歡迎你來嘗試這個「新的技術」。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可能對同樣一個東西,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理解。
這張照片不是春城監獄,就是一張網上的照片,但很類似。監獄的外觀其實跟學校是非常像的,中間有一個操場,周圍是一些教學樓,還有一個宿舍樓。
春城監獄其實很大,但我當時沒有機會去參與他們其它的活動,或者去觀察整個監獄,我只能做我的這個項目。我被安排到了臨出監隊,這個隊裡所有的服刑人員都是三個月之內就要出獄的。春城監獄希望探索臨出監教育,所以把我的項目安排到了這裡。
臨出監隊的特點就是服刑人員不用勞動,所以每天就有時間來跟我做戲劇活動。這是我第一次進監獄,我在國外也沒有進過,你可以想像進去之前我很忐忑,睡不著。
其實我不是擔心安全,我主要是不知道能不能hold住他們,不知道這些男犯會不會服我。當時我26歲,他們是30到65歲的男性,各種犯罪類型都有,暴力的、非暴力的,刑期在5年到20年不等。
我很擔心我跟他們的關係會怎麼樣,除了我們平時說的權威不權威,還有就是信任,我們之間如果沒有信任,很難產生有意義的互動。
我把他們分成了兩組,每組15個人,我們做了為期5天,每天5小時這樣比較緊湊的工作坊。
在工作坊開始的第二天,有一位服刑人員,他62歲,是這一組裡年齡最大的,他跟我說:張老師,這個我就不做了,這是年輕人做的。反正你也知道,我們就是配合你一下。
我想,來了,他這個就是要挑戰我,考驗我,他要考驗我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怎麼應對他。我是不是要急?我急就說明我不行,還太嫩。
我跟他說,沒事,您可以在後面歇會兒,你們可能不是百分之百報名參加的,但是也不代表我們這裡不能有收穫。到了後面討論劇本的環節,他就很好奇旁邊人都寫了什麼。這時候我就趁機跟他說,您看看他們寫得怎麼樣,給他們提提意見吧。就這麼著,他就又加入我們的活動了。
論壇劇場:失敗了
我們活動的具體內容是什麼呢?春城的項目是非常密集的,我使用的是論壇劇場的方法,就是以論壇劇場為基礎去設計這個活動。
論壇劇場會把一個群體比較關心的一個問題當作一個主題,在工作坊中,所有的人都可以就這個主題進行討論,然後在主題下創編一些相關的短劇。
但這個短劇的結局必須要以失敗作為終結。比如我當時給他們的一個主題是,你們馬上要回去了,有沒有什麼擔心?其實在出獄之前他們天天都會想這個事情,有非常多的幻想和焦慮。
我們就把這個當成一個主題創作短劇,因為時間有限,我們做的就是一個5到10分鐘的短劇。論壇劇場一般最後會有一個演出,當時我也希望我們這15個人可以給臨出監隊的其他幾百個服刑人員做一個演出。
論壇劇場的演出是互動的,當服刑人員演出第一遍以後,他還會把這個故事再演第二遍。第二遍演出的過程中,下面的人可以隨時喊「停」,上來替代這個主角,看有沒有其它言行的方式,可以改變最後這個失敗的結局。
我舉一個例子,其中一個劇本講的是小李服刑完了出獄回家,工作找了半天找不著。當地有一個超市老闆挺好的,就說要不你先來我這幹吧,老闆也知道他的情況。
有一天老闆發現帳對不上,少東西了。老闆就覺得很可能是小李,畢竟吧,看人得看他以前幹過什麼事兒。小李一聽就炸了,憑什麼懷疑我?一出事了就找我,什麼意思?小李惱羞成怒,兩個人發生爭執,小李就拿起桌上的剪刀把老闆給捅了,然後他就又戴上手銬,回到了監獄。
這個劇本完全是他們自己寫的,我說這挺好的,特別有意義。但是當我提出,我們可不可以去跟其他人一起演呢?他們一口回絕了我。
他們說:張老師,不可能,絕對不演。你是沒服過刑你不知道,在監獄裡沒有信任。我們跟他們演,他們肯定會嘲笑我們,我們不願意丟人。所以沒辦法,我們最後只在工作坊內部演了一下。
第二次進監獄
春城項目雖然整個過程挺長的,從籌備開始算大概有大半年的時間,但是真正在監獄裡面活動的時間非常少,也沒有機會去看監獄裡其它的現象。
我當時的感受是希望有更多的時間去做這個事情,所以為了繼續進監獄,我就去讀博了,讀博的時候我換到了犯罪學。
做博士論文的時候,特別巧,在朋友的介紹下我認識了老劉,他是一個演員。因為Tim Robbins帶Actor’s Gang來中國巡演過,老劉看見以後也想做這種類似的項目。於是在老劉的項目裡,我就作為第三方進入了夏城監獄。
這個項目首先花了6個月的時間籌備,去說服監獄方,等待批准。之後我們在夏城待了6個月,我在監獄附近租了房子,每周進去做活動,做調研。在6個月之後,我又花了12個月的時間去回訪,跟進戲劇社一些刑滿釋放人員的情況。
對於中國監獄來說,夏城監獄的規模算是很小的了,不到3000人。當然放到國外就是非常大的一個監獄了,奧斯陸最大的監獄只有500人,夏城監獄一個監區就有將近300人。
這次的活動不是在臨出監隊,就是在普通的監區。服刑人員平時一周的結構是5+1+1,現在中國很多監獄都是這個模式。五天是勞動;一天教育,上各種課程,比如基礎的文化課、掃盲課,或者是一些職業培訓;周日是休息,自由活動。
我們的戲劇社是在心理健康中心,現在很多國內的監獄都有類似的心理健康中心。有各種功能性的房間,比如心理諮詢室、沙盤諮詢室,還有宣洩室,裡面有一個大沙袋,你可以去打拳擊。
戲劇社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像我在春城監獄的項目一樣那麼有計劃。因為它是一個長期的劇社,我們希望在更了解監獄以後,再慢慢地尋找方向。
因為應用戲劇的價值是你真的要去理解這個人,要去知道他想要什麼,而不是技術性地去傳達演藝技巧,所以我們一開始要跟他們建立關係,要互相認識。最開始的四個星期,我們先做了一些熱身,熟悉劇場的語言,服刑人員要去動他的身體,要跟其他人去合作。
每次戲劇社的活動日,早上大概7:15,我就要到監獄大門口。監獄一般有兩道門,一道門和二道門,一道門外面就是城市或者郊區的馬路,一道門沒有什麼安檢,就查一下身份證。
一道門和二道門中間是民警的辦公區域,在二道門後面才是服刑人員生活的地方。二道門不是一個門,它有五道門。它其實是一個安檢區域,有刷民警的警務通的,刷他們內部的手機的,還有刷我的臉、我的指紋的,非常複雜。
進去之後,首先是功能區,比如教育、醫務等等,監區和宿舍都是在最裡面。早上8:30到11:00,是工作坊的時間,中午我們出來到民警食堂吃飯,下午有時候是再進去做活動,有時候他們有其他活動,我們就在外面跟民警交流。
除了戲劇工作坊以外,我還會跟參加這個項目的服刑人員,包括民警,做一些訪談。在監獄裡做訪談是非常難的一件事情,以至於後面在我的博士論文裡,沒有用到我在裡面做的任何訪談。
我並不是難以做成訪談,而是訪談的內容裡,可用的、真實的材料比較有限。這主要是因為在監獄裡做訪談,總有一個第三方坐在房間裡,就是民警,民警時時刻刻都要陪著我。
有一次他坐在我旁邊,我試著挪到桌子的最那頭,結果他又跟過來坐在旁邊,根本避不開。雖然他不參加討論,但是你可以想像,有一個沉默的第三者在那裡,而且是穿著警服的,他代表了監獄的權力,這肯定是會改變對話的內容。
有一次我採訪了一位50多歲的服刑人員,他是職務犯,以前是政府的中層官員。訪談的時候,我還沒問什麼問題他就哭了,跟我講他家裡的情況、工作的情況。
他講完以後平靜了,轉頭跟旁邊一個特別年輕的民警,大概也就20多歲,他說,隊長,我就是有點傷心,沒別的意思哈。我很奇怪,為什麼要這麼說?他就跟我說,要是不說一下,我怕隊長以為我不服改造,我得說明白了。
劇目排演&人生故事劇場:又失敗了
戲劇社到了第二個月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想嘗試一下具體的項目,當時戲劇社大概有20個人。我們首先跟監獄方提議,我們可不可以改編一個經典的劇本《等待戈多》?
《等待戈多》多次在國外的監獄裡上演過,它的主題是很適合監獄的。因為他一直在等待,等待什麼呢?等得來還是等不來呢?等來了又能怎麼樣呢?
這些實際上很適合在監獄的語境去討論,我們就想能不能把這個主題抽出來,做一個改編。當時監獄方沒有拒絕我們,還給我們買了《等待戈多》,劇社人手一本,好像是有興趣嘗試,我們就特別高興。
可是就在同時,監獄那邊在做他們讀書節的活動。讀書節一共4個月的時間,最後有一個閉幕式,一個大型演出,那年的主題是紀念紅軍長徵。
▲ 監獄裡本就有自己的演出,規模有大有小,主題多樣
既然有這麼一個演出任務,他們就需要時間彩排。到了戲劇社活動的那天,我們就發現戲劇社的人一下走了一半,因為我們劇社的很多成員就是他們平時的文藝骨幹。
不光是劇社成員走了,有時候我們的演員老師也會被監獄方請去指導他們的排練。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我發現可能很難去推進我們的構思。於是我又提出來第二種嘗試,可不可以做個小一點的人生故事劇場?
因為做一個大製作是很難的,需要很多資源,我們就做一個小型的,讓大家分享一下自己的人生故事。我想讓他們採訪他們周圍監舍裡的人,收集一些故事,再進行虛構。
結果這一次我又遭到了拒絕,他們跟我說,做不到。我教他們採訪的時候他們沒說什麼,但是下一周回來,二十個人裡只有兩個人真的做了採訪。因為他們覺得,就算我去採訪,對方也不會跟我說真話,沒有意義。
於是又沒有做成,這個時候我們的劇社已經到了末期了。6個月的時間,我的田野假期結束,必須要返校了。
春城、夏城監獄的兩次項目,可以說都是失敗的嘗試。但我還有一個身份是研究者,我可以用研究者的身份說,這也是一種好事,因為失敗了說明我更深入地去理解了一個現象。
這兩次經歷的確是顯現了,當我們進入監獄去做一種所謂的幹預的時候,我們既沒有理解監獄方,不知道監獄還有它自身的戲劇活動,不知道這些戲劇活動對他們的意義是什麼;也沒有很好地理解服刑人員到底需要什麼,他的生存狀態、他們之間的關係是怎麼樣的。
裝飾性正義?
那他們是不是一無所獲呢?我覺得也不是,在我的研究裡起碼真實存在兩種收穫。第一個收穫是,戲劇社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釋放,雖然釋放聽起來是一種很淺層的效果,但是它在監獄的語境裡是非常重要的。
因為監獄對秩序的要求非常高,比如說坐的時候指尖要對準哪裡,坐姿、站姿都有嚴格的要求,所以他們時時刻刻處在一種被要求的狀態中。而他們在戲劇社裡可以自由地走動,甚至可以奔跑,互相之間可以有一定的肢體接觸。他們有人說,我竟然可以大喊大叫,平時怎麼可能。
如果一個人一直處於麻木的、聽從別人指令的狀態,沒有自主權、沒有創造力、也不能表達自己,你怎麼能期待他在出獄後重構自己的人生呢?他怎麼能夠有力量面對出去以後的那麼多困難呢?所以讓他們有一些釋放的、創造性的表達方式,可能是第一步。
第二個收穫就是我們和他們的相遇,對他們來說,重要的不見得是戲劇本身。他們在監獄裡有很強烈的被遺忘的感覺,甚至跟家人和朋友都不知道從何開口去交流。
因為那些人不知道監獄生活是什麼樣的,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社會是什麼樣的。所以當我們進去做活動,他們就發現原來有人關心我。
我覺得我們到監獄裡做任何一種幹預或者活動,都不能忘了「監獄」這兩個字。如果只關注戲劇、只關注藝術的話,就會忽視一些在監獄這個大的語境中需要思考的問題。
倫敦政經學院有一個教授Cheliotis,他寫過一篇論文叫「Decorative Justice」,就是裝飾性正義,批評了去監獄做藝術活動的人。我們的常識裡會覺得這種活動總的來說肯定是好事,但他卻說,如果你只是在做一個單純的藝術活動,沒有重視監獄本身,沒有意識到監獄跟社會的關係,這個活動就只是一種膚淺的、裝飾性的正義。
我很認同他的說法,我一直希望我的研究可以問到最重要的問題,看到事情背後最重要的邏輯。所以在這兩次嘗試後,我決定退一步,或者說挪一步,我暫時不會再去監獄推行這樣的項目了。
我不是不再去關注監獄裡的社會,而是做一些更基礎的研究,去關注監獄本身,研究它已有的東西。在中國,監獄生活在公共裡的討論是非常少的,我希望可以做這些基礎的工作。
回看我還非常短暫的研究經歷,我並沒有覺得它否定了戲劇對人甚至對整個機構的積極影響,只是我們需要更加理解本土的監獄日常生活,需要重新定義「改造」,需要承認每個人面對的是不同的現實。
而在監獄裡做戲劇活動,除了是我的工作以外,也是我選擇的一種方式。將監獄戲劇作為我的方法,理解監獄這個小社會的同時,更加理解中國這個社會的結構,以及它運轉的邏輯。
通過真正地參與到監獄裡的工作,我把自己放到了社會的軌跡中,這是我的一種行動,一種與社會進行連結的方式。#木木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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