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竹
2015年12月28日，韓國外長尹炳世與日本外相岸田文雄在韓國首爾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日方對慰安婦罪行公開致歉，並將撥款10億日圓(830萬美元)協助韓國成立支援慰安婦的基金會。同一天，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與韓國總統樸槿惠的電話會談中也對慰安婦問題明確表示道歉和反省。
日本對韓國的道歉自然會引起中國的高度關注，因為中國在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付出的犧牲最大，當年被強徵的20萬中國慰安婦佔了整個慰安婦人數的一半左右。海峽兩岸在當天都對日韓兩國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表明了態度。中國外交部發言人陸慷在12月28日當天的記者會上表示，強徵「慰安婦」是日本軍國主義在二戰期間對亞洲等受害國人民犯下的嚴重反人道罪行。中方一貫主張，日方應正視和反省侵略歷史，拿出負責任的態度妥善處理有關問題。臺灣當局則表示，日本政府應當將臺灣原慰安婦與韓國原慰安婦同等對待並採取同樣的應對措施，要求日方儘快與臺方協商。日本目前的初步回應是，了解臺當局訴求，願意考慮臺灣慰安婦的賠償問題。
針對上述事態的發展，一些中國民眾產生了疑問，為什麼日本在慰安婦問題上只是向韓國道歉，而不向中國道歉？為什麼中國政府只是在慰安婦問題上要求日方應正視和反省侵略歷史，拿出負責任的態度妥善處理慰安婦問題，而不是像中國臺灣地區領導人那樣要求日本給予跟韓國一樣同等對待？中國政府的態度是否太過原則而缺乏具體要求？日本政府沒有在慰安婦問題上向中國道歉是否跟1972年的《中日聯合聲明》有關？本文試圖對這幾個問題做一些簡要分析。
首先，對日本此時就慰安婦問題向韓國道歉的背景做一個簡要分析。最近幾年，中國與韓國在慰安婦問題上進行的合作日益密切。2014年7月，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訪韓期間同韓國樸槿惠總統達成共識，雙方將就「慰安婦」問題相關資料開展共同研究。今年6月，中韓兩國學術界已經對聯合申請「慰安婦」檔案為世界記憶遺產的可能性進行過研究和討論，韓國方面也表達了非常希望與中方就此進行合作的意願。日本現在急著向韓國道歉，跟中韓兩國在慰安婦問題上的合作有明顯關係。事實上，日本政府在跟韓國政府談判過程中，就明確提出希望韓國在籤署協議後就放棄與中國聯合申請「慰安婦」檔案為世界記憶遺產。
近年來，國際輿論也對日本在二戰中強徵慰安婦的暴行進行譴責。2014年1月，美國國會把慰安婦問題寫進了國會議案，敦促歐巴馬政府「鼓勵」日本政府應以「明確無誤的方式」正式承認日本軍隊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強徵亞洲國家大批婦女為性奴，就此行為表示道歉，並承擔「歷史責任」。2014年7月24日，聯合國人權事務委員會要求日本做出聲明，完全、明確地承擔強迫「慰安婦」受害者遭受暴行的全部責任。
2015年11月23日，由美國、英國、加拿大、韓國和紐西蘭5國議員組建的旨在防止衝突地區等的女性遭受性暴力的團體在聯合國總部發表聲明，認為日本政府應該就所稱隨軍慰安婦問題做出正式道歉。日本選擇此時向韓國道歉，期望韓國不再就慰安婦問題發出聲音。
第二，要警惕日本政府用道歉和提供資金援助的方式把過去的罪惡歷史一筆勾銷。期望二戰中的亞洲受害國忘卻過去慘遭日本侵略的歷史是日本政府長期以來的一個政治目標。日本政府在1965年籤署的《日本國與大韓民國之間基本關係條約》的「財產以及請求權協定」中就以經濟援助的條件要求韓國政府放棄對日請求權。當時，日本的目的並未達到。雖然韓國國會1965年8月通過了該條約，但民間社會要求日本政府賠償的聲音日益強烈，韓國政府後來也主張民間仍有請求賠償權。不過，日本政府試圖通過跟韓國的協議把過去的歷史暴行一筆購銷的意圖並未放棄。日本政府這次堅持把「最終且不可逆」的解決寫進了協議，期望通過這次道歉和提供的10億日元建立基金會把罪惡的歷史蓋住，韓國將來不要再提慰安婦問題，不要再與中國一道聯合申請「慰安婦」檔案為世界記憶遺產。日本政府想通過跟韓國的協議把過去的歷史暴行一筆購銷的意圖昭然若揭。
韓國社會對於日本試圖通過協議和道歉掩蓋歷史的企圖還是有所警惕。12月28日日韓兩國政府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的消息傳出後，韓國市民團體的抗議活動一直持續不斷。根據韓國國內民調機構12月31號公布的調查結果，大約51%的民眾對這個協議持反對態度，超過了對韓日共識持肯定態度的43%。在這種輿論背景之下，韓國在野黨採取了與政府針鋒相對的措施。主張拒絕接受日本政府用以支援前慰安婦的10億日元撥款，並表示，將啟動同等規模的100億韓元的國民募捐活動。12月30號由韓國民間團體發起，旨在敦促解決二戰日軍慰安婦問題的集會，在日本駐韓國大使館前舉行，集會者們抗議兩國政府未尊重受害者訴求，就慰安婦問題達成一致意見。要求日本做出正式道歉和法律賠償。
正是基於日本這次向韓國道歉隱藏著把歷史一筆勾銷的意圖，中國政府並沒有簡單要求日本把與韓國解決慰安婦問題的方式運用於中國，而是指出日本應當正視和反省侵略歷史，特別強調日本就慰安婦問題向韓國道歉出資，絕不意味著日本在慰安婦問題的歷史罪責從此可以一筆勾銷。中國政府堅持原則的表態說明對日本的意圖非常警惕。
第三，關於1972年的《中日聯合聲明》與日本對中國賠償與道歉的關係問題。2015年12月28日日韓兩國就慰安婦問題達成協議，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向韓國道歉之後，一些人認為，日本之所以向韓國道歉，而不向中國道歉，跟中國在1972年的《中日聯合聲明》中放棄了賠償有關。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這個誤解來自於日本單方面對《中日聯合聲明》的曲解。事實上，《中日聯合聲明》只是放棄了中國政府對日本戰爭罪行的索賠，而中國民間社會及個人向日本索賠的權利並未放棄。從1995年算起，中國民間社會和個人在日本侵華戰爭中的受害者及其遺屬向日本的法院提起的訴訟案件有三十幾起。如果有些中國人也跟著把日本沒有向中國賠償和道歉的原因歸結為《中日聯合聲明》，這正好掉入了日本一些政客的陷阱。
其實，韓國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就因經濟援助而放棄對日本的索賠權。根據1965年的《日韓請求權協定》，韓國在協定籤署後不能夠再就二戰期間的問題提出任何主張和索賠。現在，日本在慰安婦等戰爭罪行問題上對中國和韓國採取區別對待的手段，完全不是根據當年跟中韓兩國建交時的文件，而是基於地緣政治的現實考慮。日本覺得崛起的中國對它威脅更大，這才是日本在慰安婦問題上對中韓兩國進行分化的根本原因。
由此看來，日本政府現在最需要的是深刻反省歷史，而不是試圖把歷史從人們的心中抹去。日本這次就慰安婦問題向韓國道歉，不是真誠反省自己在歷史上的罪行，而是希望通過道歉和經濟援助在韓國社會對慰安婦問題進行消音，讓這個歷史問題「最終且不可逆」地消失，韓國社會將來永遠不要有人再提安慰婦問題。這顯然不是在反省和道歉，而在消解歷史罪責。在對待歷史的態度問題上，日本人跟德國人相差太遠。德國總理默克爾表示：「我們對納粹犯下的罪行，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尤其對種族大屠殺受害人承擔一份永久責任。」這段話說明，道歉並不意味著忘掉歷史，更不意味著將來不準再提歷史，相反，對歷史罪責進行道歉意味著永遠銘記歷史教訓，像默克爾講的那樣，承擔一份永久責任。
如果日本真正能反省自己的歷史罪責，在現實中就不用再那樣左右算計，不用去謀劃今天可以向誰道歉，不可以向誰道歉，可以坦坦蕩蕩地向二戰中亞洲所有的受害國道歉，向所有的亞洲人道歉。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結束了70年，當年四十萬慰安婦活到今天的已經很少了，如果這些倖存者在世時仍然得不到日本真誠的道歉和賠償，這將給亞洲、給世界留下永久的痛苦，也使得日本難以得到亞洲各國的真正諒解。究竟是向前一步，坦誠地面對歷史，與各國攜手共進，還是不敢正視歷史，成天絞盡腦汁去掩蓋或消解歷史？日本必須要做出選擇。
（作者為旅美學者、春秋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