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亮的夜空,為什麼藍的叫人心疼?他說他要去一個地方,會掙很多錢,永遠都不再回來……」——(狗臉的歲月)
陳阿昇的歌現在大陸的網站已無影無跡。沒有買過他的唱片,偶爾很想回去聽一兩首。他的歌似乎含蓋了一切關於青春,常常也會想起他的一兩句歌詞。
有人含著金湯匙出生,似乎上帝永遠站在他這邊給予指引,眉頭都不用皺一下。有人生來就是土米沙,所有的路都是自己一頭撞過去,像只玻璃窗口的蒼蠅。所以有的人生下來仿佛就熟透了,有些人仿佛一輩子都在經歷著青春期~
「他說阿呆我有消息要和你分享,我要離開這座無聊的島」
「地球的那一邊有個富麗的群島,美麗新世界沒有我們這種狗臉」
這歌詞幾時唱想起都讓人唏噓,它包含著幾個信息,年輕,流浪,和死黨~
大概小學五年級鳳凰衛視的《精武門》全國熱播,女孩們被陳真迷得嘋嗷叫,當然男孩子們也被迷得嗷嗷叫,一言不和就一個拳頭:「啊嗒~」
有的人胸口激情無處抒發,會在人家的牆龍飛鳳舞寫上《東亞病夫》,猛對著牆「啊嗒」「啊嗒」「啊嗒」狂踢。打完走人,那面牆的主人就成東亞病夫了。
那些外埕的牆總是風雲人物的風向標,《精武門》的時候就寫陳真,東亞病夫等等。《流星花園》熱播時,牆上就是五顏六色的桑菜,花澤類,道明寺。《還珠格格》時就是紫薇爾康,還圈著個紅色愛心桃。
偏偏我從小就是奇怪的小孩,在陳真那莽夫身上看不到美感。我更為迷戀的,是劇裡那些曰本人的架勢——家族,武士道,禮節,秩序,充滿神秘的儀式感。
真正的武士,要履行著孤獨,天煞孤星!有天下午,我趿著木屐,肇著枝竹枝在永大街上無聊地比比劃劃,對著街上的塑膠袋打來打去的時候,咦!迎面走來一個小短腿,也是擎著枝竹棍一路松松垮垮地敲敲打打。看清楚點發現,原來是勢不兩立住吳厝柵的—馬。
那時我住的那片叫李厝內,有一幫一起玩的小孩。馬住的叫吳厝珊,他也有一幫兄弟。
我們以中間的伯益廟為界線,楚河漢界,河水不犯井水。有一年中秋剛拜過月娘,我提著新燈籠剛走到吳厝柵,就中了他們埋伏,在暗處用石子擲破。那晚是我們兩派吵的第一架,吵得難捨難分,從那之後我們發誓:誰踩界,誰死!
現在,狹路相逢,心想打一架是難免的了,估計他心裡也在這麼想,所以我們腳步移動得很警戒,慢慢地慢慢地走近一看,哎!這撲母也穿著木屐,竹枝上還綁著條白布。
我問:「你是誰?」
他說:「日本公一」
我說:「臥槽,這麼土!」
他說:「那你叫什麼名?」
「長野 哲 雄!」
其實我從前也沒準備——
臨陣把自己的名字和老父的名字拼在了一起,輸人唔輸陣。這一拼,倒氣勢非凡,他當場棄械,眼睛裡的我冒著萬丈光芒,像太平洋海面升起一面太陽旗。幸好日本名就四個字沒把阿公的名也拼進去,如果拼了估計他得跪。
有了共同的立場,我們當即握手言和。為了慶祝,我們在街邊的物食鋪AA一人買了一塊錢浮餃(炸雲吞)在店鋪外面邊比武邊吃。
我們結盟,吳厝柵和李厝內開始熱鬧非凡,雞犬不寧。有時「哐~」一聲,老松頭的屋簷角就掉了一塊,那是我們在練習踢球。有時候阿姆的門被十幾隻手錘得打放鞭炮一樣乓乓乓乓,那是我們的風箏掉她家屋頂了。有時下午我們吹起哨子滿巷子跑,鄰居以為收垃圾的車來了,奔跑著提著垃圾桶出來撲了個空。漫長難熬停電的夏夜,我們跑到樓頂大喊:「來了!來了餵~」「來了,來了~~」整片街區突然萬眾歡騰,繼而沉默,然後咒罵聲響徹在小鎮的夜空。
有時把球踢進陳家的院子,那就麻煩了。他們是大姓人家,招惹不得,街坊鄰裡都得讓他們三分。這時自己去討會被他家大新婦罵出來,只能叫大人去陪笑臉才能把球討回來。一般去找大人也會先被臭罵一頓,叫不叫得動還是另外一回事。只能自認倒黴,找個健力寶罐踢過癮。
「將來賺到錢第一件事硬虎把這裡剷平建個最大的足球場!」
「對!創立自己的俱樂部!」
「要有十幾層樓高的看臺!」
「硬虎!」
六年級暑假我因個事故受了傷,在家裡貓了兩年,聽說他也沒閒著,一條腿兩年摔斷三次。
再次見面已經是初中的一下夏夜,我仍在永大街上溜達,碰到他從阿全的鋪仔出來,手裡拎著瓶藍帶。他見到我嚇了一跳:
「咦!你還沒死?我以為你了了呢?」
我也嚇了一跳:
「你也還沒死?」
「開藍帶開藍帶!」
就這樣我們又混在一起!那時流行足球,所有的小孩穿的衣服不是曼聯,就是皇家馬德裡。在鎮外馬路邊有一片荒草地,剛好足球場那麼大,青草綠油油的,所有愛不讀書的人都整天在那裡踢球,所有不愛回家的人都在那裡踢球。
球場通常也是幫派滋生的所在,因為有青春,因為有荷爾蒙,因為有強者有弱者,因為有輸贏。那會也剛好是《古惑仔》熱播,許多人動不動就歃血為盟。歃血還真的是歃血,用小刀在中指割一口子滴進杯子,混著啤酒一人一口,就是同門兄弟。
有「十三太保」「十三妹」「紅毛幫」等等,小鎮的江湖風起雲湧。「十三太保」是由十三個打架很厲害的人組成,就只有十三個人。但是紅毛幫比較複雜,也人多勢眾,不管能不能打,把自己一撮劉海染成黃色就算入會。約架,尋仇,談判都在草地。
阿馬也總是晃著額上的那撮金毛跟我講他們的風雲史。無非是在人群中誰多看了誰一眼,或者誰傷害了誰的乾妹妹,還一笑而過等等這些事。今天把另一班人追了兩個村,明天把不聽話的人的單車掛在樹上等等等等。我對幫派倒沒興趣,只是常常一起去草地邊上的「鋪仔」拆一塊錢香菸-四枝紅梅,然後去草地晃晃,抽抽菸吹吹水,接著去打桌球。
後來有一次,我在撞球室跟人打架被七個人群毆逃了出來,變成熊貓眼,回家怕被父母看到一溜煙鑽進蚊帳裡,幾天不敢出街。
他來找我,說媽的也被人揍了,那班傢伙拿著鐵錘追著他打一直追到他家門口。不過已經叫兄弟打了回去,現在上街也怕怕,再遇到那個人肯定要遭報復。
於是我們決定躲幾天,夜晚只是在土地廟前踢踢球。幾天過去了,終於憋的受不了,我說:
「要不走出去試試?」
他說「先別啊!再遇到那班人就死定,叫人幫拖都來不及!」
百無聊賴,忽然看見油燈後面容慈祥的阿伯公。要不,跋杯(潮汕一種在拜神時佔卜吉兇的古老儀式)讓伯公(土地老爺)來安排。聖杯就不管,走出去玩了,如果笑杯就再忍幾天。
兩個人虔誠地跪在昏暗的土地廟前跋了三杯,心裡念著「伯公保號,伯公保號」竟然都是聖杯!於是磕頭拜謝過伯益公公走到街上,但是心裡還是七上八下,每走到一個路口就輪流去探一探有沒有敵人,確保安全再往前走。
走到戲園前賣煎菜頭粿(蘿蔔糕)的小攤,要不吃點東西吧。坐定下來一看~
我父!馬的對頭就在隔壁桌。
於是拼命跑啊,「伯公啊,你怎麼騙我??」
被他們一直追追追,追到鎮外的公路,看後面沒人了才敢放慢腳步。
七月的公路兩邊是剛收割後空蕩蕩的田野,空氣裡瀰漫著燒稻草的味道,青蛙呱呱呱的,蟲兒嘰嘰嘰……
「媽的,蟲子都比我們瀟灑,我們怎麼要那麼窩囊」
「安啦!電視裡成功的,開始都像我們這樣窩囊,旺角卡門有沒有?人在江湖有沒有?」
「是有影!」
「有影有影,哈哈哈……」
馬讀到初中畢業就沒讀了,幫忙他媽媽的菸草生意。馬的父親在他九歲就去世了,他媽媽每天天沒亮就推著一車香菸去鎮中心擺攤,來拿貨的都是四鄉五裡開小雜貨店的,幾十年如一日,九十年代初同一時期開始賣香菸的都發大財,蓋別墅開豪車,他們家還是那攤位那推車。阿馬說因為他媽媽不賣假煙,正貨利潤都很薄。但是如果人家要求要買假煙他也可以拿貨。
轉眼間我上了大學,靈魂交給了搖滾樂。馬的靈魂交給了魚蝦蟹(賭錢)
我說:「人生就是等待燦爛的毀滅」
馬說:「人生就是一場精彩的賭博」
我們混在各自的朋友圈,慢慢的分道揚鑣,但是有偉大的個共識:
「潮州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墓」
大一暑假,兩個人在廣場的欄杆抽菸聊天,看著噴泉「咻」的一聲五彩斑斕衝上夜空,他突然站起來說「這裡悶死人了,根本沒有出路,省尾國角~」我也覺得大學的東西真他媽傻逼,跟自己所想相去甚遠。他想發大財,我夢想成為真正的搖滾樂手。
好!我們去尋找我們的Virgin Islands!
什麼是Virgin Islands?
就是處女島啊!開創正真自己的天地!
馬說,隔壁鋪賣音像的阿志去了深圳做生意,做的挺不錯的。我問他,阿志做什麼生意?馬說好像賣燒烤。
要做我們就做大生意!
什麼大生意?
去了再說唄。
那時候我初中的死黨阿延一個人在深圳,聽說我們要去投奔他高興得幾天睡不著,又添家具又買爐買鍋。
去深圳的那天我們買了早晨七點的大巴,睡醒看見阿媽沉默地在灶邊煮早餐,突然叫住我說:「來,坐下吧,我幫你把頭髮紮起來。」
我問:「為什麼?」她一直反對我留長頭髮。
她說:「你第一次自己去那麼遠謀生,以後還不知回不回來,我這輩子也沒有女兒,你要出門我就當是把女兒嫁掉吧。」
就這樣,我扎著個馬尾背著吉他,兩個人吹著口哨搭大巴去了深圳。這時候心裡的出徵一般的豪情,後來我寫了一首歌記錄起來,叫《伊莎貝拉》。
到了深圳我們住在坂田阿延的家裡。白天他去上班,我們勘察市場,其實就是到處晃,夜晚就迫不及待鑽進根據地酒吧聽樂隊表演,手頭闊綽點就喝啤酒,沒錢就要瓶椰子汁聽一晚上。
留個長頭髮在深圳真的不方便,那時候還分關內關外,坂田是屬關外,進市區要入關,沒有居住證常常在關口查證時第一個就被揪下車,然後得步行過關重新換輛車坐。中國人的眼裡長頭髮就等於盲流,如果要去偷手機置套阿瑪尼西裝很有必要。
就這樣瞎晃了幾個禮拜,眼高手低,從坂田的夜市偵查到華強北的手機市場,馬兄的生意大計始終沒有頭緒。我也目睹了高手如雲的根據地裡那些樂手的琴技,跟我相差十萬八千裡,兩人帶去的錢都花的差不多,想著得找個工作安定下來再說。
於是兩個沒有文憑之人去見各種工,人家第一句話就是你得把長發剪掉。
我心想:我可是搖滾樂手,幾個生活費的工作就想剃我的頭,撲掉啦。
我問阿延:「有什麼工作可以留長頭髮的?錢少點也沒關係」
阿延說:「只能入廠,去工廠打工沒人管你長發還是禿頭,我看那些廠仔個個頭髮紅的黃的綠的,跟日本明星似的。」
「不不不,我是搖滾……」
「搖滾樂手搖滾樂手,你只會彈吉他擺架子,去路邊賣唱吧」
才沒多久,我們的雄心壯志就被盛夏深圳火辣辣的太陽蒸發乾。
馬偷偷又搭大巴一個人回了潮州。他在車上給我發來了信息「在大籠子覓食還不如在小籠子來的自在」
阿延去上班,我一個人在深圳沒錢沒目標,裹足不前,回去又沒面子。我又問阿延:
「深圳哪裡人多?」
「華強北啊」
「不不不,遊客多」
「世界大觀那邊吧」
隔天早上,我背上吉他悄悄搭車來到世界大觀門口,果然人山人海。找了個角落把琴袋鋪在前面。唱什麼好呢?沒有擴音設備,人聲鼎沸,一張口聲音就被聲浪吞沒。於是扯大嗓門喊《敲開天堂之門》剛唱第一句
Mama, take this badge ~
警察就來了。
我想,還是先回去吧,在大學裡之前還能玩多兩年樂隊不用為生存煩惱。回家的那天早上,阿延送我去坐車,我把身上書包裡所有坐車剩下的硬幣掏給他。潮州不花硬幣。
現在,馬還是在潮州開著自己的菸草店,他沒有再說人生是賭博,也沒有假設一定會發大財。過日子不過是,開著摩託車送貨,風吹日曬太辛苦了,那就在努力點存點錢買部車;要娶老婆了,那就想辦法買個房子。
我在廣州謀生之餘還是組著樂隊,有時這個城市,有時那個城市,寫歌,寫好便排練,演出時臺下一百人我們就這樣唱給大夥聽,臺下一個人都沒有,我們也這樣唱給神明聽。該用木吉他時就用木吉他,要用電吉他了就買效果器,我再也不想我是不是個搖滾樂手。
前年,馬揍了一個老是佔用他店鋪門面的無賴,扭打的時候對方誤傷了來勸架的馬媽媽。大家都說他傻,幾歲了,浪費時間害人害己。但我知道,這一拳不揮出去他的人生無法繼續。就像叫我下了班去交際,不碰吉他,行嗎?長不大的人血總是滾燙點的。
現在,回家的機會很少,但是每次回去我們都會開車去龍湖古寨後的韓江堤岸上抽抽菸。
「你看,江心那個島~日本人那時候在那裡種鴉片~現在~」
「知啦,去年來說過啦!」
「那一年的藍天,狗一樣的歲月,永遠不會再回來~」
「什麼歌?這麼難聽~」
「去死啦去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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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江堤岸渡口—大雁攝)
潮岸不知伸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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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四順 六甲番主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