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十三》不論是上溯三十年,還是往後十年再映,都會是我們所經歷的這個時代裡,最具維度的現實主義電影之一。
按照創作時序,《狗十三》其實是曹保平的第三部電影,在《烈日灼心》《追兇者也》之前,《光榮的憤怒》《李米的猜想》之後,是時的曹保平還沒太多商業資源的幹擾,無數獎項加身的《李米的猜想》反倒讓他沉著,故這一次的鏡頭語言更加樸素,個體的表達顯得鋒芒而銳利,對現實的洞悉也更具維度。
影片講述了一個父母再婚,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的十三歲女孩從童年到成年的殘酷裂變。不對,按照我們中學教育的邏輯,應該這麼表述:《狗十三》中心思想是關於女孩的成長,故事線索圍繞著少女李玩從得狗、丟狗、尋狗,到再得狗、遺棄狗、抱回狗和再失狗,最後拒不認狗做文章,通過一位少女與兩條叫愛因斯坦的狗的得失,反映了人生必須經歷的歷練與成長。而長輩們的指鹿為馬,在教綱和試題裡是隻字不會提的。
然而父輩的指鹿為馬,恰是少女李玩成長裂變中黃金分割的一筆,也是這部電影最具反思和現實意義的一筆。曹保平用了一個上帝視角讓觀眾俯瞰人世間的這一家子——「找回」的狗無論從外形和性情,都明明不是原來那隻叫愛因斯坦的狗,然而後媽堅持說那就是愛因斯坦,爺爺奶奶也說是,表姐本來和李玩一個戰壕說不是,奶奶一個眼色,立馬調轉陣營,長輩的勸說裡夾著硬塞,關愛裡附著權威,李玩只好息事寧人,一出指鹿為馬的戲,就這麼荒唐地在這家人身上唱圓了。
張迎雪飾演的少女李玩所經歷的,其實正是我們大多數青春所經歷的。我們曾天真爛漫地出發,在路上經歷著種種不可預知甚至是無法承受的裂變,比如家庭的矛盾,比如父母的離異。面對學業,我們不知道該做何選擇,於是我們總是被選擇,被選擇學這個學那個,被選擇這麼去學那麼去學。李玩明明是愛好天文物理的,你說她選擇恐懼症也好,習慣了不選擇也罷,總之偏偏被選擇參加自己短板的英語興趣小組,結果在市裡的演講比賽中獻了醜。
長久以來,我們的家庭教育奉行「懂事」教育,「懂事」是衡量子女的至高標準。至於「懂事」的意義和標準,無外乎聽話和學習好,而且只要學習好,哪怕像李玩這樣不那麼聽話,也可列入「懂事」的範疇。小狗愛因斯坦被爺爺弄丟了, 李玩固執地尋狗,是「不懂事」,後媽買了另一條狗回來說找到愛因斯坦了,李玩不認也是「不懂事」,父親陪酒錯過了天文展時間,李玩一催就是「不懂事」。 「懂事」還是家長衡量孩子成長的標尺,李玩得了物理競賽省級獎項,能保送高中了,就是最大的「懂事」,「懂事了」就長大了,必須大宴賓客慶賀。
故事主要聚焦女兒李玩,偶爾抽出空來觀照家長,用的都是輕描淡寫的閒筆,但每一筆都像刀子。比如長輩們的遮遮掩掩,明明再婚給李玩生了弟弟,怕她接受不了秘而不宣,直到弟弟兩歲生日才知有個弟弟。再比如給李玩買狗,買輪滑鞋,帶她去看天文展,每一次背後都有秘而不宣的目的,包括策劃那出指鹿為馬的認狗戲,包括片末被辦成社交宴的女兒慶功宴。家長並非不愛孩子,但他們奉行打是親罵是愛的迂腐理念,他們的愛裡夾帶了太多私心與雜念,對於孩子們意見和抗爭,總是威逼利誘連哄帶騙的家長制嘴臉。其實重組家庭本身並不悲哀,悲哀的是凡事都要遮遮掩掩,真相永遠迂迴曲折。而父母的陪伴,就像那條叫愛因斯坦的狗,弄丟了,再弄個假的補上。
父親說李玩「懂事了」,長大了,然而成長又是什麼?對於李玩來說,成長不是她獲得了物理競賽大獎,而是慶功宴上她逼自己吃下的狗肉,一家人皆大歡喜。長著長著,天真的孩子果真就長成了父母們想要的樣子,長著長著,就長成了自己曾經懼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