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教社的統編語文教材九年級上冊,選入《紅樓夢》的「劉姥姥進大觀園」。[i]這一片段,是從小說第四十回中截取下來,相對完整地寫了劉姥姥在大觀園用餐時,鴛鴦和王熙鳳合計讓劉姥姥主演了一出裝瘋賣傻似的笑劇,引得賈母等眾人恣意大笑,成為《紅樓夢》中最有感染力的篇章之一。
怎麼理解和賞析這一片段?雖然相關的論述可謂汗牛充棟,但能結合中學語文教學要求而分析得靠譜的,還是少見。與之配套的《教師教學用書》中的分析,失誤甚多,對此我另有文章討論,這裡不擬展開,僅就這一節選,梳理紅學界的研究成果,並斟酌提出一些個人看法,希望供語文界參考。
《紅樓夢》在清代流傳的版本相當複雜,大致說來有接近作者原稿的鈔本10餘種和木刻印刷本2種(也有說3種)。課文依據196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其底本是以乾隆五十七年(即1792年)程偉元和高鶚合作整理的木刻本(俗稱程乙本,以區別於前一年出版的程甲本)加以校訂標點注釋出版的。此版本在1957年10月出第一版,1959年11月出第二版,1964年2月出第三版。「文革」期間和「文革」後都重印過。[i]
近年來,市面上通行的是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這個本子,前八十底本依據是庚辰本,這是曹雪芹在世時的一個鈔本,雖然不是曹雪芹手稿本,但相對後來的木刻本比如程乙本,是更接近曹雪芹原稿的。《紅樓夢》早期鈔本有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所謂甲戌、己卯和庚辰,是脂硯齋抄閱評點的紀年,但存世的都是別人轉抄而不是脂硯齋本人的手鈔本,因為三個早期鈔本中,庚辰本保留內容最多,共有七十八回,所以紅樓夢研究所就以它為底本整理前八十回,後四十回則用程甲本作底本。早期抄本裡有不少寫錯的字句及脫漏的地方,有些錯誤明顯的,校注者做了校訂,有些涉及到見仁見智的問題,校訂者就未作改動。當初程偉元和高鶚整理木刻本時,已經對其中的一些失誤作了修訂,但遺憾的是,他們也對原本不錯的文字,作了刪改,結果削弱了早期鈔本文字表達的精準性和藝術性。這裡舉「劉姥姥進大觀園」中的幾個例子,以作說明
庚辰本中涉及人物語言粗俗的地方,程乙本大多作了改動。其中寫劉姥姥說要吃一個鴿子蛋時,庚辰本是寫「我且肏攮一個」,[ii]在程乙本中改為「我且得一個兒」,「肏攮」改為「得」,把粗俗變為通俗的同時,生動性也一併遮蔽了。但畢竟,這樣的修改有一定合理性,但有些修改,卻未必合適。
比如老祖宗帶劉姥姥坐船去探春住所時,正趕上開早飯時間,王夫人問在那裡擺放早飯,老祖宗說:「你三妹妹那裡就好。」但是在程乙本,刪除「就」字,改為「你三妹妹那裡好。」把本來是基於去探春屋裡的前提而需要的一個「就」字抹去了,這樣,選擇在探春屋裡開早飯,成為一個泛泛的「好」的判斷,顯然失去了老祖宗說話應有的那種穩重和妥帖。
再如,在探春屋裡開早飯時,先交代了薛姨媽在自己住處吃了早飯,然後她只是坐在旁邊喝茶。所以當劉姥姥說話引得眾人大笑時,只有薛姨媽是把茶噴到了探春裙子上,而史湘雲則噴出的飯,探春也是把飯碗扣到了迎春身上。但在程乙本中,一概改為茶和茶碗,這一改動,不但沒有了層次感,其實也是缺少前後呼應的。
總體看,程乙本的藝術感要弱於庚辰本,而教材編者選程乙本作底本的1964年版《紅樓夢》作依據,不知是否考慮了程乙本的文字更書面化一些,注釋也比較精當些?但不把紅學界校點整理的最新版本編入教材,總令人感到有些遺憾。
在以貴族之家為主要表現對象的《紅樓夢》中,同時寫一個來自中下層的鄉野之人劉姥姥,顯然有多重意義,這裡僅就三方面加以提示。
其一,從人生價值取向看,劉姥姥的出場,是作為底層人的人生觀、價值觀,與賈府上層人士形成一種對照的。這種來自底層的價值觀,是辛勤勞作自食其力的,是講求實際而不去夢想的,即便到賈府有打秋風的目的,但她同時以自己的忍恥之心,為賈府賣力地表演了一出笑劇,多少也是一種付出。而且知恩圖報,無論在我們所了解的曹雪芹後四十回寫作計劃中,還是現在的續作中,劉姥姥在賈府落難時出手相助,顯示了底層人的那種淳樸厚道的本質。而這種人生價值取向,也在一定程度上成為作者認真思考的一個方向,所以在第五回有關巧姐的判詞畫冊和紅樓夢曲中,以美人紡線的畫面和「留餘慶」的曲子,暗示了這樣的生活價值,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
其二,從家族的發展趨勢看,劉姥姥是以一個陌生化的旁觀視角,讓她從一個短暫經歷的橫斷面幾次插入榮國府,對一個曾經是大富大貴人家到衰敗後跌落低谷有直覺感受,從而形成一種驚心動魄的強烈對照。她二進榮國府被帶入大觀園遊覽,是以逗樂為目的,所以,即便王熙鳳甚至老祖宗等在向劉姥姥顯擺他們家族生活的奢華,但也可以理解為是要讓劉姥姥驚奇得失態而產生樂趣。這樣,奢華的顯擺常常是在輕描淡寫的不經意中顯露出來,使得貴族式顯擺和暴發戶式顯擺有了關鍵區別。
其三,從文化趣味差異看,劉姥姥進大觀園,形成的喜劇性衝突,固然有她不經世面而鬧出的笑話(也不排除她有裝瘋賣傻的一面),但更多的,還是因為文化趣味上的粗俗與貴族高雅之間產生的衝突,使得劉姥姥的許多言行,猶如喜劇舞臺上的「丑角」在表演。但小說深刻的地方在於,當劉姥姥在大觀園中因其粗俗的言行而博得周邊人鬨笑時,也寫了她進入櫳翠庵品茶遭受妙玉的嫌棄以及她醉臥怡紅院給襲人帶來的驚嚇。如何評價粗俗與高雅的衝突,如何分析高雅和粗俗的文化起因和社會因素,成了一個引人深入思考的問題。
具體到劉姥姥進大觀園,其言語的「有趣」是有目共睹的。這種有趣,當然是源自其所處的鄉野的、中下層生活環境造成的言行習慣與都市貴族生活趣味有尖銳反差和衝突。但促使這種本質衝突在激化中得以生動表現,是跟王熙鳳等人的精心設計下的劉姥姥「機靈」配合不無關係。
即以課文節錄的描寫用餐論,劉姥姥從頭至尾所發的感嘆,其一言一語,不時地將其鄉野底層生活方式召喚到眼前,來跟大觀園的生活互相疊加,互相對照,不是在隔離開自己的日常生活來入鄉隨俗般暫時適應一種貴族生活,恰恰相反,她是在當下的大觀園中不斷強調、凸顯自己以往的生活,把尖銳的衝突感呈現到眾人面前,來營造一種喜劇效果。這樣,精緻的象牙鑲金筷子,在她眼中成了鄉下人使用的農具叉巴子或者鐵鍁,而自己也成了一個能夠吞下老母豬的大牛。當她把這樣的感覺有意無意大聲說出來時,才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其中有一段對話,頗能說明這種衝突的喜劇色彩。當劉姥姥使用象牙鑲金筷子不方便而給她換上烏木鑲銀的筷子時。劉姥姥說「去了金的,又是銀的,到底不及俺們那個伏手。」鳳姐告訴她,銀筷子能夠試出菜裡的毒,劉姥姥不由得感嘆說:「這個菜裡有毒,我們那些都成了砒霜了!那怕毒死了,也要吃盡了。」拼了性命也要吃盡美食,這當然是對美味帶有誇張的高度讚美,但這一對話的深刻在於,當有無毒性成為貴族評價食品的一個可能標準時,這種標準在鄉野的底層人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他們首先考慮的是能否吃到的問題。如果能吃到,毒不毒的問題已經無所謂了。這固然是誇張式玩笑,但說出這樣誇張玩笑話的意義在於,在劉姥姥的言語層面,在另一種思維方式主導下,精緻的用具、崇高的人格和寶貴的生命,其意義都可以被顛覆、被解構,被重新思考。不妨說,劉姥姥進大觀園,似乎帶動周邊人,掀起了一場意味深長的語言狂歡。
劉姥姥根據王熙鳳、鴛鴦的安排,開飯時念出「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等話時,小說接下來對眾人各種笑態的描寫,受到讀者一致欣賞,蔡義江關於這一段描寫,評價為「最神奇的文字,每種笑態都合其人的特點。」[i]但究竟符合怎樣的特點,真要一一對應來分析,未必容易。這裡試從兩點切入分析。
其一,是對眾人的笑從無法克制到克制進行層次劃分,大致分為三層。第一層是桌邊吃飯包括喝茶的薛姨媽各種笑翻了的舉動,他們以徹底放鬆、難以克制為特徵。第二層是在旁邊站著伺候的丫鬟婆子,他們也都笑著彎腰屈背,不同的是,他們有的躲到外面蹲下去笑,有的忍住笑上前給主人換弄髒的衣服,這樣的退出和上前行為,多少顯示了一些笑與克制的兼而有之。第三類就是王熙鳳和鴛鴦兩人,能夠努力克制自己,忍住不笑,繼續著這幕喜劇的「導演」工作。
其二,是各人笑態的個性化問題,這裡可藉助比較來稍加分析。比如林黛玉體弱多病,經不起大喜大悲的折騰,所以容易笑岔氣。而長輩賈母和王夫人都知道是王熙鳳等在搞鬼,本來都可以來數落她,只不過賈母首先顧及的是滾到她懷裡的寶玉,當然自己也處在笑神經的劇烈震蕩中,還來不及數落王熙鳳,等緩過一陣後,才來笑罵鳳丫頭這個「促狹鬼」。王夫人則是笑得想說而說不出來,所以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王熙鳳。再比如,同樣是依靠老人,賈寶玉是滾到賈母的懷裡,而惜春是離開座位拉著奶母叫揉揉腸子,兩人動作幅度、鬧出動靜的差異,還是跟各自的習性有一定關係,也說明在此時,只有寶玉最有資格也最習慣到賈母懷裡去撒嬌。薛姨媽的茶噴到了探春身上,探春把手中的碗扣到了迎春身上,這樣,既有因劉姥姥而大笑的指向一致性,也在彼此間,形成大笑導致失禮行為的連鎖反應。
根據文中「獨有鳳姐鴛鴦二人掌著,還只管讓劉姥姥」這一句判斷,在場的除了上述兩人,其他人都忍俊不禁地笑了。但是,為何小說沒有寫在場的迎春、薛寶釵的笑態呢?
沒有直接寫迎春可以理解,因為當小說寫探春笑得把碗扣到迎春身上時,當小說寫那些丫鬟婆子忍住笑上來給姐妹換衣裳時,其實已經或明或暗寫到了迎春,我們可以想像,此時的她,一邊笑一邊正在忙著打理自己的衣服。但是薛寶釵呢?
作者略去在場的薛寶釵不給出特寫鏡頭,確實是耐人尋味的。讓我們好奇的是,這樣一個最懂得恪守傳統禮儀的人,如何自處這種場合?又如何來面對他人甚至其母親的失態?我覺得一個可能是,作者這樣的略而不寫,是他自己感覺了書寫的困難,無法把控好寫薛寶釵因笑得失態或者並不失態的分寸感,所以乾脆採取迴避的方式,從而留給讀者以更大的想像空間。
四、如何理解王熙鳳等捉弄劉姥姥及劉姥姥自身的反應?
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角度看。首先是王熙鳳、鴛鴦等捉弄劉姥姥,藉此來給大觀園帶來一點活力,帶來一點野趣,其營造歡笑的過程,對劉姥姥確實有不夠尊重、把她視為笑料的因素。也由於此,有學者認為,捉弄劉姥姥固然是讓劉姥姥出了醜,但同時,也是讓那些製造笑話、看笑話的人,暴露了自身不夠光彩的一面。這一點,毋庸諱言。但同時我們也應該看到,王熙鳳和鴛鴦是跟劉姥姥有過事先約定,似乎把她當作一個喜劇演員來處理的。這樣,劉姥姥的言行,可理解為是在配合王熙鳳等人的「導演」,賣力表演一齣戲。其做人的本色與其需要扮演的角色,具有一定的間離感。這裡,我們或許並不能把生活中對人的尊重要求全然挪用於進入角色時的人的狀態。
我們還可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個問題,即在這樣的捉弄中,該怎麼來理解劉姥姥的反應?
有學者認為劉姥姥為了從賈府中獲利,不惜裝瘋賣傻,顯示了自己的不知羞恥。自尊心極強的林黛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譏笑她為「母蝗蟲」。這樣的說法貌似合理,其實是不知底層人生之艱的一種輕飄飄思想。
事實上,有一個細節表明了劉姥姥並非不知羞恥。當王熙鳳為了捉弄劉姥姥而把鮮花插滿她頭時,劉姥姥雖然當眾也開玩笑說要做個「老風流」,但後來喝醉酒誤把鏡子中的自己當作親家時,就指責她見園裡的花好,「就沒死活戴了一頭」,說明她內心是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也許評價她的言行是「忍恥」之心而不是「不知羞恥」,更有一種同情式理解。
說到劉姥姥的反應,有一個總結意味的問題值得提出來討論。
課文節選的最後部分,寫劉姥姥和作為笑劇觀眾的眾人吃飯完畢,有這樣一段:
賈母等都往探春臥室中去閒話,這裡收拾殘桌,又放了一桌。劉姥姥看著李紈與鳳姐兒對坐著吃飯,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鳳姐兒忙笑道:「你可別多心,才剛不過大家取樂兒。」一言未了,鴛鴦也進來笑道:「姥姥別惱,我給你老人家賠個不是兒罷。」劉姥姥忙笑道:「姑娘說那裡的話?咱們哄著老太太開個心兒,有什麼惱的!你先囑咐我,我就明白了,不過大家取笑兒。我要惱,也就不說了。」鴛鴦便罵人:「為什麼不倒茶給姥姥吃!」劉姥姥忙道:「才剛那個嫂子倒了茶來,我吃過了。姑娘也該用飯了。」鳳姐兒便拉鴛鴦坐下道:「你坐下和我們吃了罷,省了回來又鬧。」鴛鴦便坐下了。婆子們添上碗箸來,三人吃畢。
按照大家族的禮儀,媳婦們是不跟賈母以及公子小姐還有客人一起進餐的,而本來,鴛鴦等丫鬟吃飯更要靠後。這樣井然有序的禮儀,讓劉姥姥感嘆「禮出大家」。這當然可以理解為是她因所見這一幕的即興發揮。但耐人尋味的是,此前眾人放肆笑鬧的一幕,恰恰是大家在對禮儀的極大破壞中享受樂趣的,而劉姥姥既沒有享受到這種樂趣,還成了這種禮儀破壞的犧牲品,「無理取鬧」中的丑角。所以,由她來感嘆「禮出大家」,我們就很難判斷,她是就事論事的真誠感嘆,還是也有反諷式的弦外之音?但王熙鳳和鴛鴦敏捷而又過度的反應,可能暗示他們多少有些在意劉姥姥是話中有話。不過劉姥姥的真實想法呢?她立馬聲明自己不會計較,究竟是真誠的,還是在王熙鳳和鴛鴦表示了歉意後的客套?這有待我們聯繫前後文去深入討論。但不管怎麼說,劉姥姥「禮出大家」這一感嘆(或者反諷)對這場王熙鳳、鴛鴦主導下的笑鬧具有一種總結意味,是值得我們充分予以重視的。
[i] 溫儒敏、王本華主編.義務教育教科書教師教學用書《語文》(九年級上)[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8:131-135. 本文所引用的原文和閱讀提示均出於此版本,下不一一註明。
[i] 曹雪芹、高鶚.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1-6.
[ii] 曹雪芹著、無名氏續. 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535.關於庚辰本的文字均引自此版本,下不一一註明。
[i] 蔡義江.蔡義江新評紅樓夢上[M],北京:龍門書局,2010:451.
如果心有戚戚焉,你我可以訴諸口舌唇齒,朗讀之、誦讀之,相互聆聽、彼此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