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博學多才 睿智見性——憶我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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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百年,不過是追求安心與安身的一個短暫旅程。
奶奶是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駕鶴西去時,92歲。之前一段時期,她明顯感覺到身體不斷傳出大限將至的信號,開始準備自己的歸程。
從一個對生死有著深刻認識的老人身上看人生,人的精神面貌會更為清晰。但是,對於老人來說,最為痛苦的莫過於沒有未來,或感覺未來越發有限。一些糾纏身心的陰冷詭異的字眼,越想避諱,卻觸手可及。有時候,可能會脆弱到經不起一句話的撞擊或提醒。於是,我和一些老人聊天,多少有所顧忌。但我喜歡和奶奶聊天,很放鬆地聊過去,聊未來,聊生死。
秋葉經霜,歲月靜好。記憶中的奶奶,是一個非常清爽和講究的人,可能是長得白淨,臉像一張暈熨色揉不皺的絲綢,眉毛和頭髮都是銀白色的了,顯得眼睛深黑,嘴唇暗紅。一雙通透的耳朵,可以看見墨色的血管,耳垂上的小小金耳釘愈發顯眼。奶奶的白絲綢襯衣,似乎永遠不會落上灰塵,與青色的中式外套高端搭配;奶奶穿的外套盤絲扣上,常掛著一朵緬桂或幾朵茉莉花,她一年四季的日子和夢想,都會有花香浸潤。清晨的陽光下,扣一副金絲眼鏡,微笑著與伸懶腰的小花貓說話的奶奶,成為了一幅最恬靜清逸的畫像。很多時候,奶奶會和花草樹木,小動物對話。她為此感到驕傲自豪:「你們心不靜,聽不到大自然奇妙的聲音。」
奶奶對於不斷靠近她的「死」,有著與別人不一般的憧憬,用她的話說,這是她「用二十多年,甚至是一生追求的另一段美好旅程。因為,爺爺在一個美好的地方等待著她,期待著她。那邊,還有很多用心對待過的人」。說起姑爺爺,奶奶常常有一種心願都得到了滿足的表情。聽到一個92歲的老人在滿屋圍著她的孫兒孫女面前說:「我這輩子,是有福氣的,我遇到了你們的爺爺,你們的爺爺愛我,我也愛他。」奶奶說愛,說幸福,光明磊落,真誠坦蕩,褪淨了猶豫青澀,卻睿智見性。
爺爺走了二十多年了。聽說爺爺走的時候,奶奶沒有哭,只是細心地照看喪禮的每一個細節。當我問她:「奶奶,你這麼捨不得爺爺,為什麼沒有哭?」奶奶聞言,微笑著談起爺爺的離去:「老而死之將至,你爺爺病了,很折磨的,人死病斷根,讓他靜靜的去歇歇了。我哭了,他必然不安心。我愛他,讓我照顧他靜靜的死去。」「其實,你爺爺一直和我在一起,每天晚上,我們都要說很多話。他要我好好照看你們。到時候,他會來接我。我死了,你們不用哭的,你爺爺已經把那邊打理得很好了,我過去,和你爺爺在一起,還有我很多的親人也在那邊,很好。」奶奶說到這,沒忍住,幸福地笑了,像在敘述一個期待已久的婚禮。
清朝末年,爺爺奶奶出身在我們這兒的錦繡人家,從小青梅竹馬。兩人一起到省府上高中,是當地讓人豔羨的潮男潮女;他們的婚禮,當時也是最熱鬧的,讓很多人一度談起。談論的焦點還不只是嫁妝,那可是一百畝田外加一盤金條,大街上抬著地契和託盤,託盤裡有亮晃晃的黃金。尤其讓這個小鎮的人們驚奇萬分的是,第一次看到新娘雪白的婚紗,新郎筆挺的西服。還有,俊俏的新娘英俊的新郎不騎馬不坐轎,一對新人並排騎著自行車,新娘的婚紗隨風飄曳,自行車前,是百合花束,隨風散發的馨香飄滿一條街。這讓當時的小鎮還拖著小辮的男人和翹著小腳的女人大開眼界。爺爺是國民黨政府的文官,奶奶博學多才,充當了政府的編外秘書。一對佳人在外攜手工作,在家煮酒論道。
1950年代,爺爺奶奶被革職抄家,一下子家產被充了公,一家人住在一個豬圈裡。為了生存下去,他們帶著兩個老人,兩個孩子,躲到深山老林搭起草棚維持生活,才子佳人一下子成了山民村夫,爺爺抓野雞打野兔,奶奶找野菜摘山果維持一家六口的生計。他們和附近的山民學會了開山墾荒種莊稼,養殖紡麻縫衣服。在山裡一住十年,奶奶的嘴裡,有很多那段時間的樂趣:她養的雞特別厲害,會出去帶回一大群野雞來,這樣過了一兩年時間,一座山都成了她的養殖場。1958年,山外都在餓肚子,她一家老小都沒有挨餓,還能接濟逃荒的親戚。她用麻和兔皮給爺爺做了一件外套,既保暖又時尚,放到現在價值上萬元。爺爺每次出去,都會給一家人帶回一些好東西:榛子、板慄、葛根……傍晚,奶奶都要帶著老人孩子到埡口等爺爺。奶奶喜歡邊笑邊講,愉快的情緒把奶奶變成一個溫暖的火爐,照亮了童年冬天漫長的夜晚。我小時候,聽奶奶講,感覺大山就是一個童話世界,他們是住在童話裡的王子公主,一起享受大自然的美妙饋贈。現在聽奶奶講,眼角會不時酸楚:那是一段怎樣心酸的經歷啊!奶奶怎麼沒說她背著飢腸轆轆的孩子,扶著年邁的老人在夕陽下焦急地等文弱的丈夫打獵歸來;她怎麼沒說她年少的大女兒背野菜出來換日用品被惡徒凌辱而死的心痛;她怎麼沒說她的母親怎樣在又病又餓中去世……仰望籠罩大地的天空,總是明淨澄澈的,那是歲月最為柔情的過濾和深厚的沉澱。「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這或許是奶奶可以常自由進入的無上境界。
記憶中,爺爺是個儒雅博學的老師,對奶奶溫柔多情。他們在縣城建設了一個鳥語花香的家,養育了三個兒女,開枝散葉。外人常說,奶奶一家個個都人才俊俏,品質端方。我知道,外貌是生物基因,品質遺傳卻需要一代一代的人格滋養養。我曾問過奶奶眼裡的爺爺,奶奶說:「爺爺是放在我身邊和心裡都最妥妥帖帖的人,是我幾輩子都想嫁給他的人。」我想,所有浪漫的愛情詩篇,恐怕都會在這句話前黯然失色。
奶奶輕快地準備著自己的另一場婚禮。她堅持去了一趟蘇州,親自選擇了一些上好絲綢,自己動手縫製兩套漢代禮服。奶奶的兒女們,都盡心盡力地幫助奶奶,圍著老人一針一線慢慢地做她和爺爺的衣裳,她天堂的嫁衣。
奶奶評價過她那場讓人豔羨的婚禮:那是年輕時候的淺薄舉動,只想到作秀炫彩,都沒搞清楚自己的骨頭和皮膚是什麼樣。本來就是中華民族的一員,全身流著炎黃子孫的血液,在最莊重的日子,弄個洋裝套身上,我每次想起就害羞。「我最遺憾的就是這件事,我一定要和你爺爺舉辦一場穿我們自己禮服的正式婚禮。」
奶奶愉快幸福地離開了人世,去了天堂。我第一次細看一個人的遺容,發現老人臉上僅有的兩塊老年斑散去了,皺紋因徹底的生理平靜而平滑成上等的絲綢,整個人充滿一種安靜而神秘的威儀,宛如天人。此時的奶奶,肯定和爺爺在一個更為美好的地方舉行另一場婚禮,他們都穿著玄色的漢禮服,奶奶說,這是天地合一的顏色。
奶奶的葬儀,無比地祥和,讓人看到了一種山高水長的天外之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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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