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奇貨可居的政治投資故事,由於司馬遷的出色描寫以及眾多影視劇的渲染,如今可謂家喻戶曉,無人不知。
然而,如果仔細閱讀《呂不韋列傳》及相關篇章,我們會發現,一些容易被大眾遺漏的隻言片語裡,往往隱藏著許多驚人的歷史信息。
比如,當呂不韋找上秦始皇的父親嬴異人,並為其剖析兩人合作的誘人前景時,就說了這樣一句話:
竊聞安國君愛幸華陽夫人,華陽夫人無子,能立適嗣者,獨華陽夫人耳。
呂不韋口中的安國君,是異人之父,當時的秦國太子,未來的秦王。而那位無子而受寵的華陽夫人,則是安國君的正妻,秦國的太子妃。
只不過,現實比較尷尬的是,這位安國君有20多個兒子,異人只是其中之一。而且是不大不小,剛好卡在中間,屬於最易被遺忘的那一類。異人的親生母親,也不受安國君寵愛,其家族地位可想而知。
真說起來,在這麼多兄弟當中,唯獨異人被派到敵國當質子,這本身就是不受重視的證明。非常時期,去敵國當質子並不安全,因為兩國關係稍有變化,自己就有可能掉腦袋。
諷刺的是,就在異人去趙國為質的當年,秦國即派兵攻打了趙國,還一舉攻下趙國三座城池,絲毫沒有考慮異人的死活。
這種情況下,困居邯鄲的異人,日子過得十分焦慮。司馬遷說其居處困,不得意。此時的異人,是一個典型的被王室拋棄,生死有命的落魄王子。
面對劣勢十分明顯的異人,呂不韋指出,如今能夠挽狂瀾於既倒,將之立為嫡子的人,只有這位華陽夫人。在後來的操作方案裡,呂不韋也把活動重心放在了華陽夫人身上。
然而,立一國之嫡子這種關乎國家根本的大事,居然操於一女人之手,不禁讓人疑惑:這位華陽夫人究竟什麼來頭?
為了弄清華陽夫人的家族勢力,我們不得不將筆墨追溯到幾十年前另一位女子身上。
這位女子,就是秦惠文王的側室——羋八子,後來赫赫有名的宣太后。由於羋姓是楚國的國姓,因此可以確定的是,羋八子出身十分高貴,當來自於楚國君王之家。
羋八子生於何年,史無記載。不過我們可以做個大略的推測。公元前307年,她19歲的長子嬴稷繼位,是為秦昭王。按照戰國時期「男二十而娶,女十五而嫁」的風俗,秦昭王即位的時候,羋氏約在35歲左右。
如此推算下來,羋八子大概生於公元前341年,在公元前327年(惠文王十二年)嫁到秦國,封號羋八子。
八子並不是名字,而是秦國後宮的一個等級。秦後宮的女子共分八等,分別是:皇后、夫人、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羋氏位列第五,不算顯耀,與當時的皇后魏女不啻天壤。
關於男人妻妾,後人曾總結過一句精闢之言: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由於君王娶妻向來是一種政治活動,具有風向標的暗示意義。當時魏國勢力強大,秦惠文王以背景雄厚的魏國女為皇后也不難理解。
娶妾雖然也在某種程度上沾染政治,可是畢竟注入了些許感情因素,所以羋八子儘管等級不高,但似乎很受惠文王寵愛。因為她嫁到秦國不久,即為惠文王生下三子:嬴稷、嬴市、嬴悝。相比之下,魏皇后可查的兒子只有後來的秦武王嬴蕩一人。
在複雜的政治中,男人有男人的鬥爭,女人也有女人的矛盾。從這個意義說,作為皇后的魏氏和作為妾室的羋氏,關係即便不是針鋒相對,估計也不太融洽。因為從感情角度,她們要爭同一個男人,是情敵;從權利上看,她們又要為自己的兒子爭取最大的利益,是政敵。兩人互相鬥爭的條件是充分而完備的。
雖然後來羋氏的長子嬴稷當了秦王,但據史籍記載,公元前307年,魏皇后之子秦武王因舉鼎而死以至王位空懸之際,嬴稷並不在鹹陽,而是在千裡之外的燕國當人質。
嬴稷為何不老老實實待在鹹陽,而被派到燕國當人質去了呢?
或許,這跟魏皇后脫不了干係。
如果說惠文王活著的時候,魏皇后還不敢給受寵的羋八子穿小鞋,但當惠文王駕崩,自己的兒子成為大權在握的秦武王時,處理一下昔日的情敵和政敵,並不困難。
因此,嬴稷被派到燕國當人質,排擠出政治中心鹹陽,很可能出於魏皇后母子之手。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當魏皇后滿心以為可以安安穩穩地做自己的太后時,她那位崇武好戲的年輕兒子卻因舉鼎不成,意外而死。
更加危險的是,這位荒唐的秦武王,還沒來記得及留下子嗣就撒手人寰。
武王之死,王位空懸,這對於秦國,真是風乍起,吹皺一江春水。
潛流暗湧中,各位王公大臣迅速站隊分化,擺好架勢,開始爭奪王位。《史記》記載:武王卒,諸弟爭立。由此可見,當時爭位勢力有多重。
而在多重勢力中,實力最強的則有兩支。
其中一支,是以魏太后為首並聯合一幫秦國宗親大臣,他們推出了庶長嬴壯。另外一支,就是以羋八子和她同母異父的弟弟魏冉為首的勢力,推出羋氏千裡之外的兒子嬴稷。
在此非常時刻,羋八子的弟弟魏冉衝鋒陷陣,內外交結,立下了汗馬功勞。所謂的外,可查的至少有三:一是燕國,二是趙國,三是羋八子的娘家楚國;所謂的內,我想應為惠文王的弟弟,也就是秦武王的叔叔,當時被封為嚴君,曾任武王左丞相的樗裡疾。
關於樗裡疾,雖然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但能夠在史書中留下名字,而且被司馬遷以列傳記載,絕非等閒之輩。
讀《史記.樗里子甘茂列傳》和《秦本紀》,我們發現,樗裡疾本人文武雙全,出將入相,在惠文王時代深受器重。然而到了武王一朝,由於秦武王重用外人甘茂,與武王有血緣之親的樗裡疾卻失寵了。
到了武王三年(308年),韓國的宰相去世。由於樗裡疾的母親是韓人,秦武王趁此機會,直接把叔叔樗裡疾踢出了秦庭,安排他回到韓國為相。
韓國與秦國,韓相與秦相,名位相同,但實際權力天差地別,貶斥意味不言而喻。
樗裡疾心裡應該不會舒坦,或者說他對魏王后——秦武王這條勢力鏈相當不滿。
所以,在秦武王猝死,多重勢力蠢蠢欲動之際,樗裡疾果斷地投靠了羋八子——魏冉勢力集團,成為繼魏冉之後鼎力相助的另一員重要人物。
由於羋八子和魏冉的操作,以及樗裡疾等背後的支持,在這爭位的戰場上,羋氏一方最終勝出。燕國送回了嬴稷,成為秦國第34代國君——秦昭王。
但羋氏和魏冉知道,雖然現在嬴稷當了秦王,但敵對勢力依然存在,是腹心之疾的第一等不安全因素,危險遠甚於山東六國。
因此,他們上下其手,竭盡所能佔據政治要津,幫助兒子粉碎魏王后勢力更是重中之重。
《穰侯列傳》中說:「唯魏冉力,為能立昭王。」因此,昭王繼位後,以魏冉為將軍,護衛鹹陽,掌控了帝都的軍事大權。
《樗里子甘茂列傳》又記載:秦武王卒,昭王立,樗里子又益尊重。
《秦本紀》第三次給出意義類似的內容曰:昭襄王元年,嚴君疾為相。甘茂出之魏。
同時,又列向壽於秦庭。接著司馬遷進一步揭開向壽的身份:向壽者,宣太后外族也,而與昭王少相長,故任用。
總體來看,在司馬遷分散多處的記述裡,訴說的只是一個內容:宣太后和弟弟魏冉以雷霆之勢迅速控制了秦國大權。
這頻頻舉動和人事安排,無疑讓魏皇后為首的勢力集團心驚膽戰,最終不得不鋌而走險,被逼迫著走出了最後一步:謀反。
政治鬥爭,往往是以命搏殺。要麼生的偉大,要麼死的慘烈。關於魏皇后及其黨羽的活動,《秦本紀》記述為:二年(305),彗星見。庶長壯與大臣﹑諸侯﹑公子為逆,皆誅,及惠文后皆不得良死,悼武王后出歸魏。
謀反之時,惠文后的心裡大概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想當初,兒子秦武王駕崩,她身為太后佔盡優勢尚且敗北,如今時過兩年,對手從容布陣,有恃無恐之際勝算能有幾何?
所謂「皆不得良死」云云,只是殘酷清洗的委婉表達。
無論如何,到了昭王二年(公元前305),對於宣太后來說,敵對勢力已全部被清除。秦昭王安於其位,實際政權掌握在宣太后,魏冉和樗裡疾手裡。
兩年後,樗裡疾去世。政權進一步落入宣太后和魏冉手中,而且大權在握近40年。
自此,宣太后成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長期握有實權的女人,說是戰國時代的武則天和慈禧也不為過。
費如此多的筆墨追溯了宣太后的歷史,你可能會問,宣太后儘管煊赫,跟華陽夫人又有何關係?
這就牽扯到了宣太后的親族。
宣太后有兩位弟弟,一是異父弟魏冉,一是親弟弟羋戎;另外還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嬴則當了秦昭王,另有嬴市和嬴悝兩子。
在掌控政權之後,魏冉身兼將相,最有能力也最為顯赫。羋戎則被封為華陽君,兩個兒子分別被封為涇陽君和高陵君。
在昭王時代,地位無出四人之右者,時人稱為「四貴」,是貨真價實的四人幫。
昭王在位的56年中,前36年,魏冉四度為相,一直沒有脫離政治中心。他還啟用提拔了後來的戰神白起,可謂風頭無兩。
但飄風不終朝,花無百日紅。
昭王36年(BC371),策士範雎入秦說秦王,極言宣太后專制,穰侯擅權於諸侯,涇陽君、高陵君之屬太侈,富於王室。
《戰國策》記載範睢的話說:今太后使者分裂諸侯,而符布天下,操大國之勢,強徵兵,伐諸侯。戰勝攻取,利盡歸於陶(魏冉);國之幣帛,竭入太后之家;境內之利,分移華陽(羋戎)。古之所謂危主滅國之道,必從此起。三貴竭國以自安,然則令何得從王出,權何得毋分,是我王果處三分之一也。
《史記.範雎蔡澤列傳》的記載更是直接,範雎對秦昭王說:「秦安得王?秦獨有太后,穰侯耳!」
總之,宣太后的權勢之隆路人皆知。範雎的意思是,現在你秦昭王雖然名為秦王,但大權、財富都在太后家族手裡,現在你應該把大權收回,做個名副其實的秦王。
範睢一席話,驚醒夢中人。於是秦王感悟,免魏冉相國之位,開始有意識收攏王權。
至此,以宣太后為首的家族勢力盛極而衰,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幾十年盤根錯節的勢力網,紛繁細密,非一時所能盡去。何況宣太后此時還在世,餘威猶在,秦昭王也不敢對母親逼迫太甚。因此,即便在昭王下令弟弟涇陽君出關就封之時,他的兩位舅舅魏冉和華陽君羋戎依然在帝都鹹陽中悠然生活。
從名稱上考察,我們要說的這位華陽夫人當是出於華陽君羋戎嫡系。而從年齡上看,華陽夫人該是華陽君的孫女,因此又是秦昭王的外甥女,安國君的表妹。
我們不知華陽夫人何時嫁給表哥安國君,但這場婚姻出於宣太后的安排應該沒有異議。
因為考察前幾代秦王,其皇后大都和太后同出一國。換句話說,秦王的皇后,主要是由太后來指派,多半都是太后的娘家人。靠著與君王聯姻來保持政權握在家族手中,是幾千年來鐵打的政治定律。
昭王四十二年(BC265),國勢蒸蒸日上的秦國發生了兩件大事。先是華陽夫人的丈夫安國君被立為太子。而到了這年十月,掌握秦朝幾十年大權的宣太后駕崩了。
一生榮耀的宣太后在彌留之際給自己的家族做了最後的貢獻,把安國君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此,楚系勢力失去了最大靠山宣太后,叔爺爺魏冉和祖父華陽君羋戎都已年老,華陽夫人則成了年輕一輩楚系勢力代言人。然而,家族勢力的幾十年沉澱畢竟在那裡,華陽夫人仍然是不可小覷的人物。
寫到現在,我們終於理解了呂不韋的那句「能立嫡嗣者獨華陽夫人耳」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有根有據,洞徹時局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