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年,茨威格躲在奧地利薩爾茨堡寧靜的住宅裡,潛心筆耕,寫下了堪稱「獨步武林」的中篇小說《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時隔一年,遠在俄羅斯的高爾基讀完這篇小說後,竟激動的難以自制——「絲毫不感到羞恥地哭了起來」。他立刻動筆給歐洲版的「我的朋友胡適之」——羅曼·羅蘭寫信詢問這篇小說的作者,並向其表達自己的傾慕之情:
「這是一部驚人的傑作……請向他轉達我對這個出色的短篇的由衷讚賞。這篇東西好極了,它深深地打動了我。」
近百年過去,這部小說不止打動了像高爾基這樣的大文豪,也讓無數普通讀者為之潸然淚下。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那是一個怎樣的故事啊!一個女子在內心深處那種強烈欲望的指使下,在那種令人窒息的情感的支配下,不惜一切,任憑感情的渲洩去愛一個男子,沒有反省,毫無趑趄,一往無前,絕不回頭,簡直成了愛情「偏執狂」。
陌生女人的偏執心理,實際上就是一種畸變的心理,是她自陷於「我必愛他」、「我要愛他」之中而無以自拔的結果。
小說中,女主人公把自己一生的愛都壓縮在一封信當中。從她信中的描述,可以探索到她的心路歷程,追溯出她這種畸變的愛情心理形成和發展的軌跡,也可一睹她對愛情的執著是何等瘋狂。
01 畸變的愛情心路:「戀父情結」在陌生女人身上的投射
陌生女人為何會如此偏執地愛上大他12歲的作家R?
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認為,人的愛欲既有生理的基礎,同時又有心理的根源:人類一切活動的原動力或內驅力是「力比多」,即被包裹在潛意識和本我中的性本能,它成為決定人的行為的巨大能量。
他認為,從童年時期開始,人的情感衝動常常被壓抑,並在無意識中形成某種「情結」。比如,男孩都有弒父娶母的心理傾向,即「戀母情結」;同樣,女孩也都有弒母嫁父的情結,即「戀父情結」。
小說裡的陌生女人自童年起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父親早逝,未得到過父親的細心照顧和關愛,也沒有任何可以信賴的人,這種經歷在她的無意識中形成了極大的創傷。
喪父的傷痛無意中給她留下一個需要父親的印跡,在潛意識中形成一種強烈的欲望,就是不顧一切去抓住一切可以代替父親的人。
當她長到13歲時,早年生活的壓抑、青春期的渴望給她積蓄了充分的能量,使她迫切地需要為內心深處鬱積已久的情感的傾洩找到一個突破口。於是在遇見作家R這個集「父親與情人」於一體的人物時,便以洶湧的方式噴湧出來。
當這位作家R隨意地以溫暖、柔和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並對她甜蜜地微笑了一下時,少女的心靈深處即產生了感應,在她身上,女人的意識覺醒了。就在那一天,那一時刻,她的整個心靈都永遠獻給了他。
作家R的出現正好成了少女幻想中的理想人選,當她已把R幻想為類似父親可依戀的人時,她又怎能輕易放手呢?
即便她意識到作家R是個浪蕩子,卻仍願義無反顧地愛他。因為在幻想中,至少她可以在他身上得到追尋父親欲望的滿足,撫平父親缺失的傷痛,把渴望父親的親吻投射到另一個異性上。所以在R先生面前,她是那麼膽小怯懦,恭順馴服,不加反抗地依附於作家R。
作為一個人,具有愛的需求,這是正常的,並且由於人的情感的需求中包含有極為豐富的內容和眾多的需求對象,所以人的情感取向是多方面的,絕不能滿足於任何一種單一的情感。
為此,像陌生女人這樣,把自己的一切情感都傾注到一個不知名的R身上,就有些不正常了。何況,她暗戀的是一個既不相識又與她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這種特殊的愛情,更是超出常情常理。
可見,陌生女人的愛戀心理,自始就已經具有了一種畸變的色彩。這種畸變心理導致了她的種種怪異行動:
吻作家的手所接觸過的門把手,撿他在進門前扔掉的菸蒂,晚上找出種種藉口跑到街上去看作家的哪個房間裡有燈光,還有自家門上那個小小的圓孔,那簡直就是她「通向世界的窗戶」……
這些行動,不僅把她對愛情的瘋狂痴迷狀刻畫的活靈活現,又展現了她在畸變心理下所感受到的「愛」的幸福。正是這種「愛」的幸福,更加強了陌生女人的偏執。
後來,少女隨母親改嫁去到異地,但她對R的愛慕有增無減,正是弗洛伊德所說的:
「無意識的本我(按:代表著人格中最原始的欲望,即性慾望)具有非時間性、非現實性。作為本能衝動一經產生就不再改變,不隨時間流逝或環境變化而變化」。
來到新的環境,她本應使自己與外部現實相適應,轉移、改變其滿足方式,但她仍一意孤行、不改痴情。由於遠離作家R的城市,少女心中的愛慕情結無法投給愛戀對象,從而顯出妄想和強迫的綜合症狀。
她把自己封閉在自我折磨、孤獨寂寞的陰鬱世界裡。她拒絕與人交往,拒絕參與任何其他活動,完全在自我幻想的意識中體驗戀情。如此無視現實的自我存在價值,可見她人格的扭曲、病態:
她這在是用一種虛幻的意識壓抑無意識的本能衝動,使之得到偽裝的、象徵的滿足。
女權主義的代表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說:
「進入青春期的女孩沒有實在的目標,只是在消磨時間。青春在被掩飾的外表下,在等待中消失,她在幻想中等候男人。女孩子甘願屈服在男人的愛撫下,屈服在男性溫柔的權威下,從中重現父親懷抱的安全感。」
陌生女人這種從一而終的愛情,正是源於她童年時期因父位缺導致的「力比多」的壓抑和在作家R先生身上的釋放,這是「戀父情結」投射其身的直接表現,由此也就不難理解陌生女人為什麼會愛得如此痴狂,以致畸形了。
02 愛欲的升華,卻是無悔的苦果
茨威格筆下的人物,往往是情感渲洩式的,從來沒有沉思和反省,情感的激流一旦發出,就像山洪爆發,一瀉無餘。
在小說中,茨威格描寫了命運女神的多次暗示:第一眼就讓少女察覺到作家身上的雙重性;不斷讓她看到作家與眾多女性的交往;在少女的激情之火越燒越旺時,讓她離開維也納;在臨行前那個漫長而可怕的一月份的寒夜,又讓她聽到「輕輕的、嬌滴滴的笑聲,絲綢衣服的寒率聲」。
無情的事實本該使少女猛醒,然而畸變的心理卻使她的痴迷有增無減。非正常的愛戀心理,自然不會結出正常的果實。這是一顆苦果:女人飲著自釀的苦酒,卻從中品出了「甜味」。
在遠離R先生的兩年,她更固執地把自己關在自我折磨與孤苦伶仃的晦暗的天地裡,整日的悲傷,甚至見不到心上人的每一點悲哀也讓她陶醉。在她刻意的自陷、有意識的培養下,畸變心理得以進一步發展,以至惡性膨脹。
愛與被愛,本是人的天性,是人的感情需要。隨著年歲的增長,陌生女人懂得了當年那個小姑娘所不懂的東西,一個強烈的欲望在衝擊著她:
「委身於你,把自己獻給你」。
與俄狄浦斯王積極採取行動想要改變自己的命運一樣,她也積極行動起來。終於,在一個迷霧朦朧的夜晚,如願以償地回到了維也納。
從此,無論大雪紛飛還是寒風凜冽,作家住所前的街上總會站著一個亭亭玉立的姑娘。於是,有了相遇,有了三次在陌生女人看來是銷魂的夜晚,也因此有了孩子。
愛,往往可以使一個嫻靜靦腆的處女作出狂熱的越軌行動。儘管作家R始終沒認出她是誰,始終把她當作陌生人,儘管她也感到了失望,但在女人那具有畸變色彩的愛戀心理中,卻沒有一點怨恨,甚至連責怪也沒有,有的只是痴心一片,只是全身心的奉獻。
畸變心理使陌生女人的愛欲升華到一種形而上的高度。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為自己的愛沒有成為對方的負擔而感到安慰,為自己的死沒有影響對方光輝燦爛的生活而得到慰藉。
03 自陷者的毀滅,熱情過失的代價
人的愛欲是無限的,實現這種愛欲的可能性卻是有限的,這使得人們往往處在愛而不得所愛的永恆的矛盾之中。
陌生女人那無私的愛,令人感動同時也令人悲嘆。可以說,正是由於女人心理上的畸變,才導致了她一生的悲劇。
《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的撼動人心之處,就在於茨威格無意於從理性上去探討這個女子該不該愛的問題,而意在以她錯誤的悲劇性選擇反襯那不計利害、不惜犧牲一切的痴情。
是的,這完完全全是悲劇性的選擇。從一開始,少女就清楚明白地知道所愛慕的是何等人士:
「你是一個熱情的,輕浮的,醉心於逢場作戲和冒險的青年」。
以後發生的事,又在不斷為這一直覺的判斷提供依據。儘管如此,她仍然執迷不悟,一味放任自己的感情。
如果說最初愛的產生是因為她的年幼無知,是因為她的「力比多」傾向的話,那麼,正是這種「力比多」傾向,使她的心理產生畸變,使她有意識地讓自己陷於一個單一的情感之中,朝著一個方向極端發展。
她和所有積極發出行動的悲劇主人公一樣,具有明確而具體的行動目的,有著清醒的欲望意識以及行動意志。她只考慮自己的意願,而不顧周圍環境因素,不顧行為對象的態度可能出現的反應。
她跌進了自己的命運,從此墜入萬丈深淵,在愛情中越陷越深,難以自拔。她也從未沒想過自拔。陌生女人為自己的「熱情過失」付出了死亡的高昂代價。
她的悲劇命運與她那具有畸變色彩的愛戀心理密切相關。在作品中,愛的註定不能如願以償和女人對愛的執著追求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和對比。隨著女人的自述,我們可以看出,在她身上,悲劇色彩越來越濃。她似乎已經失去了理智,只是情感在左右她的行為。
她單憑自己的欲望、意志去一意孤行。她也曾作過努力,也曾試圖掙扎:想方設法接近心上人,不惜以身相許;多次旁敲側擊,希望以此喚起心上人對她的記憶。
然而,動機與結果卻總是悖反,她不僅沒得到相應的回報,而且她的行為換來的只是自我傷害與自我否定:作家向來只是把她當作陌生人,當作千百次豔遇中的一個。她不斷在印證著一個殘酷的事實:一切都被遺忘了,他從來沒有認出自己來!他只當自己是陌生人。
本來,在命運給她第一個預兆時,她就應該逃開,可當時她已陷入「兩難」的困境:愛,那將是一種痛苦的期待、無望的等待,永無止境地等待;不愛,那又「是多麼可怕和空虛啊!」她的生命會就此失去意義。
她無從選擇,又必須選擇。終於,她屈服於命運,把自己交付於命運,在命運的圍牆內維護和發展自己的意志和感情。她忍受著來自世俗的壓力,為了生存,為了孩子,充當別人的情婦;多年來,為了愛人,她不願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把那些真心愛她,照顧她,希望與她結婚的好人拒之門外。
人們常說,愛的真諦在於奉獻,而不是索取。不可否認,從悲劇美學的角度說,陌生女人那不求任何報償的愛具有它一定的審美價值,她仿佛在尋求著自身的完善。
但愛情本身就是一種矛盾。真正的愛,它是對他人的獻予,不是對他人的佔有,但是,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卻很少人願意接受。愛,既有生物性,又有社會性;既不合理性,又合理性;既有自我擴張,又有自我克制;既有自我滿足,又有自我戰勝。
在愛裡,人常常會展開著靈與肉、善與惡、理性與瘋狂、理想與現實、失望與希望、利己與利他,歡樂與痛苦、仁慈與殘忍的搏鬥。人在愛的面前,有時是主人,能夠支配自己的情感和命運,有時則是奴隸,表現出理智與意志的力量完全被情感所擺布,只能在愛的面前呻吟與哭泣。因此,在愛的面前,人有時顯得崇高,有時顯得卑下,有時變得很美,有時變得很醜。
也正因為愛情帶有無限的可能性,總是波瀾起伏,極不確定,找不到愛的恆定狀態,文學因此才有審美創造的廣闊天地。
最終,茨威格在小說裡給出了一個富有詩意的結尾:她為情而生,為情而死。
但這詩意的結尾,卻再一次讓我們感受到陌生女人的可悲,作家R自始至終對她沒一點印象,即使在讀完她的信以後,也僅僅是模糊得不能再模糊地記起鄰家似乎有這麼個小女孩……
寫在最後:
這部小說,在我看來就是一曲悽婉動人的愛情輓歌——歌頌至死不渝的愛情的堅貞。
在物慾橫行、愛情墮落成商品、婚姻變成交易的時代,一個少女能愛得這樣忘我,這樣無私,這樣純潔,使人讀後就像在令人窒息的穢氣中嗅到一股清香,在滿地汙泥中瞥見一朵白蓮。
它留給讀者的那份巨大而悠遠的感動,在於陌生女人對愛情的執著,而它雋永的藝術魅力本源在於對真、善、美的追求是人類永恆的、共同的嚮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