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中,臨朐縣迭以創作小戲晉濰坊地區、省會濟南乃至全國會調演並獲獎,如郝湘榛的《你追我趕》、《半邊天》,馬同秀、王鑫的《雛鷹展翅》、《永不生鏽》,尹文良的《一對迷》、《借媳婦》,馮益漢的《村頭風波》、《風雨別》,馮元釗的《永軍回鄉》……那時,省裡的寫戲專家們頻臨臨朐,把臨朐縣譽稱為「小戲之鄉」,時任臨朐縣革委政治部主任的馬連禮因抓戲劇創作而被稱為「鄉長」。而「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縣文化館創作員郝湘榛被公認為臨朐「小戲之鄉」的奠基人,人稱「郝老祖師」。
厄運廿載二瞳深
郝湘榛1929年12月生於青州鄭母鎮高墓村,命運不濟,家庭貧困。從記事起就來了日本鬼子;1947年解放戰爭拉鋸,學校辦辦停停,躲躲藏藏,弄得沒大撈著上學。1942年,瞎了秫黍,又差點餓死(自撰語)。1949年3月,在益臨縣當小學教員,歷任鄭母、堯溝小學教師。因他很愛好文學,還發表了小說《方向》、《王家灣的變遷》等3個小冊子,轉為益臨縣文化館創作員。後益臨分割為益都縣、臨朐縣,郝湘榛就被調入臨朐縣文化館,任創作組組長。1957年,他赴濟南參加文學創作會,說了些違時的實話,被打成了「高級右派」,「一下子摳去了22年」。那時候,郝老師家中有兩對父母(雙祧);兩子一女。他每月發18元工資,何能照料這兩個家庭?
郝老師很愛喝酒,那時酒需要用地瓜幹換,叫「三·二八」——買一斤酒需用三斤地瓜幹,兩角八分錢。郝老師的家鄉是出產地瓜的地方,所以郝師母不時以一雙小腳背負幾十斤地瓜幹,步行五六十裡,給丈夫送來,賴以換取臨朐酒廠的「串香」散酒。郝湘榛每每在酒醉之後,乜斜醉眼,感嘆人生,才寫出了感人至深的具有深刻內涵的小說來。
郝湘榛是一個「敏於筆而訥於言」的作家。自從戴上了右派帽子之後,用他自己的話說:「我生得賊眉鼠眼,尤其像一個階級敵人。」名為文化館創作人員,其實只是業餘從事創作,主從打雜。如:文化館安排他去趕集說評書,他本不善表演,也只得奉命認真背誦諸如《烈火金剛》之類的小說,去各集市說書。文化館於1963年排演歌劇《三世仇》,讓郝湘榛扮演惡霸地主「活剝皮」的狗腿子,他上臺因不擅表演更緊張,左右手竟與同側的腳邁步、甩手,使身體嚴重失去平衡,此滑稽動作引起鬨笑:一句「九先生」的「生」字,他說得拖長而違背了口語化規律,也引起眾人鬨笑,館長只得放棄了他這位「演員」。
有一天,文化館的吳女士為縣裡某領導的一份報告打字,郝湘榛負責油印。印出一看,中間缺了一頁,有人急等拿這份材料,而這一頁就是找不到了。這打、印二人都是右派,是否政治原因?正遑急間,郝忽生意念,將這份講話稿讀一遍,試圖與秘書「續」出缺頁。當讀到缺頁處,卻見「6」與「8」頁正吻合,才知是吳女士把「7」頁打成了「8」,一場虛驚,兩身冷汗呀!
「文革」中,文化館的一位擅書法也愛文學的井某,在一次批判會上被逼揭發右派分子郝湘榛的「反動言行」。因井也愛喝酒更欲拜師學徒,就經常與郝對酌,這已被視為階級立場不能劃清。而造反派逼井揭發郝的反動言行,井只好揭出:郝湘榛攻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有一次他說:「咱們中國現在在世界上只有一個朋友——我兒把你壓(阿爾巴尼亞),那幾位領導人的名字也滑稽——霍查、邪乎(謝胡)、剝了褲(巴魯庫)……」井的揭發讓一群本來怒目橫眉的造反派忍俊不禁地哄堂大笑了。這就是一句笑話嘛!然而,「攻擊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之罪,郝湘榛的罪名就已經成立了。直到十幾年後,井君還託我向郝老師說情:井屬無奈之舉,所檢舉笑料也僅供笑談。但郝老借酒興嘆道:「我被劃為右派分子,已是一道創傷啊!他不該在我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呀!……」郝老也像魯迅——一個也不肯饒恕。莫怪他以自身的感悟寫成了電影劇本《鼠人》。郝老師說自己貌寢;我說:「郝老師,孔子有七露:眼露睛、鼻露孔、唇露齒……而其項后豐滿,一俊壓百醜。孔子周遊列國,菜色陳蔡,一世困厄,而成萬世師表。昔晉文公重耳十九年流放,眸顯三瞳;您老眸藏深而眼圈暗,廿載逆境而閱歷深刻人生,才能寫出深刻的作品,如司馬遷宮刑而寫《史記》;曹雪芹落魄而著《紅樓夢》;你郝老感悟人生而輯成短篇小說集《人之初》……」其中一篇寫《酒殤》,寫朋友互相喝酒把客人灌醉了,他卻最高興,這叫做:「喝酒越喝越厚,賭錢越賭越薄」,但也不盡然——他想把人灌醉,一直扶著走,腳下不穩,腳踏「十」字花……
創新而生快板劇
憑心而論:郝湘榛並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他疏於家庭親情,而重友情,重培養人才,重創新之作,因是屬文藝界良師益友。
我嘗聽郝師言:縣內知名書畫家李達源,當年經常來到縣文化館。而午飯之前,幾位美術同行誰肯領這位「文革」中第七野戰軍「軍長」去家中做客!惟有郝湘榛——覺得自己本屬右派,這位落魄造反派肯來下顧,又覺李侃侃而談,頗有風採,就二三十年間為李設免費酒飯午餐。如我等創作後輩,郝老師總是招呼與他對酌。我接替郝老任創作組長之後,就正式規定:郝老受老妻、次子拖累,並不寬裕。到郝老師處對酌,每人湊錢買酒、菜、飯,由每人每次2元(月薪37.5元)到20元……我等與郝師借酒談心,十分盡興。有一次, 郝師將醉,朝著電視機裡一位講演的人物點手喝斥道:「你說得不對!是那麼回事嗎?媽的×……」我等見郝師酒醉似顛叟,鼓掌大笑。郝師平素逆來順受已成習慣,他從來不擅與人爭吵,一生氣就嘴唇哆索,說不出話來,他說自己是「娘×細胞決定論」;而酒後卻是心潮激蕩,「嘴唇邊無人站崗。」有一次,他陪同一位濰坊的劇作家到寺頭公社體驗生活。一次與公社幹部晚宴之後,二人回到招待所房間內,創作同行論及時政,郝湘榛大放「厥詞」,這位劇作家到縣城後竟向有關領導如實匯報了。幸虧此時已非「文革」時期,有關領導只是安排相關人員向郝致意:今後切勿嗜酒疏狂,說些「不負責任」的話。這件事又如井其「文革」之「揭發」,使郝老不能釋懷。
中國戲劇,有不同形式的戲曲和話劇。而郝湘榛在創新劇種。臨朐人原有一種曲藝形式「蓮花落」,亦可謂「連環落」。如:在集市上,一位衣衫襤褸的人物,肩搭盛錢用的「錢插子」,左手一疊小竹板,右手揚一大竹板,這就是「竹板書」的演藝工具。這種人討錢有方:他口若懸河,剛向魚販討完錢,又轉向布販,口中念道:
「恭喜掌柜大發財兒,
您得賞我倆小錢兒……
那邊討完這邊轉,
掌柜的布料真好看。」
這賣布販子就得趕緊給他錢,否則,他不走開,繼續說下去,集市上有人圍觀,就會影響他的生意。
幾曾趕集「說書」的郝湘榛,竟心生異趣——如果把小戲中的唱詞和對白,都改成這種每兩句尾詞都同韻同聲的「數來寶」句式,豈不別致?20世紀70年代之際,郝湘榛在五井公社茹家大莊蹲點,他就依此形式創作了快板劇《你追我趕》——
老漢與老婆爭先去修大寨田,
老漢找鍁:
(板)雞叫三遍剛亮天,
我穿上衣服就找鍁……
老漢知老伴正搶先藏鍁於身後;
(板)你避避挪挪那是咋!
身子后里藏著啥?……
這類風趣質樸的群眾化俚俗語言,收到了極好的舞臺效果,初試特效。1970年早春,郝師創作的又一出快板劇《半邊天》赴濰坊會演。然而,各縣的評論員首先評其旨在寫「男女同工同酬」的內容為「唯生產力論。」郝立即在招待所房間內自以掌擊額:「誰叫你寫的呀?你這個東西!」但是,省裡來的專家卻是「一鳥進林,百鳥啞音」:我們認為這個戲很有加工基礎,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不屬於唯生產力論……「
回縣後,張益祥導演精排此戲,是秋晉省調演。這就是「小戲之鄉」的序幕。然而,因劇作者是屬「摘帽右派」,有關領導就命縣革委創作組組長王鑫率貧農作者馬同秀赴濟南修改劇本。所以,省委書記之妻祖敏對農民劇作家馬同秀嘉勉有加。為此事,郝師口雖不說,心實怨懟。至1979年,郝湘榛的「右派」完全甄別了。省裡的專家蒞臨濰坊,當著郝在場,他們還指馬說:「這是《半邊天》的作者老馬同志!」其實馬同秀應該當面為之甄別其事,可惜馬同秀惟訕笑而已。郝回到宿舍內,跌坐床上嘆道:「《半邊天》本來是俺的孩子啊!跟著你姓了多年,現在,這個劇本應該姓郝了啊!唉……」郝老將一創作劇本比為「子」,可知付諸感情之深啊!
郝湘榛創新藝術形式快板劇之後,臨朐縣內就多有創作快板劇者,如我為交警大隊創作的快板劇《曬糧》——潑辣農婦在公路上曬糧,穿黃背心的公路清掃工出面幹預,被這位「辣椒」氣得「老鱉青了蓋」,也是以其風趣數板取悅觀眾,此戲因獲市、省一等獎,晉京調演獲銅獎。
可能更因我乃與郝師對酌的組織者,郝師對我情有獨鍾:1982年冬,濟南《戲劇叢刊》副主編宋雲峰調我去修改我創作的新編歷史戲《元豐行》,宋商量讓我留濟南,答應「五年內為我轉去家屬」。當時,任壽光縣委書記的馬連禮還曾派作者帶創作劇本去濟找我。但兩個月後,我不願當編輯「為他人做嫁衣」,更以妻弱、子幼、父老且病,婉言謝絕宋老師的抬舉,回到了臨朐。郝老師借酒批評我:「家庭觀念,沒有出息呀!那個地方誰能撈著去呢?……」
我等與郝老喝酒,他每每拿出泡有各種藥料的藥酒。2002年8月的一天中午,我們文學創作者的幾位成員鄭重聚會於郝師家中,當討論郝老師的中篇小說改編電影劇本《鼠人》,我因是《李逵》、《鄭板橋》幾部電視連續劇的作者,對鏡頭理論比較熟悉。我向郝老提出:一部電影作品,尤注重主副線並進。你這作品中的兩位矛盾對立的前輩人物,他們也各有子女接觸,為什麼沒有設置「愛情」的副線?否則,此作有如《失街亭》、《空城計》、《斬馬謖》「公戲」(整個戲中無女人)之嫌……郝老深然此議。但是午所喝的藥酒,真喝成了「藥」——郝師母錯拿出了半瓶滅蚊敵敵畏。我等醉酒走後,郝老師一看敵敵畏藥瓶,驚得魂飛天外——我今已是臨朐縣政協副主席、文壇耆宿,這回要把這幾位出類拔萃的後輩人給藥死了,這禍就闖大了啊!……但他真是吉人天相——他保存的那半瓶敵敵畏,抑或是假藥或已失效,諸人酒後竟平安無事,僅留此為笑談。
郝老師的子女並不尚文,但他的次女婿蔣峪青年張愛良卻文採斐然,使郝老領略到獎掖後輩人的甜蜜。1997年,拙子山大畢業後擬遴選新華社遼寧分社,我妻嫌離家太遠。郝老讓尹文良將我傳去,手點桌面說:「你知道新華社是個什麼單位?為什麼會嫌遠?」我連忙解釋,是妻子之故,郝師命我說服妻子,才放心對酌。常去郝老師處的作者,如張克奇、秦學軍、武素軍等,武素軍這個女弟子,就與郝師對酌,聆聽郝師酒後說更多的實話,對小武啟發至深,她就發表了許多散文作品。這正是郝師的期望: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
文星殞古稀
郝湘榛為省作協會員,但他在省、市、縣文學界的聲望卻非一般「會員」所比。80年代初,他與張益祥導演開辦「創新劇團」,可惜舉步維艱。自1984年恢復縣文聯之後,他就致力於創辦「文學講習所」,旨在培養臨朐縣的新一代文學新人。那時,我與文化局文藝創作室的幾位作者也經常應邀講課,我主要講影視劇創作。郝老當時的講課也極奇特——他講一堂課,讓學生們發言,也教散文、小說之類作品。他不是一味鼓勵;倒是也經常潑冷水,說:「要看看各人是不是當作家的材料,要是實在不行,非要三篇文章兩首詩?也可以真正告訴他們:去山上開石頭,一日生兩日熟,一月開的石頭能蓋幾間屋,賣多少錢?非在這棵樹上吊死?有的業餘作者十幾年、幾十年未見一個鉛字(指發表作品),還要鼓勵?……」郝老師也常說:「作文形同做人,作品要等同於人品……」郝老師眼深而珠亮——他認定兩個學員不行,果然不出所料。他聽說石佛堂一對業餘作者夫婦改幹企業,初見成效,便親率我等同遊石佛堂、玉象山,鼓勵二人在商海大潮中得到深刻體驗,大器晚成,或能寫出深刻之作的。
每年的農曆十月廿一日,是郝湘榛老師的生日,一幫弟子們趕來為師祝壽,如眾星捧月,郝老十分欣慰。然而,儘管郝老心寬,但他卻畢竟經受了過多的磨難。他已成為縣政協副主席,多曾坦言:「從有歷史記載以來,當今中國是最好的歷史時期。」這是他對大好時光的讚嘆和留戀。可是,古稀之年的郝老,已經數病纏身——去醫院查體,他已是4項呈現陽性,尤其是肝臟的病變。但他一開始還照常喝酒,卻很快不得不停了這一生難捨的杯中酒。儘管他已是離休幹部,但藥物報銷終有限度,況且次子困厄,他實難坐視不顧。為此,我曾去面見縣政協主席,替郝老匯報病情,求孟主席盡力為郝反映情況。孟主席經過一番努力,特為不駐會的政協郝副主席批專款萬元。使郝老師的病得到較好的治療。
2003年10月11日,郝湘榛這顆文壇星宿殞落了。11月13日在弔唁隊伍向郝老遺體告別之際,作家傅紹信悽聲喊:「郝老,您走好啊!」我和尹文良、李淑苓、王光明等早已淚水盈眶,這一下即嚎啕大放悲聲了。當我走去殯儀館門口正淚眼迷濛之際,就見東南角處一個哭得最慟的婦女,我一問方知,她就是那個經常哭鬧,而郝老只會被氣得渾身發抖的他的兒媳婦——她給郝老出的難題最多。她今日或許因此而「見得死屍方落淚」……
臨朐「小戲之鄉」的開山祖師離去了。開山,泛指一宗一派之創始人為開山祖師。郝湘榛為濰坊「泥土文學」代表人物;臨朐縣早已有明代馮惟敏寫雜劇《僧尼共犯傳奇》及後代《贓官譜》等作品,但未曾有如郝之快板劇《半邊天》晉省調演獲獎進而拍攝為電影戲曲片。所以,馮惟敏只以明代著名散曲家名世;而郝湘榛終能使臨朐山鄉臻至「小戲之鄉」之名。郝師更影響後一代作者以喜劇小品登上大雅之堂,如李淑苓、張玉臻、王光明以小品在全國發表獲獎。
向郝老師遺體告別歸來,我心潮如濤。
先寫《七律·悼郝湘榛老師》:
郝老終生但從文,
多年坎坷二瞳深。
《半邊天》戲上銀幕,
《人之初》書真感人。
兒女家庭常不顧,
組班講座灑甘霖。
靈堂弟子含悲淚,
伯樂難尋有後昆。
心難平靜,思緒紛紜,再賦《嘆郝老》:
創作精心不顧家,
庸才兒女業無達。
君今撒手溘然去,
虎父留名犬子趴。
慨嘆當年父失職,
良田澆管結香瓜。
擇妻難得稱心意,
陌路一生情兩乏。
我這第二首詩是因早已探知郝師的一段秘史:郝老儘管其貌不揚,但他卻屬「以貌取人呢,失之子羽」——他才華卓著,在任小學教員時,曾有一位女教師對他情有獨鍾。然而兩支獨守一苗的家庭,又豈肯容郝湘榛演繹成「陳世美」?所以,每當我與郝師對酌時,他露出對老妻「無共同語言」,我則直言:「哎呀!我當了十幾次愛情悲劇的男主角,對『共同語言』另有見解——當年郝師母近百裡小腳奔赴臨朐,來看你為送地瓜幹換酒,這就算是無聲的語言了……」
文星殞落,今已10載。我早曾寫過一篇《郝湘榛奇人奇文》;今則以「開山祖師」寫郝師,身為「小戲之鄉」的骨幹作者,已屆古稀之年,對老師評價不會過高,也直述老師的些許失誤,但瑕不遮瑜;至於暴露老師的一段秘史,這才更顯現一個立體化的人物。如今,臨朐「小戲之鄉」後繼乏人早成共識,此文或能對哲人有所啟迪——臨朐縣早成全國文化模範縣,「小戲之鄉」名字得來不易,惟希有智之士有如中興之主,終能使經濟騰飛的臨朐務必保持住這些得來不易的榮譽。
來源:沂山風(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著名作家、戲劇家馮益漢創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