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區新家園 □孟曉峰攝影 9月16日,空中俯瞰利津縣北宋鎮高家村,改造提升後的村臺穩穩紮根黃河灘。
題記
斷頭柳,黃河灘區常見的柳樹,宋代入畫《清明上河圖》。黃河發洪水時,人們將柳樹頭部砍斷,用柳枝裹住石頭,捆成「柳石枕」,用於護堤搶險。來年「斷頭」之處重發枝丫,生生不息。進入新時代,行走千裡灘區,柳枝綠映黃河,卻鮮見「斷頭」。看來,斷頭柳的名號,是名不副實了。
苦難,曾年復一年。黃河河槽和防汛大堤之間的土地為灘區,既發揮行洪、滯洪作用,又承載著灘區群眾的生產生活。黃河山東段長628公裡,灘區面積1702平方公裡,60萬名群眾居住其間,飽受水患困擾。
安居難、娶親難、致富難、出行難、上學難——黃河灘區人,曾祖祖輩輩逃不出灘區之難的陰霾。
灘區百姓之難,源於黃泛之苦。
「我是從小枕著黃河、在提心弔膽中長大的。」72歲的朱運起說。甘東村,黃河入魯第一鄉——菏澤市東明縣焦園鄉的一個普通村莊。9月10日,村中小院裡核桃青、石榴紅,一張桌,幾杯茶,老人和記者們圍坐,黃河的故事徐徐而來。
村子距黃河只有30多米。朱運起最怕的就是農曆六月——「六月二十一,打開南北堤」,洪水說來就來。要活命,築高臺。20世紀70年代,村裡11個生產小隊,每隊築一個高3米、佔地兩三畝的房臺,百姓稱之為「救命臺」。漫灘時,村民登臺避險。
「以前想過搬遷嗎?」記者問。
「生在灘區,由不得自己選。如果不是共產黨給做主,想挪地方也沒地兒挪。」朱運起說。而今,離小院不遠的焦園鄉1號大型村臺上,新村莊正在建設。朱運起期盼的新家,就在眼前了。
對洪水的恐懼,也深深印在濱州市惠民縣大年陳鎮劉家圈村70歲村民李開鳳的心中。1975年發大水,距離劉家圈村只有一裡多地的生產堤,決了口。聽見巨響,她抱起4歲的兒子,拽著婆婆,撒腿就往大堤上跑。人在前頭跑,水在後邊追。李開鳳剛爬上大堤,水頭就撲了過來,堤根的洪水瞬間就到了一米多深,帶著急流。「那種心驚膽戰,一輩子都忘不了。」在大年陳鎮桃鄉名郡社區120平方米的新家裡,坐在當年用灘區柳條烤制的小凳上,李開鳳和記者談起這段往事,已是雲淡風輕。
濟南市黑虎泉北路,山東黃河河務局。記者翻閱微微泛黃的資料,灘區苦難史躍然紙上:自1950年以來,山東黃河灘區遭受不同程度的洪水漫灘48次,合計受災村莊1.23萬個,受災人口664.71萬人,淹沒耕地1180.88萬畝。
灘區百姓之苦,在於安居之難。
88歲的彭濟浮掰著指頭跟記者說,他這輩子有50年都花在同一件事上——給自己家蓋房子。彭濟浮是菏澤市鄄城縣李進士堂鎮田樓村人。田樓村雖名中有樓,搬遷前卻連一座像樣的房子都沒有。彭濟浮家的房子,被黃河水泡塌過6次。「三年攢錢,三年墊臺,三年建房,三年還帳」,曾是彭濟浮逃不出的魔咒。除了除夕和正月初一不築臺,其餘時間村民幾乎每天都要推土墊臺。
安居難,則娶親難。
遷建的新房裡,兒子結婚時的全家福擺在電視柜上,田樓村黨支部書記彭濟獻打開了話匣子。「有女不嫁黃河灘」,曾是灘區百姓抹不去的痛。在灘區,誰家生了兒子添了人口,喜悅的同時,也意味著這家要用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時間,像燕子銜泥壘窩一樣,一鍁土一鍁土地堆築一處高高的房臺。
田樓村434戶人家中,40歲以上的單身漢一度有20多個。回首過往,為了娶媳婦,灘區村民曾無奈想到了「兩轉」或「三轉」的辦法。一家與另一家商量好,嫁出一個閨女給對方,對方家的姑娘嫁過來,這叫「兩轉」;三家協商好,轉著圈兒嫁女兒、換回媳婦,這叫「三轉」。
2018年10月,田樓村整體搬進新社區。安居之後不到一年,娶親的就有20多戶人家,比此前3年的總數還要多。
灘區百姓之難,在於豐收難。
濟寧市梁山縣趙堌堆鄉郭蔡村,黃河漫灘時,一年只能收一季麥子,玉米、大豆、花生、地瓜等秋收作物基本收不了。村民常念叨:「黃河,給個秋吧,給個秋吧,一麻袋的工分又白瞎了。」而今,全村已搬進新社區。在社區廣場拎著小馬扎遛彎兒的李朝修,見記者在採訪就湊了過來。老人說,為了與黃河「搶食」,村裡只能種高稈的玉米、高粱——大水來了,有時能露出尖兒,大家就划著船收這殘存的莊稼。
灘區百姓之難,恰如洪水之中的斷頭柳。年復一年,擺脫不了魔咒,日子就沒有奔頭。
新時代,灘區脫貧遷建,安居終於夢圓。
高空俯瞰東營市利津縣北宋鎮高家村——全省首個完成舊村臺改造提升的灘區村莊,猶如一個巨大棋盤,穩穩落在一個翻新後的大村臺上。落日的金色餘暉中,一條筆直寬闊的馬路直通村子,記者走近才發現,這個村臺高近6米,臺周紅土包邊,砌滿六稜磚,空格長滿青草。山牆上繪製著精美圖畫,每條小巷都有一個與「福」字相關的名字。
「俺這輩子搬三回家了,這下心裡終於踏實了。」73歲的高家村村民張金蘭邊忙手中的活兒,邊和記者拉呱。村裡原來一戶一臺,房基和地面落差大,坑坑窪窪,出門就像跳坑,下雨泥濘不堪。幾經搬遷,村裡修築了一個大村臺,各家房屋建到了村臺上。2018年,利津19個村的灘區舊村臺改造提升工程啟動,對原村臺進行加固修繕,各家各戶連到一起,村子統一規劃,硬化了巷道,鋪了排汙管道,裝了路燈,天然氣管道通進了家家戶戶……
灘區百姓遷建,不僅安居,還要樂業。
在梁山縣趙堌堆鄉,離李朝修新家不遠就有一個家居產業園,已落戶企業11家,六七百名村民在此務工。梁山縣在灘區遷建中堅持工業園區、農業園區、居住社區「三區同建」,並計劃將灘區5.6萬畝土地流轉,發展適度規模經營。
淄博市高青縣常家鎮開河村69歲的老人王公明,今年農曆二月十六搬到了鎮上的新樓房中。新社區對面就有工業產業園,村民就近就業。鎮上還舉辦了育嬰員培訓班,培訓拿證後月收入能有四五千元。
斷頭柳是報春的使者,春風一來即吐新綠。記者蹲點採訪了灘區61個村莊,真切感受到灘區百姓日子有了盼頭,生活有了勁頭。
年復一年的黃河水患,曾給灘區百姓留下特殊的精神印記。「這裡的人養成了一種不留、不積攢的生活習慣。」作為土生土長的黃河灘區人,東明縣委黨史研究中心主任關元傑說,以前百姓難安居,年年提心弔膽,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現在,日子安定下來,大家為長遠考慮得更多了。
這種改變在灘區很普遍。「原來出門進門一身泥,衛生習慣不講究,而今變化可大了。」田樓村黨支部書記彭濟獻說,搬上新樓房,大家不僅把自己家收拾得乾乾淨淨,還主動對小區的公共區域分片包幹、定時清理,小區環境可清爽了。
以前由於交通不便、出行困難等原因,教師不願下灘,灘內外教育水平差距大。隨著這次遷建,灘區孩子的教育變成了大家關注的事。鄄城縣左營鎮石廟村31歲的村民石奇穩,高一沒念完就去天津學修車,去濟寧開店賣饅頭,大部分時間把孩子放在老家。2017年,聽說村子要遷出灘區,孩子可以上鎮中心小學,他毅然回到左營鎮政府駐地,開了一家汽車美容店。第二年,石奇穩一家上了樓,從店到家、到學校,步行僅需十幾分鐘。每天晚上,他都給孩子輔導功課。「光顧著掙錢荒了孩子教育可不行,說什麼也得把孩子的學習搞上去。」石奇穩說。
東明縣長興集鄉竹林新村,一座別具一格的村史館裡人來人往。與新中國同齡的毛吉志老人,放下船槳拿起畫筆,成了遠近聞名的文化人。新村不僅建起了新房子,還建起了這座館,陳列起他主創的書畫作品。曾經的苦難、灘區的過往,都留存在畫中,沉澱在老物件裡。這位老人從未想過,他的手藝在今天煥發了生機。
「呼兒哎,嗨嗨嗨吼嗨嗨吆,吃罷了飯把碗丟,後花園裡看石榴,樹上飛來鸚哥鳥……」黃河號子傳承人彭濟浮,中氣十足地唱起黃河號子,粗獷豪放、餘味悠長。16歲起,他就在黃河岸邊和壯漢們唱號打夯。這號子迎著黃河波濤,正是百年來灘區百姓與水患鬥爭的號角。「年年唱號子,年年築村臺,也沒有逃脫黃泛的苦。現在我們搬出來了,黃河號子沒人唱了。不過,這是好事。」彭濟浮說,歷朝歷代沒幹成的事,這個時代辦成了!
□ 本報採訪組 (記者:婁和軍 楊學瑩 袁濤 趙洪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