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天牧鳥
那天，我打開電腦郵件，感覺真像是被電了一下，以為是搞惡作劇的，可發郵件的分明是我的一個朋友。便讀下去，就有些偷看別人隱私般的忐忑。我分明看見一股難以抑制的情感激流，衝擊著理智的堤岸，那溢出的部分，匯成涓涓細流，娓娓注入我的郵箱，浸滿一片感動。
可我明顯不是那位收件人。打手機過去，我那忘年交朋友是山區鄉政府的秘書，因也寫寫弄弄，我們就有了交往。朋友在電話中似遭到晴天霹靂，然後又是急喘喘地解釋發錯郵箱了，那是一封非關愛情的郵件。
我卻好像看到電話那邊他臉紅模樣。就截住話頭，說：我只當文學作品讀的，不管起因。這比你平時寫的要好多了，我想發到網上去，反正你又沒署名。行不？他吱唔半天，最後勉強同意，說，那就獻醜吧。
下面是我朋友發來的郵件——
XX XX：
我最想告訴你的是，你要歸隊離開的前一天，我說父親病重，要回家一趟，就不能來送別了。那是我撤的謊。我真怕那種告別場面，我怕那載你的汽車碾破自己一直不敢醒來的夢。我肯定要流淚的，但鄉政府不是傷情感懷的長亭。我也不願最後印在你眼中的是一個失魂落魄的形象。
你告別鄉裡的時候，我一個人正躑躊在河灘，就是那個有一塊草地、我們曾數過對岸楓樹上有多少只白鷺的河灘。我不知怎麼會走到那裡去，就因你說過這片風景很美？
我孤零零地坐在草地上，河水一如既往地泛著銀亮，蜿蜒地喧譁而過。山邊不時吐出幾縷淡淡的霧，變濃，變白，緩緩地就飄成一朵雲，停在那楓樹高高的頂梢。一動不動，不知是雲扯著樹，還是樹攀住了雲。
一隻鷺鳥倏地從眼前飛過，那翩動的翅膀有些吃力，起風了。再看那雲也慢慢飄離原處，只望見楓樹上的葉片一陣陣翻掀，象不停揮動的手。我身下的草地被捂熱了，坐成了一個小坑，地上丟落許多被我拔起咬碎的草莖。
猛然，我醒了，才發現自己是做了一件蠢事。我一口氣奔回鄉政府，衝進院子。人們如過去一樣各自忙著自己的事，像什麼也沒發生，全然聽不到對剛送走的女大學生的一點感喟。我故作鎮定地走到你曾住宿的房間，卻像走錯了門。裡面的東西已被整理，再也找不見你生活過一年的一點印記。廚房的陳阿姨說，又有客人要來住了。
你是實實在在地走了，在這窮鄉僻壤的山區再不會見到你了。日常是一種熟悉不過的氣息，它無影無形地填補著生活的任何間隙，要將過去衝洗得了無痕跡。
但這11位數字印證著你真實地在這裡存在過，你給我的手機號，我已背得比自己的還更熟悉，還有微信，還有郵箱。那是一種銘刻，那是你給我對今後遠方的一種維繫。我幾次衝動地掏出手機，只為要聽聽你的聲音。雖然你坐車離開這裡還不到兩個小時，但手錶沒有心理時間的刻度。
從此一別天涯啊！我開始詛咒自己的無情和自私。你一年艱辛的支農生涯，只是被熱鬧的例行鑼鼓簇擁，離別時卻缺失一個真正朋友的內心祝福，可以想見那份孤寂和落寞。愧疚和悔恨如一團陰雲將我罩住，理智這時只是一個蒼白的背影。
我把鄉長要我起草的一個文件扔下不管，搭上一輛汽車趕往市裡。我知道，你們要在市裡集中總結，兩天後再返校。人真是有潛能的，雖然這是個變化得快讓我認不出的城市，但還是給我輾轉打聽到你們住在紅山賓館。等我終於站在賓館對面那家超市門前，卻遲遲不能跨過那條街道。
我突然發現，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陌生的車流，陌生的樓群。在一個陌生的賓館裡，還是熟悉的你嗎？一滴冰涼跌落我頸脖，那是上方牆面吱吱作響的空調外機濺下的水滴。時間過得真快，城裡都開空調了。
我始終沒能越過馬路，那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人都是環境的動物，在這裡我將失語。我終於沒能見你。我往回走了，山鄉才是我熟悉的領地。怪得很，此時心裡卻沒有一點遺憾，有的只是輕鬆，是長途跋涉後漫步歸途的輕鬆。
你說對了，你曾開玩笑，說我像契可夫筆下的一個小公務員，謹慎、小心、卑微，戰戰兢兢。記得那次我倆走了幾個村子查熵情，是我用摩託帶你去的。你要我陪你到山嶺上去採回很多野花，你興衝衝地抱著一大束到鄉政府，進院子還嗅著說香呵香呵。鄉長在一旁就丟了一句：兩人去拍個電視倒不錯的，嘿嘿……。你頭髮一甩，說：那就請鄉長撥款吧。可鄉長那神情那話語，硬是讓我琢磨了幾個晚上不能睡好。
現在，這樣的話我想聽也聽不到了，因為你走了。倒是你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幕，常在我腦中一遍一遍地過電影。現實總是這樣殘酷和無奈。你走了，這裡，山還是這樣的山，水還是這樣的水。可是我卻變得有點「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了。
我尋思，這一定是你留下了什麼，或者是你帶走了什麼，到底是什麼我一下也說不明白。我決定明年考研，已託人去買資料了。這裡的同事都說我神經不正常，說我考進公務員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了。我想，一輩子，一輩子對我是多長的路啊……
不說了，感謝你能讀完我這些語無倫次的話。
2017年4月12日深夜
作者簡介｜南天牧鳥：又名牧鳥人，曾在大型國企歷任宣傳幹事、企業報記者、企業電視臺主編，後從事企業管理。其間在各報刊發表新聞和文藝作品近千（條）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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