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書的站立
——《安德魯與多莉尼》 從小說到默劇的探索
文/ 許沁
西班牙經典默劇《安德魯與多莉尼》,由西班牙庫倫卡劇團演出,講述了一對老年夫妻的溫情故事。其無聲的演繹,令無數觀眾與評委動容,橫掃歐美各大戲劇節,囊括獎項無數。
《安德魯與多莉尼》創作靈感來源於法國哲學家安德烈·高茲獻給妻子的一本散文體小說——《致D 情史》。84歲的法國哲學家安德烈·高茲,為身患絕症、不久於人世的妻子多莉娜寫下這封情書,記述了兩人共度58 年的情感歷程,之後打開煤氣與之共赴黃泉。主創人員在這本情書的基礎上進行改編,最後用默劇形式進行了演繹。從散文化的小說到默劇,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樣式有著怎樣的變化和聯繫?這封情書又是怎樣站立起來的呢?
一、兩種不同藝術樣式的變化
《致D 情史》這本書只有75 頁,盈盈一握。而梁實秋在《雅舍夢憶》中回憶妻子程季淑可是洋洋灑灑。再看堀辰雄的《起風了》,同樣是浩浩蕩蕩的愛意撲面而來。跟他們相比,安德烈·高茲算是相當內斂害羞了,更有種中國版《與妻書》的感覺。
小說和默劇在風格基調上可謂天差地別。安德烈的《致D 情史》敘述是平靜、理性、深情,同時又帶著一絲哀傷。全書採用順敘手法,從兩人的相遇、相識、相愛,講到決定同時終止生命。略顯悲情的基調似乎和喜劇完全不沾邊,然而,西班牙庫倫卡劇團卻打造出了一部基調輕鬆幽默,卻又讓人為之動容的默劇。如果說《致D 情史》能讓你從頭哭到尾,那麼,《安德魯與多莉尼》便是「前一秒是歡笑,後一秒是淚水」的見證,少了文本原有的苦澀,更易被大眾接受。
小說和默劇在結構塑造上也有較大差異。小說是書面化的表達,依靠文字紮根生長,要表達的東西都通過字裡行間的空隙傳遞給觀眾。《致D 情史》幾乎就是一本「流水帳」,像回憶錄,又像是一位老者,在你耳畔絮絮叨叨自己和老伴的往事,細節十分瑣碎,也不夠具體。但就是如此,卻依然打動人,大抵因為是作者真情實感的流露。然而,要把《致D 情史》演出來是很困難的。如果用常規的話劇模式演繹,很可能會成為一部苦情戲或說教戲。但是它苦的一定不夠味兒,因為它沒有跌宕有力的矛盾衝突和劇情。而小說中大段的抒情和道理的闡述,又可能留下濫煽情的口舌。喋喋不休的說教或抒情,讓已經自行掌握這些道理的觀眾感到敗興。這齣戲好在沒有說教,只是展示。《安德魯與多莉尼》將書中的抽象變為具象,給抒情性散文化的情節增加細節,並將書中較少的細節片段做了放大處理,用閃回方式串聯整個戲。它對生活細節這裡描寫一點,那裡描寫一點,它們就成了逼真的生活,所要傳達的關於愛的道理,即使不費一言半語,也能在讀者心頭嗡嗡作響,引發共鳴。
在從文本走向舞臺時,默劇做了如下改變:首先,利用肢體語言代替臺詞的功用。沒有了臺詞,觀眾都是劇作家,想像空間無限延伸,在演繹上更有張力和新意。如小說中描寫床戲的片段「我小心翼翼地脫去你的衣服,現實與想像竟然會有如此完美的吻合,米洛斯島的阿芙洛狄特鮮活地展現在我面前。你的頸部散發著珍珠色的光輝,照亮了你的臉龐。很久很久,我默不作聲地欣賞著著充滿生命力,同時卻又充滿柔情的奇蹟……」如此文學色彩濃重,還有隨處可見的漂亮比喻,舞臺演繹難度極大。而《安德魯與多莉尼》卻把這段文字演得十分有意思,甚至有觀眾直呼可愛:兩個人因為同時摸到了安德魯擺在床上的哲學文稿而產生了身體接觸,繼而火花四濺,到身體交融時那個被窩裡竟有會響的娃娃的咯吱咯吱的聲音,配合著被窩的起伏,等到多莉尼從被窩裡出來時,已經挺上了大肚子。能把床戲演出清新之感,《安德魯與多莉尼》怕是開了先河。安德魯在照顧多莉尼的時候,多莉尼玩鬧似的反穿衣服、手穿襪子,以及跳了一個轉身、小孩似地跟在安德魯背後……這些沒有任何誇張做作的表演非常自然。而安德魯從責任感,到厭煩,到無可奈何,到發自內心的無微不至的愛,也沒有任何誇張的肢體表演成分。這點和其他舞臺劇差異很大。讓我感觸很深的是,安德魯最後給多莉尼洗手的時候,女演員呼吸吃力,胸口一起一伏,讓人遐想著她是病入膏肓,還是下意識對安德魯的感動?包括多莉妮因為失憶見到人時的瑟縮和閃躲,還有蜷起的腳趾,和窩在沙發裡的無精打採,每個細節都很出色。再如,由於這部戲沒有語言和表情,觀眾在觀演時,就有更多閒散的精力去關注這部戲的配樂以及演員的肢體動作,甚至細小到呼吸節奏。先是配樂,整部戲的背景音樂幾乎全部是多莉尼大提琴拉的那一段小調,根據劇情的不同,這段小調時而快時而慢,時而改變曲調,使人看戲的時候能更好的理解劇情,又沒有讓人覺得背景音樂喧賓奪主或成為累贅,因此它的契合度很高。
這裡舉幾個情節塑造變化比較典型的例子。原著中,主角安德烈是位作家,妻子是話劇演員。兩人在一起的時間久了,難免會產生倦怠和爭執。安德烈·高茲在書中寫道:「我常常抱怨『為什麼你總有理?』」、「因為我專橫的一面,很長時間以來你都被我嚇住了;對於你不能掌握的理論知識,你都不敢發表意見」、「為什麼我在談到你的時候,總帶著一種漫不經心、高高在上的神氣?為什麼我給了你那麼一點可憐的位置,然而就在這麼一點可憐的位置裡,你的形象也是變形的,沒有得到足夠的尊重?」在舞臺上,《安德魯與多莉尼》呈現的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同時也是一個全球通用的中產階級家庭模型:丈夫(安德魯)是作家,妻子(多莉尼)是音樂家,現在他們都垂垂老矣,兒子偶爾來探望他們,但待不了多久就掏出手機表示自己很忙並對父母熱切地與之交流的態度很被動。牆上掛的照片記錄了一些甜蜜的過去,像是當初結婚、生子,現在可沒這麼美好和富有希望。這部戲有兩種音效,打字機的噠噠聲代表丈夫,大提琴的弦音代表妻子,現在這兩種音效彼此吵嘴,不再融洽。他們的日常生活陷入了一種老年人負氣和爭寵的模式。可是像很多家庭一樣,有過去長長的日子累積,眼下也算是平靜安樂,直到不速之客——阿爾茨海默病(老年痴呆)來敲門。原著中,妻子因「脊柱造影」得了蛛網膜病變導致絕症。由於這種病對大多數觀眾來說是陌生的,因此對於人物的苦難的感受也就沒有那麼明顯。所以,老年痴呆這個病顯然比蛛網膜病變、脊柱造影更有典型性和代表性,而且這種病有個十分明顯的症狀——健忘,在舞臺上也更能表現出來。此外,原著中並沒有兒子這個角色,默劇加上兒子這個角色後,一定程度完整了傳統認知上對完整家庭的定義。
其次,利用面具來取代表情。傳統舞臺劇演員表演時,往往經由反覆的排練而定死了表情;而戴上面具,就能讓觀眾得以在內心導演出演員的情緒而戴上面具,就能讓觀眾得以在內心導演出演員的情緒和表情。《安德魯與多莉尼》全劇90 分鐘,不分幕,不換景,演員只有3 個,戴著巨大的模塑面具以及假髮上場。不能講話,也不依賴面部表情,卻時刻給人一種面具上表情豐富的錯覺。這表示著他們的立場:「我們想創建無國界的語言和表演,用情感觸發笑聲和哀傷。我們的面具又是那麼傳神,富有表現力,打開了一道想像的門,帶我們去一個一切皆有可能的世界。」顯然,劇團對面具的解讀是帶著偏愛的,實際上說是醜也可以。讓人想到一些電影導演,比如伊丹十三是不贊成人物過美的,人物造型平庸甚至醜但必須有趣,才能避免觀眾因為審美產生某些雜念,這樣的作品如果是好作品,就好像下圍棋讓了七子還大獲全勝一樣得意。當然,面具還意味著它可以代表任何人,處於同等狀況下的人被進行無差別的寫照。
表演靠的不是表情,而是身體語言。對於安德魯的扮演者來說,戴上面具,演員的身體便不再屬於自己,而是一個老頭;要成為一個老頭,就要做出老頭的動作,那是另一種身體節奏和語言。而這才是表演。我們身體各部位都有眼睛,演員需要做的,就是控制好身體各部分的眼睛。
二.兩種不同藝術樣式的聯繫
以上我們談到的差異中,很明顯的都存在著聯繫,而他們都有同一個目標——就是表達相同的主旨。《安德魯與多莉尼》就是深度挖掘了《致D 情史》中的一個點——夫妻在長久相對後的倦怠期溝通的困難。《安德魯與多莉尼》想要表達的就是愛情綿長,應當互相包容、扶持理解,而非讓摩擦和矛盾放任自流。在一部關於《安德魯與多莉尼》的訪談片《面具下的愛與生活》中,演員說「溝通不了,沉默代替,也是主創選擇默劇的原因之一。」原著中是夫妻之間溝通上的困難,而在默劇裡卻設置了兩組困境,一是夫妻之間,二是兩代人之間溝通的難,更有現實借鑑意味。小說和默劇在深層主旨上還有這樣一層意思:愛情可以是文學的,充滿了曖昧、激情、旋轉不息的波浪和衝突;愛情也可以是哲學的,被倫理、道德乃至所謂的社會契約所包圍。然而,也許最終的愛情會是這樣的——「愛情,是透過對方理解生命的本質,是透過和對方的關係理解生命的本質,是經彼此而生,又為彼此而生」。
這兩種形式儘管截然不同,卻都是在同一個主旨上進行變化塑造。並且,默劇比原著來的更直擊人心,也可謂是《安德魯與多莉尼》的成功。
三.默劇《安德魯與多莉尼》
呈現時的局限性
優勢和劣勢往往相依相存。《安德魯與多莉尼》也不例外。作為一部長達90 分鐘的默劇,當觀眾的耳朵和其他感官不再被那麼需要時,就需要觀眾用眼睛和心靈去感知一切。誠然,《安德魯與多莉尼》十分出彩,但我在觀看整場演出,尤其是中後部分時,依然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大概源於視覺疲勞和其他感官的寂寞。但這並不是《安德魯與多莉尼》的劣勢,而是默劇普遍存在的問題。包括獨角戲在內,也容易出現因過於單一而造成審美不足的缺憾。
結構方面,《安德魯與多莉尼》選取了片段加閃回的方式。人物的戀愛經過被作為閃回部分穿插在劇中,那份明快佻達給哀痛戲份以調劑,始終貫穿的幽默感使這一部分不顯生硬。而當老年安德魯在暗處扶桌側立,望向年輕的自己和多莉尼,令觀眾看到生命從豐美至枯萎仿佛就在瞬間。美中不足的是,閃回的次數多達十餘次,實在有點畫蛇添足,讓劇情有點散,建議刪去一些年輕時的場景,如結婚時拋手花,來回拋了好幾次等。同時可以將劇情集中分兩到三段,用閃回連接,否則閃回十多次讓人有點暈眩。
情節上我認為有一個小小的遺憾,但這個遺憾的本身存在著處理上的困惑。就是原著《致D 情史》中最讓我感動,也最讓廣大讀者感動的是這樣一段文字:「很快你就82 歲了。身高縮短了6 釐米,體重只有45 公斤。但是你一如既往的美麗、優雅、令我心動。我們已經在一起度過了58 個年頭,而我對你的愛愈發濃烈。我的胸口又有了這煩人的空茫,只有你灼熱的身體依偎在我懷裡時,它才能被填滿。在夜晚的時刻,我有時會看見一個男人的影子:在空曠的道路和荒漠中,他走在一輛靈車後面。我就是這個男人。靈車裡裝的是你。我不要參加你的火化葬禮,我不要收到裝有你骨灰的大口瓶。我聽到凱薩琳·費麗爾在唱,『世界是空的,我不想長壽』,然後我醒了。我守著你的呼吸,我的手輕輕掠過你的身體。我們都不願意在對方去了以後,一個人繼續孤獨地活下去。我們經常對彼此說,萬一有來生,我們仍然願意共同度過。」
真實是安德烈·高茲選擇了和妻子一同死去,而《安德魯與多莉尼》在處理結尾時是妻子死去,安德魯黯然神傷。我想,如果將原著中雙雙赴死這個情節柔化地處理,用暗喻或象徵的方式來處理,或許更有戲劇性。自殺不是一種反抗和姿態,而是一種接受、陪伴和主動的了結,是人作為「主體」的最後的、負責任的行動。在這種前提下,它可以是美麗的,並且具有積極意義的。相信這種不帶有任何條件的死亡能夠維護一段不帶有任何條件的愛情,抑或是第二種情況——最後安德魯沒死,那麼一定程度上緩和了雙雙自殺的悲情,讓戲的接受度更高。畢竟按人的正常心態,接受不了自殺的應該佔多數。這樣在處理結局時,可以讓安德魯為大提琴舉辦一場葬禮,將自己寫給多莉尼的情書也放進去,寓為兩人最終的和諧。
總之,從小說到默劇,從文本到舞臺,這都是一本站立起來的情書,不著一字,盡顯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