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上對【默片解說員】好評如潮;事實上,這也是我最期待的2019年電影。看完卻大失所望,確切地說,這種失望在開場十分鐘內已經建立。
一部電影到底要講什麼,是一個關於什麼的故事。當代電影無疑應該糅雜,無論類型、題材抑或主題,但始終仍應有主導。愛情、夢想、電影(史)情懷,以及冒險、商戰,全都近乎筆墨平均地混合在這一部126分鐘的電影裡;每每建立起對一條線索、一種關係(情感)的期待,馬上就跳脫到另一條線索或關係中。或者換一種思路,有魅力的人物完全被各種類型的情節所吞噬。
開場「十年前」,少男少女因意外結識,又結伴去看電影,發現他們竟然陰差陽錯地出現在電影中,彼此袒露各自關於電影的夢想,也暗生好感。這個年代的電影故事依然要靠前史關係才能建立男女主角的愛情關係,多麼呆板的套路邏輯。這十幾分鐘的筆墨完全可以省略,不妨讓主人公在開場時已經明確當下的人設,一個是每天在「青木館」打雜耳濡目染夢想成為辯士的少年,一個是夢想成為演員但彼時女性剛剛能在銀幕上現身的底層少女。少女去「青木館」看自己,但哪怕一個醬油角色,也被少年講解出意外的趣味和價值······接下來的一個大sequence是男主被迫棲身盜竊團夥,自己冒充著名的辯士吸引觀眾,讓同夥有機可乘,從而能進行系列盜竊。這個團夥可謂煞費苦心,但其實邏輯上也有問題,他們大可借小鎮上其他流動放映下手,而無需如此大費周章。影片開場26分鐘內第一幕的兩個seq,對於核心人物的塑造和主要人物關係的建立全都被一些前史或旁支情節充斥,兩個重要物件細節奶糖和錢箱對於後續情節的作用其實也相當薄弱。四分之一的片長几乎都是浪費的。
如果這是一部純愛電影或者冒險電影也OK;但第二幕卻幾乎都是發生在青木館中,少年如何成為著名辯士的情節成為了主體,同時展現了三個不同類型的辯士:成日酗酒又感嘆電影其實並不需要有辯士(這種先進的電影觀念因何出現並未有明確說明)的過氣辯士、風流倜儻靠個人氣質風度取勝但認知卻保守的大熱辯士、黑暗中脫衣講解名校出身的一般辯士。另一條副線也突然出現,開啟挖角的商戰模式,在這條副線中,盜竊團夥的首領又莫名出現,再牽強地建立他們的存在關聯,商戰對家是黑社會背景,盜竊團夥也是他們幕後操控。愛情線比商戰線更弱,少女又似乎是大熱辯士的情人,再即將被情人拱手相讓給黑社會大佬·······冒險已經近乎消失,之餘首領現身讓觀眾產生些微潛在期待。
那麼這是一部關於夢想的電影嗎?第二幕,少年初出茅廬便一鳴驚人,上位速度之快令人驚詫,唯一的情節點是經「掃地僧」的一席點撥,「不要模仿,要建立自己的風格」;話說「掃地僧」的這一番言論不又正和他認為「辯士」的講解已經破壞了電影鏡頭留白的認知了嗎?大概對編劇導演來說,人物的「信仰」到底是什麼完全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但凡酗酒不幹正事兒必然是「世外高人」,何況那是永瀨正敏。沒有實現夢想過程中的磕絆,僅靠天才和機遇就大獲成功,無所謂勵志,也就無所謂夢想。
這是一部關於電影情懷的電影嗎?記得多年前看【日本電影100年】時最有興趣的就是大正時代的辯士文化,辯士的講解成為電影票房的最大賣點,這在世界電影史中也是獨一無二的。「辯士」文化對當代日本電影也有頗多影響,成瀨巳喜男的電影結尾經常是女主慢慢獨步在場景中,無言的哀傷非常濃烈;迄今日本文藝片中都經常出現全景鏡頭,人物沉默著,無論在一個小高潮的節點上,還是片尾,其實都是受這段文化的影響,似乎是留給辯士更細膩豐富的講解時間,但其實是留白,現在的辯士就是觀眾自身,又觀眾在長時間消息較少的鏡頭中,根據上下文情節,讀解人物當下不可言說的複雜心理。但【默片解說員】中,無論哪個辯士幾乎都是在做臺詞補充,而甚少對對話以外的鏡頭進行「解說讀解」,這是配音文化,而非辯士文化;若說配音文化,倒不如去B站看看那些up主腦洞大開的再創作。大正時代的默片另一種文化特點是對歌舞伎文化的沿襲,相對新派劇的影響尚未成為主流,新劇的影響就更加微乎其微。到【不如歸】的時代,女演員在電影中已經比較常見,但大明星(臺柱子)仍是男演員。長谷川一夫(地獄門)1975年出演市川崑的【雪之丞變化】也可視為一次側面佐證。【默片解說員】兩處我比較喜歡的情節處理,一是松子救場和俊太郎一起完成電影講解,一是結尾松子在車站放棄等待俊太郎,而是接受了年輕導演(影射牧野省三)的邀約。之所以說是情節處理,而非劇作處理,皆在於這兩個情節點設計的有意思,卻缺乏鋪墊和延宕。救場時觀眾突聞女性聲音也並未產生驚訝而是理所當然地接受,但那個時代即使電影中出現了女演員,卻仍然沒有女辯士。松子的夢想沒有展開描摹,整個第二幕的行動一直圍繞「逃離」展開,因而結尾人物做出選擇時,對於人物其實是突兀的。
周防正行一直特別擅長發掘日本本土文化獨樹一幟的趣味和當代國民問題、社會問題的關係,進而形成故事和主題,【五個相撲的少年】、【談談情跳跳舞】、【即使這樣也不是我做的】這三部影片的成功都得益於此。【談】有美國版,但文化差異所在,美國版只能視為中年人的愛情與夢想,深層次的意味乏善可陳。【談】中一眾次要人物的塑造也可圈可點,竹中直人和渡邊繪裡的角色都讓人過目難忘,二人在【默片】中飾演夫婦可視為有趣的彩蛋,不過角色卻過於符號化。
另一個有趣的彩蛋是「戲中戲」現身的草刈民代。不過,【默片】中的「戲中戲」也讓我不太滿意,表演處理基本上是現代式的,和默片時代有比較大的差異,演員氣質形象也是。反差沒出來,趣味就僅餘「戲中戲」的「戲」,而少了些反差萌,致敬的有點浪費。片庫遭火燒後,「青木館」把殘留膠片重新組接,也是好的情節,劇作卻同樣只能算及格分,沒玩出梗,只餘大頭特寫近景堆砌,想想偉大的愛森斯坦,其實大可以玩起「雜耍蒙太奇」,也不妨像戈達爾一樣書寫論文。
日本電影真的日薄西山,這幾年佳作越來越匱乏,或者不是日本電影,而是全世界的電影,產業目標的滿足遠遠大於原創力。動漫文化大行其道,每年日本本土電影票房十強中十之七八是動畫IP,再加上這些年沙雕劇的蔚然成風,那些我曾經摯愛的平成中生代導演的妥協或者江郎才盡真的令人嘆息。從前陣子的【首相失憶了】的三谷幸喜到【默片解說員】的周防正行,曾經他們給予我的興奮蕩然無存,只餘拼著力氣要票房的低聲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