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垂死之家不允許拍照,所以本文中的圖片都是作者663拍攝的加爾各答街頭景象。663曾是某門戶網站新聞部的攝影師,後辭職,現在柏林自由大學讀視覺人類學。
若不是因為特蕾莎修女和她創辦的垂死之家,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去加爾各達。
凌晨兩點從機場去薩德街的路上,從計程車裡往窗外看,整個城市都在沉睡,馬路空無一人,兩邊停滿復古的黃色計程車,黑暗的人行道上睡滿了無家可歸的人,一個挨一個。
加爾各答的大街小巷是許多人的床鋪
這曾是詩人泰戈爾的城市,英屬印度140年的首都,印度近代文化政治科技的中心,世界第四大都市。隨處可見維多利亞風格的建築,它們曾經美麗過,現在只剩因年久失修而顏色脫落的外牆和結滿蛛網的窗格。鮮黃色的大使牌計程車和人力黃包車和有軌電車一起在塵土漫天的馬路上並行,我被洶湧的人群擠著往前移動,無法思考,甚至無力停下來看一眼,仿佛進入了一個無法控制的噩夢。
鮮黃色的大使牌計程車
衰敗始於1947年印巴分治,信仰伊斯蘭教的孟加拉脫離印度成立「東巴基斯坦」,並爆發了嚴重的暴力事件,十幾萬印度教徒逃亡相鄰的加爾各達。60年代罷工和暴力事件頻發,70年代共產黨奪取了城市,破壞了大量的基礎設施。71年印巴戰爭再次導致數萬難民湧入城市。三十年來的執政使公務員隊伍腐敗不堪,警察就是黑幫的代名詞。它有世界上最大的地下人體器官交易市場和亞洲最大的紅燈區索納加奇。加爾各達,病入膏肓,到處看見惡。
1947年,特蕾莎修女隻身去街頭照顧從孟加拉湧來的難民,為麻風病人餵食,握著垂死之人的手,不斷地給羅馬教皇寫信為他們尋找容身之所。三年後,垂死之家在加爾各答建立,這是特蕾莎修女最早建立的慈善機構,也是最著名的。名為Nirmal Hriday,英文意為Pure Heart(純淨的心)。
垂死之家的門口(此圖來自網絡,非作者拍攝)
最早對它產生興趣是看到一本遊記裡一位修女說的話:We don't need your help, but you need to be here. (我們不需要你的幫助,但你需要來這裡。)我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但好奇心被點燃了。
這裡的生活非常簡單。早晨六點起床,和同伴一起飛快的走去仁愛之家吃早餐。小小的房間擠滿人,大家或坐或站,聊得熱火朝天。每天都有新的夥伴加入,又有老夥伴離開。早餐後,大家圍著今天要離開的夥伴們一起唱歌,感謝他們,祝福他們。老義工拿著寫著不同中心名字的牌子召集大家,各組人齊了以後一起出發。
義工的第一件事是洗衣服。準確的說是把護工和修女洗去汙漬的各種衣物床單毯子放在三個大水池子裡用消毒水依次浸泡、擰乾、烘乾、晾曬。第一天我還很小心地戴著橡膠手套,擔心手被泡壞。水池很深,很多衣物都掉在底下夠不著。旁邊化著精緻妝容的日本姑娘眼睛也不眨,把袖子一摞就伸進去撈,笑一笑遞給我。中間休息的時候我偷偷把手套摘了,再也沒戴過。
最後一塊手帕晾完,大家就分男女各自去到護理區。
從挪威來的90後男孩,在垂死之家做了三個月義工,沒有用一天時間在印度旅行。
這裡收容的都是窮人中的窮人,因為年老、殘疾或疾病無法自理而被親人拋棄,由修女們從火車站撿回來的。婆婆們總是一起坐在大廳裡,她們通常什麼也不做。除了有一天是她們的遊戲日,她們可以在圖畫書上用蠟筆塗色。她們也不怎麼交談,有幾個婆婆總是坐著就睡著了。我們學會的第一個孟加拉詞就是:BANI(水)。我總是端著水挨個問她們BANI?MASSAGE?TOILET?。婆婆們叫我們ANTIE。這幾乎是和她們交流需要用到的全部詞彙。
20號婆婆,總是孤零零躺在窗邊的那張病床上,旁邊環繞的只有吊瓶。
我是第二天才發現她的。感覺那裡似乎是躺著一個人的,就走過去看她。靠近床邊時,我看見一隻乾枯的手從被子裡伸出來,舉著。我走上去握住,這才看清她。腦袋像嬰兒那麼小,臉像那些荷賽獲獎照片上的非洲難民,只有骨頭和包裹著骨頭的皮膚,沒有肌肉支撐,兩隻本來就大的眼睛顯得更大,更驚恐。她緊緊抓著我的手,我問她需要什麼,是不是要水。她不回答,只是拿起我的手放在她左邊的臉頰,又換到她右邊的臉頰。我從小就手腳冰涼,此刻卻感覺到它溫暖無比。我用另一隻手撫摸她的頭髮,看著她。她開始跟我說話,重複一些孟加拉詞語。我擔心她需要什麼,叫來路過的本地護工。她說,哦,只是在說你好,你好之類的。我就這樣一直坐著,看著她,我用中文喊她:婆婆,你好。她有一度嘴角牽動,也許那就是在笑了。
城市的破敗和危險不言而喻
我每天都花一點時間去看她。有時候修女過來給她換藥,我在一邊幫忙拉住她,她會大叫,會哭。她看著我,我無法分擔她的痛苦,只能把她的手握緊一些。有一次我背過臉去哭,她似乎發現了,親了一下我的手,又放在額頭上。我祈禱她能活久一些。
一直到我走的那天,她還在。而且她的病情轉好,吊瓶也撤了。一個新義工常常去看她,和她說話。
一天中午,檢查完所有的婆婆們都蓋上毯子準備午睡了,我也往外走準備收工。右手邊的7號婆婆突然坐起來,唱起了歌。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她自顧自唱著,一會兒停住了。她指指嗓子,大概是說唱不上去了。我想起自己下了好多印度音樂在手機裡,找出一首放給她聽。她耳朵緊貼著手機,聽得好專注,眼睛望著遠處。聽完,她親了親我的臉頰,躺下睡了。
我有時拿著潤膚乳到處走,問婆婆們需不需要按摩。經過一個靠牆坐著的女人,她點點頭。我先按她露出來的腿,膝蓋受過傷,骨頭是歪的。按完左邊,我掀起她的長袍,才發現右腿是空的,只剩大腿與骨盆連接的地方。我有點嚇到了。我沒有表現出來,抬起頭問她是否這裡也需要,而心裡在說千萬別讓我碰那個地方。她微笑點點頭,我擠出潤膚乳,深呼吸,按摩那塊殘缺的身體。她的右臂也只有半截,左臂整個沒有。我深吸口氣,她遭遇過什麼啊,竟然還在微笑著,好像一切都很自然一樣。後來我開始留意她,她似乎是這裡最淡然安詳的存在,常常微笑著。每個人路過,她都笑著點頭。
普通人的市集。不管有多糟糕,新鮮瓜果總令人產生好好生活下去的欲望
一天早晨,我們等了很久公車也沒有來。所有人都焦慮起來。
一輛急救車在我們面前停了下來。是垂死之家的修女們,其中一位告訴我們,今天公車不會來了,上車吧。
小小的急救車只有八個座位,中間是空著放擔架的。修女們讓我們坐下,她們幾個互相扶著站在中間。所有的義工都上來了,最后里面擠了差不多三十個人,感覺要爆了。加爾各達的交通很可怕,司機不斷的急剎車,大家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被擠得七暈八素,尖叫聲不斷,我也怨恨起旁邊一個體積巨大的美國姑娘。
修女們突然開始祈禱。像唱一支輕輕的歌,我只偶爾聽懂一些單詞:GOD,PRAY。她們大概在為我們,我們正在穿行的街道,為加爾各達祈禱。車廂裡靜了,有義工也開始輕聲跟著祈禱。
我曾經在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和巴黎聖母院聽過彌撒,都是古老、巨大、著名的空間,非常神聖,卻沒有此刻讓我動容。
垂死之家挨著加爾各達的守護女神Kali神廟,我們休息時總是站在天台上看廟門口那些住在街上的小孩跑來跑去。一個西班牙大叔看得出神,我問他,你喜歡這個城市嗎。他立刻回答:「哦不,當然不!喜歡?簡直恨這裡。」他在他憎恨的城市生活了13年,建立了自己的NGO,收容最易被侵犯的流浪女童。
我也曾覺得加爾各達是地獄,後來動搖了。特雷莎修女和垂死之家,那些可愛的義工們,都是神的眷顧。服務了十幾年的日本老頭老太太,給重病人打針的義大利老奶奶,每周末都來、堅持了三十多年的建築師,憎恨卻離不開的西班牙大叔,立志服務三年的香港姐姐。我從未見過那麼多無私的真正能夠付出愛的人,在加爾各達,我遇到了。
在去大吉嶺的火車上,我遇到一個出生長大都在加爾各達的印度男生,他熱切的問我對這座城市的印象。我說,我既厭惡又喜愛它。城市本身沒有善惡,它接納人類給的一切。貧窮和罪惡是人類的貪婪和欲望作祟,但人類也同樣有愛的能力。它們同時在這裡存在著,不僅僅是加爾各達,到處都是如此。你到處可以看見加爾各達。
如果你也想去做義工:
報名位於加爾各答總部的特蕾莎修女的仁愛之家(垂死之家是其中的一個中心)做義工,不需要提前寫信。帶著護照前往Nirmala Shishu Bhavan (兒童之家), 78, A.J.C. Bose Road, Kolkata直接找修女登記,時間是每周一、三、五的下午三點。老義工會用英語(運氣好會遇到說中文的華人義工)給大家介紹每個中心的不同功能:垂死之人,兒童,身心殘疾的兒童/婦女,男性等,以便大家與修女面談時選擇自己最希望服務的對象。
此外,你需要牢記:
1. 加爾各達遍地乞丐,特別是這附近。不要給乞討的人錢,無論是對方看上去多麼悲慘。這裡的乞討系統都被黑幫控制,錢只會入了控制者的手。如果真的同情他們,可以買麵包、牛奶,打開後遞給他們,以保證對方真的能夠得到幫助。
2. 義工大部分都住在背包客集中的薩德街,離中心不算遠,也方便和其他義工交流,是一個相對安全也便宜的選擇。但如果女性夜裡要前往加爾各答的其他區域,建議結伴出行。
3. 在任何中心服務時都不要拍照,這也是中國義工最被詬病的一條。在每個義工服務的最後一天,早餐後可以向修女申請一張拍照卡,獲準後可以攜帶相機,可以與其他義工或者照顧了很久的病人在中心合影留念。不過依然建議大家不要隨便拍攝那裡的病人,特別是兒童,出於對弱者的尊重,如果拍攝了,也請不要隨便PO在網上。
4. 最後,需要準備的:"Hearts to love and hands to serve"。(愛心和服務的雙手,語自特蕾莎修女)這也是做義工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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