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潘晟教授的專業領域是以地學史為基礎的知識史和知識社會史。專業之餘,他亦從事明清以來民間社會經濟文書等基層社會史料的搜集與整理。這後一項事業,他自言更為在意,投入心力頗多。我常去他辦公室請教和交流,那裡堆滿了歷史書籍和從北京潘家園、南京南藝后街、孔夫子網上收購、競拍的各種檔案、照片、日記、信札等材料,琳琅滿目,儼然一個小型檔案館。
有一次,尚永琪來我院交流,潘兄向其展示收藏,李濟滄君、我亦在場。翻檢中,潘兄挑出幾張書信,對我說道:「張光直的信,你們考古的。」承蒙潘兄大度和美意,將信札交餘整理,考索往事,補存史料。
這是張光直致何茲全的信札兩通。張光直,著名華裔考古學家,生於、長於北京,抗日戰爭勝利後,隨家人回到故鄉臺灣。20世紀50年代,張光直入讀臺灣大學人類學系,師從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從臺大畢業後,又赴美國深造,在哈佛大學讀人類學系的研究生。畢業後,先後執教於耶魯大學和哈佛大學。自20世紀70年代起,張光直與國內同行交流愈發密切,通信頻繁。《傳薪有斯人——李濟、凌純生、高去尋、夏鼐與張光直通信集》(李卉、陳星燦編,以下簡稱《傳薪有斯人》)中,收錄的1974—1985年間夏鼐致張光直的信札就有46通,張光直致夏鼐的33通。
張光直可謂20世紀70年代以來中西考古學、先秦史學界學術交流的當之無愧的「橋梁」。他致何茲全的這兩通書信也屬於這一時代背景。信的主要內容是張光直託師友打聽高去尋留在大陸的兒子。雖與學術問題無涉,但信札所反映的時代背景與人際交往,很有史料價值。且與《傳薪有斯人》及近年出版的《夏鼐日記》發生關聯和對讀,尤其是後者,與信中所涉均有照應。鉤沉一番,頗有趣味。
這兩通信札是張光直從劍橋大學寄往北京的。信紙用的是哈佛大學人類學系和皮博迪博物館(Peabody Museum)專用信紙。張光直曾任皮博迪博物館館長。信封左上角有「KCC」標記,系張先生名字英文縮寫,他的同事和學生都習慣稱他為K.C.。
第一封信札內容如下。
茲全教授:
上次給您去信後不久便收到夏所長託人打聽到關於高適際的消息(好像是張政烺先生打聽到的)。他以小名(乳名)為名;名字是什麼我現在忘了。七十年代中旬高在陝西省銅川市作衛生局付(副)局長。據說最近調到西安,在省的衛生單位服務。如果您能聯絡上,能寄張照片來便是最好的了。
照張先生打聽的消息,最近失去聯絡,所以他還在打聽中,您如果跟他接洽一下,也許可以知道最近的消息。
曉梅先生一向身體不錯,只是最近當了歷史語言所所長。煩心之事太多,有些顧不過來。師母則好像身體差些。想找兒子也是她最焦心。
勞幹先生仍在洛杉磯,已退休,居家。老先生雖已逾古稀,仍是赤子之心,顧慮太多。不回信可能不過為此原因。
我最近幾年裡回國有三次之多。但下次不知何日才能再去(明年順利的話,明年暑假也許可以成行)。我是學考古和古史的。在經濟史的早期一部分跟您作的有點關係。可是,在老前輩面前只有向您多討教。魏晉南北朝我全是外行,可是知道這裡搞六朝史的同事們有一份空期的Newsletter。想去跟他們要了給您寄上,上面應有此間搞這一行的學者的名單地址,您也許有用。
餘再談,即祝
冬安
晚 張光直 1979.12.22
這封信說的是張光直請夏鼐、何茲全幫忙打聽高去尋的兒子高適際的消息。高去尋,字曉梅,曾參與殷墟發掘,隨史語所播遷赴臺。據《夏鼐日記》可知,高去尋與夏鼐初識於1941年,在史語所共事多年,過從甚密。1973年7月,高去尋的學生、美籍中國科學家喬健來訪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今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夏鼐在1979年8月15日的日記中提到過高去尋,便與打聽高子有關。當日,夏鼐接到張光直1979年8月3日的信,信中說高去尋的妻子想念大兒子高適際,叫張光直去北京時代為打聽,並提供線索說,何茲全好像以前跟高適際有聯絡。張光直請夏鼐轉告信息給何茲全。張請夏打聽的同時,也給何茲全寫了信。1979年12月22日的這封信反映的就是這一內容,且初步有了高適際的線索。
信中涉及的何茲全、夏鼐、高去尋、張政烺、勞幹都是故舊。何茲全,畢業於北京大學和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主攻魏晉南北朝史,系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何茲全曾師從傅斯年,傅斯年是史語所所長。
第二封信札內容如下。
茲全教授:
十四日如期回來,一路無事。現已十日,不但氣管炎全(痊)愈,而且旅途疲勞也早已恢復。
這次在北京得與您和夫人見面,是很大的榮幸。可惜沒得機會暢談一番。尤其抱歉的是您到賓館來看我還帶了小菜來時,我正是病得不可開交而逃往醫院之際,不但錯過機會,而且甚為失禮。希望這個缺憾可在下次補償。
在西安時得與高木欣見面,談了三次。他對於您和張政烺先生幫助他使他得與父母恢復聯繫是非常感激的。
餘容再磬 順頌
暑安
良玉夫人前乞代致候
晚 張光直敬上 1980.8.25
在夏鼐、何茲全、張政烺的打聽下,高適際得與父母恢復聯絡,與張光直也見了面。高適際即高木欣,木欣系其小名。1980年,張光直回大陸一個多月,在西安和北京分別與高適際及何茲全夫婦見了面。張回美國後,於8月25日致信何茲全表示感謝。同一天,張光直也致信給夏鼐,這在《傳薪有斯人》中有收錄。
高去尋和張光直亦師亦友,感情很深。張代師尋子只是他自20世紀70年代積極學術交流、擔當「架橋人」的一個小插曲,也是我國改革開放後,臺灣同胞跨越「時空山海」到大陸尋親的千萬個故事之一。就連張光直本人,也在同一時期打聽著他的大哥張光正的下落,並且就在1980年7月10日,在首都友誼賓館與其大哥重逢(見《四海為家》)。
同樣由於張光直的積極努力,夏鼐和高去尋這對老友在美國檀香山得以相見。那是在1982年檀香山召開的國際商文化討論會上。赴會前,夏鼐曾有憧憬。據《夏鼐日記》1982年8月30日:「下午偕胡厚宣同志至尹達同志處,拍了幾張照片。三十年代初期參加殷墟發掘留在大陸工作的僅有的四人之三(另有王湘同志,在國家科委專家局)。在臺灣亦三人(石璋如、高去尋、李光宇),此次可能遇到老高,擬以此為贈,作為紀念也。又與胡厚宣同志及張政烺同志偕往訪楊希枚同志,他託我捎信給老高。前天李光謨同志也捎來幾本書,託帶給老高與李方桂先生。」
1982年9月6日,夏鼐見到35年未見面的高去尋,暢談敘舊。會議結束回國後,夏鼐至尹達處,談在檀香山遇及高曉梅的情形,並送其合影照片。1983年4月7日,夏鼐給張光直的信中託張帶去檀香山與高去尋合拍的照片。當年8月,夏鼐在西安又與張光直相見。高木欣亦前往,給夏鼐看其父自臺灣寄來的照片。
吾輩觀此間之情誼,感慨萬千,腦中閃過一句話:「世間所有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作者單位:南京師範大學文博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