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大多數熟讀《紅樓夢》的愛好者來說,心中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個疑問:
為什麼林妹妹初進賈府時是「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是如此的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而到了後來卻是日常言語中經常夾槍帶棒,爭強諷刺無常?
諸位可以細細地琢磨以下情節:
1、周瑞家的送宮花時黛玉的冷笑:「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2、寶玉在薛姨媽處吃酒時的對勸酒的李嬤嬤的冷笑:「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裡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裡是外人,不當在這裡的也未可知!」
3、元妃省親命諸姐妹作詩時,黛玉原來安心今夜大展奇才,要壓倒群芳,不想賈妃只命一匾一詠,不好違諭多做,只胡亂作一首五言律應景罷了。
4、寶玉從大觀園題詞對對聯回來,身上小物件被小廝搜刮乾淨,林黛玉聽說,走來瞧瞧,果然一件無存,因向寶玉道:「我給的那個荷包也給他們了?你明兒再想我的東西,可不能夠了!"說畢,賭氣回房,將前日寶玉所煩他作的那個香袋兒,才做了一半,賭氣拿過來就鉸。黛玉見如此,又汪汪的滾下淚來,拿起荷包來又剪。寶玉爭辯,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
5、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部分中,寶玉無事忙來看黛玉,談及黛玉房中的香氣,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麼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隨後,又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麼暖香?」黛玉點頭嘆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
6、史湘雲來賈府,寶玉和寶釵一同前來看望,黛玉得知後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裡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麼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7、史湘雲誇讚寶釵道:「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麼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裡敢挑他呢。」
8、寶釵生日聽戲後,賈母憐愛小旦,王熙鳳說她像一個人,史湘雲心直口快的說像林妹妹,又惹一場風波。寶玉想去從中調和,先找湘雲,然後去找黛玉問緣故,黛玉冷笑道:「問的我倒好,我也不知為什麼原故。我原是給你們取笑的,拿我比戲子取笑。」寶玉道:「我並沒有比你,我並沒笑,為什麼惱我呢?」黛玉道:「你還要比?你還要笑?你不比不笑,比人比了笑了的還利害呢!」
9、寶玉被賈環故意推倒燈油燒傷,期間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來看寶玉。李紈、寶釵、寶玉等都讓他們兩個坐。獨鳳姐只和黛玉說笑,正眼也不看他們。
10、王熙鳳和寶玉被馬道婆施了邪術,生命垂危之際被一僧一道救回,眾人聞得吃了米湯,省了人事,別人未開口,黛玉先就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嗤的一聲笑,然後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病了,又燒香還願,賜福消災,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啐了一口道:「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麼死!再不跟著好人學,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一面說,一面摔帘子出去了。」
11、史湘雲定了親家,來賈府小住送戒指,黛玉說湘雲糊塗,反被湘雲搶白了一回,接著寶玉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
12、寶玉因蔣玉函和金釧兒之事被賈政痛打,寶釵聽聞風聲詢問薛蟠緣由,反遭哥哥胡謅,寶釵回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 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黛玉見他無精打採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
從謹小慎微到伶俐率直再到第三階段的得體圓融:
黛玉性格演變的第三階段是經過「劉姥姥進大觀園」期間的一件事開啟的,讓林妹妹的性格又有了進一步的改變!在行酒令時黛玉只顧怕罰沒有理論就說出《牡丹亭》《西廂記》中的「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等閨中禁語,便有了寶釵對黛玉笑著道:「你跪下,我要審你」等情節,待寶釵說明原委,黛玉不覺紅了臉,便上來摟著寶釵,笑道:「好姐姐,原是我不知道隨口說的.你教給我,再不說了」。
經寶釵一番苦心勸諫,開導教誨道:「你我只該做些針線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 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一席話,說的黛玉垂頭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應是的一字。
自此,黛玉心中已然悄然發生變化。
但曹公妙就妙在深悉人性,知道人的習慣和性格具有依賴性,不可能一下子就迴轉開來。因此我們在接下來的文本中既可以看到以往黛玉個性中的率真妙法,也能覺察黛玉以往沒有的,漸次變化的,新生的溫軟可人的特徵。
1、探春臨時起意要起詩社,眾人相聚商量事宜,黛玉的雅言戲語在此刻更是達到登峰造極,只見她憶及劉姥姥入大觀園之情景評論道:「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黛玉指著李紈道:這是叫你帶著我們作針線教道理呢,你反招我們來大頑大笑的」。此刻,黛玉還是以往的我們看到的率真伶俐的林妹妹。
有趣的是接下來,黛玉跟探春悄悄戲謔寶釵,寶釵作勢要打,黛玉竟然笑著央告道:「好姐姐,饒了我罷!顰兒年紀小,只知說,不知道輕重,作姐姐的教導我。姐姐不饒我,還求誰去?」
此時一個服軟求饒的黛玉形象躍然紙上,前後對比著實令人大跌眼鏡!
2、後來,寶釵的妹妹寶琴來賈府,極得賈母喜愛,以至於一直以賢良得體著稱的寶釵都納罕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曲著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釵猶自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頑話,恰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別人,就只是他。」口裡說,手指著寶玉。寶釵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著又指著黛玉。湘雲便不則聲。寶釵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喜歡的比我還疼呢,那裡還惱?」寶玉素習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且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釵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釵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釵之說相符,一時林黛玉又趕著寶琴叫妹妹,並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
這時的黛玉由尖酸吃醋之態表露出大方體貼的特點,此間性格的轉變著實令人矚目。
關於黛釵之間關係由疏轉密的具體緣故後面由寶玉口中替我們問出,黛玉慷然解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只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了寶玉。
3、後來寶琴作十首懷古詩,寶釵道:「前八首都是史鑑上有據的,後二首卻無考,我們也不大懂得,不如另作兩首為是。」黛玉忙攔道:「這寶姐姐也忒膠柱鼓瑟,矯揉造作了.這兩首雖於史鑑上無考,咱們雖不曾看這些外傳,不知底裡,難道咱們連兩本戲也沒有見過不成?那三歲孩子也知道,何況咱們?」黛玉此番話語看似咄咄逼人,但實際上卻是一出飾詞,代為寶琴解釋,脂批在此有雲「為為解釋,此則真心以待寶釵也」。
黛玉如此為他人著想,尤其是寶釵,真真是格外反常,唯一解釋便是黛玉本人在某方面發生了轉變!
4、趙姨娘走了進來瞧黛玉,問:「姑娘這兩天好?"黛玉便知他是從探春處來,從門前過,順路的人情.黛玉忙陪笑讓坐,說:「難得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又忙命倒茶,一面又使眼色與寶玉。
大家若是注意可知,前面趙姨娘來看寶玉,黛玉在場,卻正眼也不看一眼,不合禮法的高傲姿態表露無疑。但如今黛玉竟然會俯身屈就去逢迎接待賈府中最令人生厭的趙姨娘,而且禮數周到,得體大方,實在是難能可貴!此番種種行為斷斷是以往黛玉不屑且不會為之,其實仔細思之,黛玉也如一般少年成長,待人接事雖不如自己之前那般隨心所欲,卻也是越發符合長輩眼中的「知禮數,和規矩」,越髮長大成熟圓融了!
5、老太妃薨,凡誥命等皆入朝隨班按爵守制。賈母、邢、王、尤、許婆媳祖孫等皆每日入朝隨祭,故託了薛姨媽在園內照管他姊妹丫鬟,況賈母又千叮嚀萬囑咐託他照管林黛玉,薛姨媽素習也最憐愛他的,今既巧遇這事,便挪至瀟湘館來和黛玉同房,一應藥餌飲食十分經心。黛玉感戴不盡,以後便亦如寶釵之呼,連寶釵前亦直以姐姐呼之,寶琴前直以妹妹呼之,儼似同胞共出,較諸人更似親切。更有寶釵命鶯兒去黛玉處取薔薇硝,黛玉忙命紫鵑包了一包,遞與鶯兒。黛玉又道:「我好了,今日要出去逛逛。你回去說與姐姐,不用過來問候媽了,也不敢勞他來瞧我,梳了頭同媽都往你那裡去,連飯也端了那裡去吃,大家熱鬧些。」
至此,可以看出黛玉與寶釵、寶琴和薛姨媽關係親如一家,這種場景實難在前面所見。雖黛玉得賈母百般戀愛,但嫡母早逝,終難飽嘗母愛關懷,現如今在薛姨媽的愛護下稍稍得補滋潤,也讓黛玉的性格在潛移默化中發生轉變!
6、寶玉等眾人過生日,二玉閒話已久,襲人送來兩杯茶,寶玉飲一杯,黛玉偏走開了,和寶釵在一起。襲人手中只得一鍾茶,便說:「那位渴了那位先接了,我再倒去。」寶釵笑道:「我卻不渴,只要一口漱一漱就夠了。」說著先拿起來喝了一口,剩下半杯遞在黛玉手內。襲人笑道:「我再倒去。」黛玉笑道:「你知道我這病,大夫不許我多吃茶,這半鍾盡夠了,難為你想的到。」
這個事情雖小,卻極能道出黛玉和寶釵之間的親密無比的情誼,試回想黛玉當初是極怪癖弄性兒講究的,現如今卻毫不介意地接下寶釵的殘茶,可想黛玉的性格發生了何等大的變化!
7、寶玉為晴雯寫祭文,偶遇黛玉並與之推敲文章內容: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準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黛玉身體弱,先行回去。寶玉只得悶悶的散步。
這一情節委實有趣!黛玉聽到寶玉修改之後的內容時心中是非常猜疑的,但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反倒是違心的稱讚起來。這個反應哪裡還是之前處處跟寶玉耍小性子,在寶玉面前坦率直白,毫不掩飾的林妹妹啊!更兼有下面黛玉對寶玉的勸諫,讓寶玉改脾氣,更是聞所未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