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論塑造人物形象最得力的方法,莫過於神情描寫,寥寥數字,盡得風流。人之喜怒哀樂憂懼,都可以通過神態這個「晴雨表」來體現。抓住人物面部各部分的動作與變化,或者細微的姿態,我們就能窺見人物的內心。《世說新語》成功地塑造了不少「表情帝」,謝安便是其中的一位。
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
——《世說新語·詠雪》
家人團坐,爐火可親。謝太傅「與兒女講論文義」,士大夫家庭儒雅、融洽的門風可見一斑。史傳,謝安後人在其影響下大多成才,「言傳身教」是謝安一直以來身體力行的教育主張。風疾雪驟之際,謝太傅「欣然」命題:「孩子們,這紛紛揚揚的白雪像什麼呀?」生性浪漫的人總善於主動給日子塗抹上顏色。這裡的「欣然」,意為高興的樣子,足見謝安性情高雅、內心恬淡,讓人仿佛看見慈眉善目的長者與子侄輩的親密無間,古人家庭文化生活的和諧融洽躍然紙上。不得不說,謝安若生於今天,絕對是一位好老師,「情境式教學法」運用得如此恰到好處。
謝朗小哥哥旋即唱和,「撒鹽空中」是毫不拘束的脫口而出,其才思敏捷可見一斑。此喻取雪與鹽之粉白晶瑩,「撒鹽空中」則擬雪之動態,亦有可取之處。謝道韞小姐姐否定兄長的詩句,以「柳絮」喻雪之輕盈、點雪之驟急,以「因風起」言其漫天飄舞狀。用柳絮飄飛之春色來喻寒雪之瑟瑟,謝氏才女開朗樂觀的性格體現得淋漓盡致。
清人趙翼指出,這種「人各一句,句皆用韻」的詩體為「柏梁體」。子侄輩的答語皆與自己的提問形式相符,謝安感到無比欣慰,遂「大笑樂」。「大笑」和「樂」重複嗎?一點也不。你看,小哥哥的「差可擬」是謙謹的語氣,小姐姐的「未若」可見其率直,對於長輩來說,難道還有比看到後輩的才情交鋒更開心的事嗎?看到謝家人才濟濟、碧玉不讓束髮,謝安哈哈大笑,自是十分開心。有人則指出,「大笑樂」的神情是謝太傅對謝道韞的才情勝於謝朗的肯定,對此,筆者不敢苟同。謝安是溫和寬厚、風姿秀逸的,那麼,他當時的表情又怎會帶著挑剔和評判的意味呢?把「大笑樂」理解為他對兩小兒創作熱情的鼓勵、對家族後繼有人的欣慰,或是其隨性論事、爽直豪邁的獨特精神風貌的體現,似乎更為妥帖。我們甚至還可以由此想見,賓朋滿座時,謝安鼓勵子侄參與和展示,他是滿眼含笑的;孩子們以詩句唱和時,他屏息凝神、側耳傾聽,臉上寫滿了殷殷期待。
《世說新語》是志人小說的代表,提到的人物有1500多個,上至帝王,下至隱士,「記言則玄遠冷雋,記行則高簡瑰奇」(魯迅語)。無論是記言述行、描摹神態,還是刻畫心理,它都致力於表現人物的特徵,致力於讓獨特的「那一個」如在讀者眼前。讀《世說新語》,「晉人面目氣韻,恍惚生動」(胡應麟語)。被王儉稱為「江左風流宰相」的謝安,表情確實非常豐富。
同學們再看,淝(féi)水之戰晉軍大勝,侄子謝玄的捷報傳來之際,謝安正與人對弈。他「了無喜色」「意色舉止,不異於常」,其善於節制的大政治家氣度一覽無餘。謝安隱居山東時,一次與人同舟,風起浪湧之際,別人神色慌張,他卻「神情方王,吟嘯不言」「貌閒意說」。待到風疾浪猛之時,同行者已經嚇得不能動彈了,他卻從容言歸,臨危若安的雅量展現得淋漓盡致。朝廷屢次徵召,謝安都不肯出仕。面對中丞高靈的詢問,他「笑而不答」。與王右軍共登城樓,謝安「悠然遠想,有高世之志」。想必,只有具備無視周圍一切的勇氣,保持內心的深邃豐盈,才能如謝安這般悠閒而超脫。
現代美學家、哲學家宗白華先生說:「謝安是東晉風流的主腦人物。」是的,在東晉那樣動蕩混亂的年代,謝安無疑是優雅的。他的表情足見其精神的自由和生活的智慧。他不顯山露水,心中卻有山高水闊。亦或許,正是這樣的氣概度量,使謝安得以在變幻莫測的東晉,化繁為簡,居得廟堂之高,處得江湖之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