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視頻: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預告片。時長:2分01秒
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基調是一個關於冤案的故事,但這只是影片創作的出發點,導演紀嶽君以實驗性的講法,追問「真實」的極限。某種程度上,徐自強的有罪和無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實」到底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真實」和「理解」,是冤案背後的終極議題。「徐自強的練習題」,也是導演紀嶽君自己的「練習題」,這是司法制度給徐自強人生的「練習題」,是臺灣司法事件的「練習題」,也是所有人的「練習題」。
《徐自強的練習題》:被構建的「真實」
採訪並文/韓萌
編輯/舒然
臺灣導演紀嶽君的《徐自強的練習題》是其第一部紀錄長片。影片以徐自強案件和自我的反思、發問兩個線索,拷問臺灣司法體制下,與人性相關的「真實」、「理解」。影片入圍臺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和第54屆臺灣金馬獎最佳紀錄片。
1995年,徐自強成為黃樹春勒索殺人案的被告之一。黃樹春命案的另外兩名嫌疑人黃春祺和陳憶隆供稱徐自強為本案共犯。但是兩人陳述不一,並且可以找到徐自強不在場的證據。
◇ 視頻: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片花。時長:0分58秒
歷經20年訴訟,7次判處死刑、2次無期徒刑、8次更審、5次非常上訴,2015年9月1日,臺灣高等法院更九審宣判徐自強無罪,但臺灣高等法院檢察署仍堅持提出上訴。2016年10月13日,中華民國最高法院駁回高檢署上訴,宣判徐自強無罪定讞,並解除限制住居。
2012年5月19日凌晨,因涉嫌黃春樹勒索殺人案判處死刑的徐自強被從看守所釋放出來。在外守候多時的眾多媒體將他團團圍住,進行拍攝、採訪。
臺灣高等法院更八審宣判徐自強殺人勒索罪,並處以無期徒刑。 因臺灣施行《刑事速妥審判法》,規定在未被定讞的狀態下,被告不得羈押超過八年,他是該速審法生效後首位被釋放的嫌疑犯。
導演紀嶽君參與敘事,以導演的口述建構起整部影片。影片由兩條故事線索組成:一條是徐自強案件的過程,其中一部分素材取材於臺灣公共電視,一部分是觀察式拍攝、訪談和動畫製作,還原了1995-2012年之間的情景;另一條線索是導演梳理自己對「真實和理解」認知的過程,「某種程度上,徐自強的有罪和無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實到底是如何被建構出來的。」
◇ 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海報。
紀嶽君從2012年開始關注徐自強案件,在此之前,臺灣公共電視臺的司法記者吳東牧已關注此案12年。第一年拍攝在臺灣司法改革基金會的協助下進行,過程中紀嶽君很吃驚,「臺灣怎麼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因為案件多方面前後說法不一致,受美國紀錄片《細細的藍線》(The Thin Blue Line)啟發,紀嶽君認為徐自強案和該片很像,顯示出人的記憶、證詞都不太可靠,「真相到底是什麼?」
2014年,紀嶽君參加CCDF提案時將影片取名為《證詞裡的魔鬼》,以實驗的方式,闡述他想要講述的故事:我是一個證人,也是一個講故事的人,如果觀眾也相信我所講述的,觀眾也相信了我所建構的真實。
在之後的拍攝中,紀嶽君確立了該片的基調,這是一個冤案故事,強調觀眾對於「真實」的看法,即冤案故事陳述以及如何面對「真實」。
影片製作中,紀嶽君感受到,不是我們在救徐自強,而是徐自強在救整個臺灣的司法制度;不是司法制度要我們相信它,而是徐自強重新相信了司法制度。「這有個角色換位,我一直在思考,如何用影像的方式來講位置的互換。」
2017年,紀嶽君完成了120分鐘的版本剪輯,經過廖慶松的指導完善了片尾部分,尤其是處理了自己的婚姻和影片的關係。但是在臺灣放映中,觀眾對片中導演的大量旁白陳述、紀錄片最終走向自身生活的敘述,表示困惑,削弱了「徐自強冤案」在臺灣司法體系內的作用。
◇ 徐自強與導演紀嶽君 。(圖片來源/谷得電影有限公司 攝影/吳東牧)
用個人敘事接近我所認為的「真實」
穀雨:你為什麼會在影片開頭和結尾,加入一段自己的婚姻故事?
紀嶽君:2012年時,我就認同這是個冤案。2015年,我採訪到他的前妻,開始相信徐自強確實沒有涉入這個案子。可我並不想一開始就告訴觀眾這是個冤案,因為我發現我對徐自強有自己的刻板印象。
臺灣的媒體報導是依據檢察官和法官給出的消息,而不是自己去求證。當檢察官說,這人是嫌犯,媒體就會說,他像嫌犯。
穀雨:那你懷疑的是媒體報導的真實性?
紀嶽君:不完全是。我們會受媒體影響,大眾會被建構真實的人所影響,包括我。早期兩個嫌犯都指認徐自強是嫌犯,再加上他有前科,很容易造成影響。一般大眾都會有這個邏輯。
穀雨:大眾會很相信媒體傳播的信息?
紀嶽君:那個年代的臺灣,思想是被媒體控制的,一般大眾看不到另一邊的說法。徐自強案的消息來源是檢察官,為了逮捕嫌犯,檢察官會和媒體合作。媒體會報導檢察官的說法,都會說是徐自強做的。
穀雨:檢察官的證據呢?
紀嶽君:兩個人的自白。間接證據是徐自強租車給這兩個人,但並沒有直接證據表明徐自強涉及到整個過程。
◇ 《徐自強的練習題》劇照。
穀雨:回到你的闡述,你所質疑的「真實」,實際是在質疑媒體和檢察官?
徐自強:我們收集了16年前的片段,希望還原16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我真的不知道。直到現在,另外兩個嫌犯還在說徐自強是兇手。在片子拍攝過程中,我沒有辦法採訪到檢察官,所以我用了三個不在場證據來證明。
穀雨:所以你加入了第一人稱的方式敘事?
紀嶽君:剛一開始接觸這個案子的時候,我必須使用第一人稱的方式做影像敘事。我不想像媒體記者一樣,做一個客觀公正的報導。我想像偵探一樣,去追尋這件事情的真相,包括我對案件的懷疑都會放進去。我希望這個角色是跟觀眾接近的。
我並沒有當時的影像資料,所以無法建構當時的情景,不知道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
穀雨:你認為這樣的方式,可以更接近真實?
紀嶽君:這是我的真實。
在臺灣,追求真相要耗費很大的時間和代價。可是,如果你把一個沒有罪的人關在牢裡數十年卻找不到證據,這是違反人權的。後來,臺灣的法律為了取得人權平等,採取了檢方和辯方提出證據和詮釋,法官來判斷哪一個接近真實。
現在,法律人對於真相慢慢謙虛了。他們開始發現,我們不是神,「真實」發生後沒有辦法還原,我們只能找到一個詮釋方法,在有限的時間內去判定哪一個更接近真實。證據不夠,我們就要放人家走,不能一直羈押。證據足夠,我們就要起訴。每個人都要進行無罪推定,法律人也在反思「真實」的定義。
我用第一人稱追求「真實」的極限,探索這個極限在哪裡。無論是現實意義還是哲學層面,我都用這個方式推進,帶領觀眾一起反省。
◇ 《徐自強的練習題》劇照。
穀雨: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把自己的婚姻放在影片開頭和結尾很重要的位置是因為什麼?懷疑婚姻的真實?
紀嶽君:影片是談法律事件的獨特性,那麼普適性就是我們每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不被他人理解。就像徐自強的故事,他不被司法過程所理解。到現在,被害人的家屬也沒有辦法理解,這是非常痛苦的。可是,徐自強的轉變過程是因為有人理解他。
穀雨:用徐自強這麼重的冤案最終闡述「理解」?
紀嶽君:我不會特別想「重不重」。
穀雨:這個冤案影響了徐自強的16年,影響了他的家庭和一生,對個人情緒和視角的強調是否會消解和模糊案件本身?
紀嶽君:我一開始就沒有想講這是一個冤案故事。
穀雨:那它不是冤案嗎?
紀嶽君:這是我創作的出發點。我不是要告訴大家「它是冤案故事」,我是在講如何形成對這個案子的認知,所以叫「徐自強的練習題」,也是我的「練習題」。這是司法制度給徐自強人生的「練習題」,這是臺灣司法事件的「練習題」,是大家的「練習題」。
因為司法到最後,還是要公民參與。臺灣現在也沒有陪審團,所以人民離司法還很遙遠。
「理解」是徐自強和紀嶽君的「練習題」
穀雨:「真實、理解、冤案」,一部紀錄片能承載那麼多層面嗎?
紀嶽君:我不知道。有的人看得出來,有的人看不出來,我也沒有辦法。我希望的是多理解一些事情,可是有的事情我們真的沒有辦法理解。
穀雨:你把自己的情緒夾在其中,削弱了很多事實本身的力量。你類似的評論怎麼看?
紀嶽君:我接受這樣的評論。對我來說,我的立場也是在質疑司法制度。我質疑的是每一個人,包括檢察官和法官:你有沒有辦法理解站在法庭上的人?
穀雨:檢察官和法官的判案需要「理解」?
紀嶽君:要不要「理解」是一回事,法律上的操作是另一回事。臺灣所謂的「公僕」們就是在依法操作,採到兩個人的口供,就是真實和證據。可是這個證據還不足以達到證明一個人有罪的程度。
所以,徐自強的案子告訴我們,你不能只用兩個人的自白來推論徐自強。慢慢地改變成,現在不是這個樣子,必須要經過交互和詰問,這就是理解。這整個過程就是理解了司法制度的缺陷和問題。
穀雨:你之所以加入個人敘述,尤其是個人婚姻,是因為你對婚姻的真實性產生懷疑和困惑?
紀嶽君:我講的就是理解的問題。
根據我的觀察,那些支持死刑的人完全沒有理解這些冤案,這是臺灣的現狀。即使冤案存在,也要有死刑。所以,我做這個影片一直在考慮的是,我該用怎樣說故事的方式與不同主張的人溝通。我必須同意你的說法,我如果做出一個比較激進的、質疑司法制度的,或者說,這就是個冤案故事的論斷,臺灣的圈內當然會認同。我在想,我可不可以用別的敘事方式,去接近不了解司法改革的人。
穀雨:這種方式,大眾能夠接受嗎?
紀嶽君:我發現有很多圈外人來看這個事件,不僅是法律系學生,通過媒體的報導,很多普通民眾也來看這個片子。 我發現,很多觀眾會跟著我意識到,原來我犯的錯誤,他們也會有同樣的過錯。這個也是我所期待的,終於發生了。
◇ 視頻:紀錄片《徐自強的練習題》片花。時長:0分25秒
穀雨:那你覺得,作為紀錄片創作者,你所傳達的「不被理解」的感受更重要,還是徐自強被司法改變的命運更重要?
紀嶽君:我會有一般的觀眾,當然,也希望有法官和檢察官等司法體制內的觀眾來看,但對於每種不同的觀眾,我都會有一些期待。有的檢察官看了之後,也想做一些改革,怎麼在未來避免冤案,我會覺得非常開心,這也達到了和制度對話的效果。法官看這部片子會比較尷尬,很多法官被群眾罵。
穀雨:還是回到開始,為什麼把自己的婚姻放進去?
紀嶽君:我用的是第一人稱,我有婚禮的素材。2012年,我剛好結婚,有這些影像素材。我的婚姻在2016年出現了問題,我體會到自己的人生與徐自強不被理解的人生有什麼相似,才會深刻地感受到理解有多麼重要。
穀雨:你有沒有試過把自己的個人敘述拿掉,看看是什麼效果?
紀嶽君:沒有。我反而覺得我應該多講一點,這是我人生的「練習題」。
◇ 《徐自強的練習題》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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