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勒(Roy Andrew Miller)曾為《三國演義》的英譯本寫過一篇序,他說:「這部書是以人類野心的本性為主題的小說。」
這話極具啟發性,其實說得詳細一點,我們可以這樣說:《三國演義》是以人類野心的動機,壓倒道德使命的悲劇感作為主題的一部小說。
《三國演義》強烈地表現了道德使命被壓倒的悲劇感,很顯然的,這種悲劇感,足以刺激人的情緒,陶冶人類的情操,因此對於社會群眾自然具有淑世教化的功用。
但是,我們必須知道羅貫中強調這一倫理觀念的時候,對主張以魏晉為正統的史學家, 乃是一種非常的挑戰。
羅貫中是明朝初年的人,那時魏晉早已被正統史家公認為東漢以後合法的繼承者。
因為自從晉朝的陳壽寫《三國志》以曹魏為本紀,以吳蜀入列傳,尊曹魏為正統以後,到了宋朝的大史學家司馬光修《資治通鑑》的時候,又以魏晉宋齊梁陳一線相承,便也就以魏晉來紀年,稱諸葛亮北伐為「入寇」,於是魏晉為正統的地位也就不可動搖了(參閱《司馬光文集》中的《答郭純書》,《內藤湖南全集》第十一卷論宋代史學發展的「正統論」部 分)。
從晉到宋,雖然也有一些學者反對這種看法,像晉人習鑿齒的《漢晉春秋》、宋代朱熹的《紫陽綱目》、張栻的《經世紀年》都主張應以蜀漢為正統,可是這種說法不為傳統史家所接受,所以到了明朝的時候,大概只有民間說書人為蜀漢抱不平之外,史學界是早就尊曹魏為正統了。
羅貫中受了說書人的影響(因為演義的底本是《全相三國志平話》,羅以此書為骨架),而且顯然他也看穿了在倫理上尊曹魏為正統的荒謬性,所以他就公開擁蜀,把曹魏集團的主要人物曹操、司馬懿等扮作反派角色,代表人類野心的動機,時加諷刺;
同時對於蜀漢集團的主要人物像諸葛亮、關羽等則賦予強烈的道德使命感,時加稱揚,這便是《三國演義》所發揮的悲劇倫理的觀念,這個觀念和中國古代所謂的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次序正好相符,於是中國人以道德倫理為首的英雄崇拜觀念,便隨著《三國演義》的流行更普遍地深入民間。
《三國演義》中對曹操的諷刺,到處可見,對於諸葛的稱揚也觸目皆是。在這裡我們就以《三國演義》中表現君臣父子的倫理最感人的一幕來做說明。《三國演義》第八十五回寫劉備託孤的場面:
孔明到永安宮,見先主病危,慌忙拜伏於龍榻之下。先主傳旨,請孔明坐於龍榻之側,撫其背曰:「朕自得丞相,幸成帝業,何期智識淺陋,不納丞相之言,自取其敗。悔恨成疾,死在旦夕, 嗣子孱弱,不得不以大事相託。」言訖,淚流滿面。
孔明亦涕泣曰:「願陛下善保龍體,以副天下之望。」先主以目遍視,只見馬良之弟馬謖在傍,先主令且退,謖退出。先主謂孔明曰:「丞相觀馬謖之才何如?」孔明曰:「此人亦當世之英才也。」
先主曰:「不然。朕觀此人,言過其實,不可大用。丞相宜深察。」
吩咐畢, 傳旨召諸臣入殿,取紙筆寫了遺詔,遞與孔明而嘆曰:「朕不讀書,粗知大略。聖人云:『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朕本待與卿等同滅曹賊,共扶漢室,不幸中道而別。煩丞相將詔付與太子禪,令勿以為常言。凡事更望丞相教之。」
孔明等泣拜於地曰:「願陛下將息龍體,臣等盡施犬馬之勞,以報陛下知遇之恩也。」先主命內侍扶起孔明,一手掩淚,一手執其手曰:「朕今死矣,有心腹之言相告。」
孔明曰:「有何聖諭?」先主泣曰:「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邦定國,終定大事。若嗣子可輔則輔之;如其不才,君可自為成都之主」。孔明聽畢,汗流遍體, 手足失措,泣拜於地曰:「臣安敢不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繼之以死乎?」言訖,叩頭流血。
先主又請孔明坐於榻上,喚魯王劉永、梁王劉理近前,吩咐曰:「爾等皆記朕言,朕亡之後,爾兄弟三人,皆以父事丞相,不可怠慢。」
言罷,遂命二王同拜孔明。二王拜畢,孔明曰:「臣雖肝腦塗地,安能報知遇之恩也!」
先主謂眾官曰:「朕已託孤於丞相,令嗣子以父事之,卿等俱不可怠慢以負朕望。」又囑趙雲曰:「朕與卿於患難之中,相從到今,不想於此地分別。卿可想朕故交,早晚看覷吾子,勿負朕言。」雲泣拜曰:「臣敢不效犬馬之勞!」
先主又謂眾官曰:「卿等眾官,朕不能一一分囑,願皆自愛。」言畢,駕崩,壽六十三歲, 時章武三年夏四月二十四日也。
羅貫中在這裡把君臣父子朋友的關係,融成一種因共同的政治理想所凝結的永恆的感情,我們再也找不到歷史上任何一對君臣的訣別像他們這樣感人,這一幕倫理結合高於政治利害的描寫, 是《三國演義》最具倫理價值的場面之一。
選自:《三國演義:龍爭虎鬥》
邵紅 編撰
九州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