狸貓鈴鐺、六芒星、最後一炷香、55日元的硬幣,一次意想不到的巧合,換來一段似幻非夢的奇遇。
「不要只盯著已經出現了的東西,想想那些沒有出現的東西。」因為你也不知道哪一天它會不期而至。
是天狗勒令我寫下了這一篇。
文|庫索
昨天,我從琉璃光院逃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兩點半。
能拍到紅葉勝景的二樓人滿為患,我扒開說著普通話、粵語、臺灣腔、韓語和越南語的層層人海,倉皇地逃竄到一樓的本堂,那裡傳來一個和尚念經的聲音。幾分鐘前,就當我歷盡千辛擠進人群最前排,搶佔到拍照的最有利地形之時,突然察覺到某個地方不對勁:「這裡是京都啊!」
沒錯,這裡的的確確是京都所在,但為什麼周遭卻沒有一個人在說日語?不不不,就算我逃到本堂,那念經的和尚也不知道在嘀咕些什麼,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站在角落裡寫朱印,偷瞄了一眼,他正端正地落下款:慶長五年九月十五日。
原本就陰沉沉地天色愈發黯淡下來,茶庵裡傳來一個聲音:「你再不跑,就要被卷進京都風暴了!」於是我跑了,絲毫沒有猶豫,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如果你們要稱之為落荒而逃,我也是欣然接受的。
「這可不太妙啊」,我一邊跑一邊想,跳上了停在八瀨比叡山口站準備發車的叡山電車。電車剛開出一站,不知為何兀地想起上周剛看完的森見登美彥新小說,於是毫無爭議的在4分鐘後便在寶ヶ池站下了車,換乘4號站臺的單節列車,朝著鞍馬的方向而去。
谷歌地圖告訴我,搭乘叡山電車從寶ヶ池站到鞍馬站,只需要21分鐘。不同於早晨去琉璃光院的盛況,車廂裡尚有許多空位,這個季節的遊客不怎麼去鞍馬——遊客從來都不太愛鞍馬,但鞍馬的前一站貴船神社是熱門景點,不出意外,在夜幕降臨直前,滾滾人潮將會如約而至。
「太美了!」
「太美了太美了!」
「啊啊啊啊怎麼會那麼美!」
電車開過二軒茶屋之後,隔壁座位的兩個老太太對著窗戶外的群山大呼小叫起來,對面座位的乘客聽到她們的驚呼,紛紛轉過頭去眺望窗戶之外。
不過就是在綠色的群山之上,多了些倒黃不綠的樹葉,這種髒兮兮的色調,到底美在哪裡啦?我一邊想著一邊掏出手機查看郵件,郵箱裡空空蕩蕩,再一抬頭,只見陽光普照,在遠處的山巒投射下神跡一般的陽光,天空也不知何時變得一片湛藍。
此情此景,若說是盛夏,我必然也深信不疑。
「旅人去往鞍馬山的途中,常遇到陽光明媚,四季無雨無風,旅人去往鞍馬的途中,若遇到這種情況,務必要記得要合掌感激,此乃天狗歡迎人類之顯靈。」在很久以前,某個前輩曾經這麼對我說,全然是他在酒醉後最擅長的無聊廢話。
事情說到這裡,我應該簡要說明一下我的偶像森見登美彥和天狗的關係。
讀過《四疊半神話大系》和《有頂天家族》的人都知道,畢業於京都大學農學部的森見是近年來名聲大噪的小說家之一,和同校畢業的萬城目學並稱為「京大雙雄」。森見在24歲那年憑藉《太陽之塔》拿下文學獎,從此踏入奇異的寫作世界,風格越寫越離譜,終於把京都描述成了一個「天狗、狸貓和人類共存之地」。
讓人意外的是,正值森見寫作之路蒸蒸日上之時,甚至有評論家認為他將超越伊坂幸太郎和東野圭吾成為新生代暢銷書之王時,他突然再也寫不出半個字來。後來勉強出版了幾本新書,看起來都是應付差事之作,掙一口飯吃而已,他本人也在某次接受採訪時坦誠:大事不妙,正陷入空前的寫作瓶頸,茫茫無盡頭。
痛心疾首的森見飯考據起來,發現偶像的瓶頸是從寫完《有頂天家族》開始的,後來寫作界傳起漫天謠言:都是因為森見暴露了太多京都的秘密,所以遭到了報復。這秘密不是別的,正是天狗和狸貓的身世,這報復也不來自別人,就來自天狗本尊。
傳說稱森見創作力依然旺盛,每天狂寫一萬字,但是次日醒來,那些字要麼變成了天狗文字,要麼變成了奇怪的簡筆畫。森見想過很多辦法,試過寫在電腦上、稿紙上、樹葉上甚至是石頭上, 又或是口述給出版社編輯,但只要是森見的故事,無論以何種物質為載體,次日定會變成一堆亂碼。
森見的寫作瓶頸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一個月前,他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推出一本驚為天作的新書,無論故事還是文筆都天衣無縫,達到了此前的作品都無法企及的妄想高度。
「偶像的天狗咒語解除了!」殘留下來的幾百個森見粉奔走相告,喜極而泣,只有幾個尚存一絲理智的表示出不解:「被認為是森見作品中代表元素的下鴨神社和鴨川三角洲,怎麼隻字不提了?從來不去外地旅遊的森見,怎麼寫起了廣島飛驒甚至是遙遠東北的津輕,說好的一輩子以京都為舞臺呢?」
新書上市的第一天,我下班就趕緊買了本回家,讀完時已是天色泛白的早晨五點。其實,森見也不是完全不寫京都了,在這本名為《夜行》的小說裡,出現了唯一的京都地標:鞍馬寺,以及一段從鞍馬寺通往貴船口的漆黑之道。
回到昨天下午。
我剛從鞍馬車站走出來,就看到了不遠處的紅色天狗立像,長長的鼻子下面漆著幾個黑色的大字:「天狗總本山」。與一站之隔的貴船神社相比,鞍馬寺遊客寥寥,尤其在外國觀光客中缺乏吸引力,既沒有良緣應驗的傳說,也沒有現代文豪作品加持,實在欠缺作為一個旅行地應有的招牌。
鞍馬站是京都罕見的寺廟風格木造車站,車站門口長著一棵枯樹,在十一月中旬凋落得只剩幾片孤零零的紅葉,一群老年人表情肅穆地坐在樹下長凳上,死盯著對面一輛改裝成點心坊的麵包車。
我曾經在雜誌上看見過這輛車的報導,說它流竄在洛北各地,並不固定出現在某地,去哪裡全靠店主心情,有時候甚至只接受預約販賣。「如果遇到了,就是命運的邂逅哦」,店主的照片下印著這句宣傳語,那是一個大約40歲出頭的微胖中年男子,臉上露出憨厚樸實的微笑。
此時,一個服務員正在把剛烤好的麵包端出來。我想起來這一天還沒吃過東西,走過去花600日元買了法國吐司和熱咖啡,在長凳上找了個空位坐下。一邊喝咖啡,一邊用手機瀏覽著鞍馬寺的歷史,據說源義經年少在此地修行時,在後山與天狗有過一場神奇的邂逅;又說此寺的本尊名為「尊天」,是日月大地三位一體之神,即供奉宇宙之意。還有一種在小眾中康盛行的,得到了一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裡京都真理髮掘會」大力推崇,稱「鞍馬寺的神是外星人,650萬年前金星的護法魔王登陸了這裡。」
看完鞍馬寺的全部歷史傳說,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分。周圍的老頭老太太不知何時消失無影,麵包車也毫無聲響地原地蒸發了,連引擎的聲音都從未響起。我把紙杯扔進自動販賣機下面的垃圾桶,朝著山門走去,經過幾家土產店,販賣著漆得豔紅的天狗面具,無人問津。
5分鐘後抵達進山處,幾個中年女人對著門口寫著「淨域」二字的木牌面露難色,似乎很困擾,來回踱步好幾趟,終於轉身匆匆離開。
我花300日元買了張門票,售票人員指著階梯之上:「搭乘4點的纜車上山頂本堂參拜,隨後立即搭4點半的纜車下來,不要遲疑!這是最後一班車,再晚就要天黑了!」我看了一下那棟名叫「普明殿」的建築,若不是被提醒,根本看不出來是纜車站。售票人員似乎還想再多說些什麼,但看了眼牆上的鐘,有點慌張:「還有五分鐘,快去搭纜車吧。」
周四下午搭末班纜車去鞍馬寺的遊客大約有十來人,兩分鐘後大家在山頂下了車,便整齊一致地疾步踏上山徑,看起來每個人都輕車熟路,只有我是初次到來。我心裡有些疑惑,因為他們看上去壓根沒有觀光的心情,既沒有人掏出相機來拍攝沿途景色,連交談的人都半個也沒有,大家只是沉默地自覺排成一列縱隊前進,全程無言。
仔細一聽,豈止人群,整座山都毫無聲響,沒有鳥叫蟲鳴,沒有清風拂枝,我還是第一次進入如此寂靜的山,就像是,就像是一座在數百前已經死去的山。
在山頂的本堂前,有一顆著名的六芒星,網上有人說它是京都最大的能量源泉,人只要站上去一次便可驅除全身之邪。然而當我毫不猶豫地站上去時,雙手合十祈願之間,卻用餘光瞄到大家都用一種責怪的眼神看著我,然後又人人無暇顧及似的,快步走到殿堂門口點了香,拜了兩拜,逃跑似地衝下山去——就像是欠著一屁股高利貸,東拼西湊終於還清了本月份,必須趕在債主決定加息之前逃之夭夭。
我照著他們的做法也點了柱香,正準備走下階梯去搭最後一班纜車下山,卻看見幾個身影朝著後山走去,山脊之處依然灑滿夏日陽光。我尾隨著他們走到入山口,只見一個破敗的洗手處,水勺上長滿了青苔,仿佛很久沒人使用,水倒還是清澈的。
入山口的鳥居下立著一個牌子:「奧之院864米、貴船西門1437米」,旁邊是一堆警示牌,貼著山內各種危險動植物的照片,除了日本蝮蛇和毒蟲,還有各種像是軟趴趴蘑菇狀的生物,又有一條警示語:「通往貴船的山道,由於採光不佳,危險時有發生,請不要擅自上山。」
「就是這裡」,我想。在森見最新小說裡登場的就是這裡,那個藏在杉樹林中的分岔,能穿越到平行時空的秘密通道,就是在從鞍馬到貴船的路上。
如果我沒記錯,鞍馬火祭的那天晚上,「我」在此處和一眾友人走散,跌跌撞撞終於摸索至貴船口車站,手機信號全無,等到天亮時終於給友人打通電話,對方遲疑良久:「這十年來,你去哪裡了?」
我前面的幾個人影認真洗過手後,毫不顧忌地踏上了山道。是一對40歲左右的中年夫婦,父親背上襁褓裡包著一個熟睡的嬰兒,母親緊跟其後,隊尾那個穿著花裙子看起來只有4、5歲的小女孩,應該是大女兒。三人都杵著拐杖,想必是登山熟手,這麼一想就安心了,我決定跟在他們身後。
通往鞍馬山奧之院的山路,不知為何處處掛滿了注連繩的結界,沿途頗多枯樹巖石,千年古樹的樹根全部暴露於地面之上,就像鞍馬山爆裂的血管。深處的樹林漸漸吸走了夕陽的餘暉,天色越來越暗,中途小女孩幾次露出驚恐的心情想要棄權,父親的表情不妙:「跟上我,快一點。山神發怒是什麼後果……你見過的。」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時候跟丟了這一家四口,不時有人下山,不時有人上山,無論是從我正面向下的,還是尾隨我向上的,全都在下一個瞬間消失了蹤影。
等到意識過來只剩我一個人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奧之院門口,那棟黑漆漆的木房子前貼著一個門牌:魔王殿。我走進去,看見神殿不在屋內,而在後山,屋內整齊擺著好幾排長凳,怎麼看都像是散場後的基督教禮拜堂——我把身上的全部硬幣掏出來,數了數,55日元,一股腦扔進了錢箱。
我把硬幣全部扔進了塞錢箱,從魔王殿裡走出來,陽光耗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天色已經是黃昏了。我湊近岔道處的牌子,依稀看清楚上面的字跡:「本殿864米、貴船西門573米」。
分明是直接去貴船更近啊,我想,我當然沒有忘記入山口的警告,可是在這下午五點的鞍馬山上,時間過得飛快,哪怕只是多走300米,可能就會在下一秒掉入無邊的漆黑。
在下午五點從鞍馬寺通往貴船的山路上,我感到山神在某個時刻魅惑了我,讓我即便身處昏暗的深山之中也不感覺害怕,只是有些恍惚。警示牌上提醒的光線並沒有造成太大問題,我一直能看清楚路,只是那路途的遠近變得有些遊移,有時路口明明就在眼前,卻怎麼也走不到,有時拐角還在很遠處,卻不過只要往前幾步——構成這些忽近忽遠的路途的大部分,都是陡急向下的枯枝搭成的簡陋樓梯。
在好多棵頹然倒下的老樹之上,在這全然是冬之蕭瑟的景象中,一棵紅葉突兀地出現了。一棵此時在京都的無數個景點正在怒放的紅葉,出現在一座死去良久的深山之中。就在我的視線接觸到那顆紅葉的第一秒,天狗現身了。
天狗現身了,就在我身後大約50米之處,一路尾隨著我。天狗走路沒有聲音,我走得快的時候,它也走得快,我走得慢的時候,它也走得慢。並不是天狗在故意調整步速,而是當天狗出現時,我的步伐就變成了遙控器。我不太清楚天狗的意圖,但我清楚天狗大概沒有意圖,也許在沒有意圖的意圖中,也不是完全沒有意圖。
天狗現身的時候,我的相機耗盡了最後一絲電量,掏出手機來看了看:時間是下午5點30分,電量餘下78%,沒有信號。雖這世上關於天狗出現時相機會耗盡電量手機會失去信號的傳言哪裡都沒有,但我心裡十分清楚:它就是天狗。
天狗現身了。「世界在永恆的夜晚之中」,在名為《夜行》的小說中,森見說。
天狗現身十五分鐘後,在永恆的夜晚之中的黑暗世界,出現了點點燈火。在我腳下的山谷之間,亮起著無數被點燃的燈火,漂浮著人類的肉體氣息,卻不是人類統治之地,如果放在中國古代的傳說中,應該就是狐仙顯靈的證據——毋庸置疑,那裡就是貴船神社了。
「餵」,正當我隔山觀火之時,天狗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我右邊,「打擾你一下。」
沒錯,從此刻這個長長的鼻子就能得出結論,它一定是天狗。但這隻天狗不像那豔紅的面具,它是白色的,不是普通的雪白,而是渾身上下慘白一片。在慘白的天狗的頭頂,有一塊淺灰的微禿,但似乎不是年齡使然,而是被火燒過的痕跡——除開鼻子和微禿不說,還算是一隻比較好看的天狗。
「你在看什麼?」天狗說。
「貴船的川床。」我乖乖回答。
「現在是深秋,怎麼會有川床呢?說起貴船的川床,那是夏日的風物詩,在九月底就滾回老家了。」天狗用嘲笑的語氣對我說,仿佛早料到人類愚蠢的智商。
我確實沒料到是這樣的答案,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那下面的燈光是什麼?」
「是一個幻覺。」天狗冷靜地回答,那口氣告訴我,它就是為了這個提問而來。
對於這樣的自以為是,我有點生氣,決定刺激它一下:「你的禿頂也是幻覺嗎?」
「你知道,前一陣子,不是鞍馬的火祭嗎?那個時候出了點事故……」天狗並沒有察覺我的惡意,或是不以為這是惡意。天狗之所以不認為這是惡意,大概是在天狗的世界,禿頂並不是一件難堪的事情。
「京都是一個幻覺。」天狗又說。
「哈?!」
「在京都的宇宙定律中,關於光亮指數有一個界限值。京都是在昭和20年的夏天開始犯規的,它越來越亮,它實在是太亮了,因此被編入了幻覺的結界。」
「幻覺什麼的,你突然這樣說我也不懂啊。」迄今為止,我讀過的任何一本書,都沒有告訴我天狗會和人類討論幻覺,這個時候如果有人寫一本《當天狗和你討論幻覺的時候你該說些什麼》,我應該當場就能背下來。
「總之,京都是幻覺」,天狗露出了哀傷的神情,「早幾年貴船還是解藥,勉強維持住了平衡。都是狸貓搞的鬼,它們想到了一招:把貴船變成旅遊勝地。你看它現在這亮堂堂的模樣……都是幻覺啊。」
「這麼說來,該封給狸貓一個貴船觀光大使的稱號啦?」我不打算搭理這天狗的胡言亂語了。
「正確說來,狸貓是京都的觀光宣傳大使」,天狗說,「你知道那個嗎?そうだ 京都、行こう。那個正是狸貓一手主導的策劃。」
如果我沒記錯,那是從1993年開始的宣傳策劃,最早出現在海報上的是清水寺,如今已經被穿著和服的外國人擠破了頭。我又看了一眼山腳下的點點燈光,已經被說服「它是一個幻覺」這個事實。
「如今只剩下鞍馬山了啊……」天狗大叫一聲,從我身邊跑開了。
我終於抵達了貴船西門,站在出山口的小橋上回望了一眼身後,那裡同樣離著兩個牌子,一個寫著:「禁止入內」。另一個寫著:「熊出沒請小心。」
京都怎麼會有熊呢?我不禁覺得有些好笑,湊近了一些,才發現下面有一行紫色的小字:「天狗做祟請聯繫09010250704,裡京都真理髮掘會。」
線索紛亂錯雜,我站在橋上,一個男人正在往河裡一排一排放河燈。有人說過,在貴船川上搖曳著的河燈,漂浮著平安時代女流歌人和泉式部的靈魂,她一生戀情無數,戀人或是棄她而去,或是疾病早死,每段愛情都不長久……為情愛所困的和泉式部造訪貴船神社時,久久凝視著貴船川上飛舞的螢火蟲,仿佛看到了自己短命的愛情。
「和泉式部自己尚未能善終,為何現代人要以向她祈願的方式來乞討愛情呢?人類果然毫無邏輯可言。」我感嘆了一句,決定忘記這一天和天狗的相遇。於是走下小橋,登上貴船神社前點亮了紅葉燈籠的階梯,在人群中觀賞了紅葉凋零的枯樹,讀了一張水佔卜的籤文,把雙手放在神樹上吸取了一些能量,又在燃起的篝火前烤了會兒凍得僵硬的雙手。
我以為我已經擺脫了天狗,它卻又出現在回程。就在我沿著河川步行去貴船口車站的路途中,又一次經過出山口的小橋,那裡站著一個身影,長長的鼻子輪廓十分顯眼,是天狗。
是天狗,天狗高舉著一個火把,站在出山口等我。
我朝著天狗走過去,「為什麼要拿著火把?」
「為了證明我是天狗。」
「天狗拿著火把這件事,哪本書裡也沒寫過。沒有人會相信你的。」
「只要你相信就行了。」
「天狗拿著火把這件事,哪本書裡也沒寫過。我也不會相信你的。」
天狗把火把湊近我的臉,「從剛才在鞍馬山頂開始,你的手就失去了知覺,雖然你在貴船神社前的篝火取了暖,但怎麼也恢復不了知覺。我說對了嗎?」
我將藏在身後的雙手交疊起來,使勁捏了捏,沒回答天狗。
「人類見到天狗的時候,手就不是自己的了。」天狗又一次露出了詭異的笑容,帶著第一次跟我搭話時的嘲笑語氣,仿佛在說:「我們天狗,早料到你們人類愚蠢的智商。」
我和天狗一前一後朝著貴船口走去,對岸的某家店門口立著一個大鐵鍋,我走過去掏出350日元遞給店主,店主拿出大勺子,一勺剛好是滿滿一杯,他遞給我那一杯熱騰騰的甘酒,我在店前的寬凳上坐下。天狗徑直向前走去,走到不遠處一個小攤前,捧著一個紙袋子回來,在我身邊坐下。
我探過頭去看了一眼,「天狗也吃烤紅薯?」
「人類不也吃拉麵嗎?」天狗啃著紅薯。
我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今天來過貴船的人,回家都會大肆描述一番看到天狗吃紅薯的奇景吧?」
「今天在貴船看到天狗吃紅薯的人,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了哦。」天狗的紅薯已經啃掉了一半。
「什麼意思?」
「今天只有你看得見我。」天狗的紅薯已經全部吃完了。
「為什麼是我?」
「你身上掛了狸貓的鈴鐺吧。」
兩個月前受到我的偶像森見在電視節目裡的引導,我造訪了一乘寺的狸谷山不動神社,那裡祭祀著一尊不動明王,境內遍布著大大小小的狸貓石像,雖然沒有人冠上「狸貓總本山」之名,但坊間盛傳,此處正是京都狸貓的據點。在狸谷山不動神社,我確實買了一個金色的狸貓鈴鐺御守,它舉著酒瓶的憨厚模樣實在太可愛了。
「在狸谷山買過狸貓鈴鐺的人,都能看見天狗?」
「還有三個條件。」天狗搖搖頭。
我喝著手裡的甘酒,裡面加了大量的生薑,一口下去,全身都熱乎起來。只有雙手,依然僵硬沒有知覺。
「第一,必須在下午4點10分站在六芒星裡;第二,必須在即將關門的本堂前點燃一天的最後一柱香;第三,必須在奧之院裡扔下55日元的硬幣。」天狗豎起三根手指,「這是能看見天狗的三個必然條件。」
這天狗,分明是在忽悠我。「由古至今,能做到這三條巧合的人,恐怕沒有第二個了吧?」
「你是第七個」,天狗一臉誠懇。
「這些條件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並沒有。」天狗不置可否。
我將甘酒一口飲盡,將空杯子遞給店主,走向不遠處的公交車站。天狗緊緊跟在我身後,跟著我上了公交車,車上擠得水洩不通,到站後為了換零錢,我等到了最後。天狗擠在人群中,先行下了車。
天狗先下了車,我目送它走進了貴船口車站。
當我走進貴船口車站的時候,距離下一輛電車還有5分鐘,人們已經排起了長長的隊伍。我從1號車廂口走到3號車廂口,又從3號車廂口走回1號車廂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沒有找到天狗的身影。分明已經走進了車站的天狗,卻沒有出現在站臺上。
人群熙熙攘攘,正值紅葉季期間,叡山電車特別增開了夜間賞葉號,沿線點亮了燈籠,尤其在市原站到二ノ瀨站的250米路途中,兩旁高大的楓樹形成了天然的紅葉隧道,是人們爭相一看的絕景——眼前這些人潮,想必都是為此而來。
電車在此時駛來,我抬頭看著駛來的電車,又一次看見了天狗。天狗朝我駛來。幾分鐘前和我一起在貴船口下車的天狗,此時正站在從鞍馬站駛來的電車中。
自從遇見天狗之後,沒有一件事情是正常的,也沒有一件事是偶然。我來不及做更多思考,事實上就算是把我關在山洞裡,讓我靜思1000萬年,大概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前因後果。我只能隨著人群,亦步亦趨朝著靠站的車廂移去,剛好在電車關門的前一秒,成功擠了進去。
兩列車廂構成的叡山電車,我刻意擠進了天狗所在的那一節。然而人實在是太多了,它站在車尾,我站在車頭,在它的旁邊,有一個躺在搖籃車裡的嬰兒,放聲大哭。天狗皺皺眉,那嬰兒哭得更厲害了。
沒多久之後,電車裡傳來廣播:「即將到達市原站,從市原站到二ノ瀨之間的一段紅葉隧道,列車將放慢速度,同時車廂裡的燈光將全部熄滅,大家請盡情享受紅葉吧!」
就在滅燈的那一秒,人們發出喜悅的驚呼,同時我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清晰的嘆息。是天狗。此時天狗依然站在遙遠的車廂尾端,嘆息卻在我身邊。
「嬰兒能看見你嗎?」我試圖和天狗對話。
看來我成功了,話音剛落,就聽見天狗煩躁的聲音:「嬰兒是狸貓的同盟。」
「我還想向你確認一件事。」
「直說無妨。」
「森見的寫作瓶頸,是天狗施的法術嗎?」我終於問出了口。
「若是天狗,他怎麼還敢在新書裡寫鞍馬呢?天狗是森見最後的朋友。」
「那森見這些年是怎麼回事?」
「不要只盯著已經出現了的東西,想想那些沒有出現的東西。」天狗又嘆了口氣。
一萬個念頭在我腦海裡浮現,終於所有的一切都串成了一條隱秘的直線,無因無果,卻是答案。
「啊!是狸貓」。我尖叫起來。
「沒錯,狸貓一直在搗鬼。在狸貓的京都覆滅計劃中,森見是關鍵的一環。」天狗鬆了一口氣,語氣中有欣慰,「看來人類的智商也沒那麼不不可救藥。」
「狸貓對森見做了什麼?」
「那不是你們人類能知道的事情。」
我抬頭看了一眼紅葉隧道,馬上就要駛到盡頭,眼前的遊客們瘋狂地用手機拍著照片或視頻,前排的司機不勝其擾,廣播裡再次傳來聲音,「請不要使用閃光燈,為了不幹擾司機駕駛,請不要使用閃光燈。」
我又想起一個關鍵問題。
「難不成森見也站在六芒星裡,也點了一炷香,也扔了55日元在奧之院?」我不太相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說什麼胡話,森見怎麼會做那種事?!」天狗證實了我的判斷。
「那……為什麼?」
「不用做什麼森見就能看見天狗,森見每天都能看見天狗。」
「為什麼?!」
「因為他每天都活在鞍馬火祭裡。」
「所以森見才會在新書裡說,鞍馬火祭是通往平行時空的岔路嗎?」我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那麼在平行時空裡,到底有幾個森見?」
天狗沒打算回答我,我一開始就知道它不會回答我。
「任何時候來鞍馬寺都可以,但是別在火祭那天來。切記,不要在火祭時來,否則……」
天狗的話音剛落,列車就駛出了紅葉隧道,我感到耳畔的氣息瞬間抽離,再一抬頭,天狗已經不在車廂裡。
天狗既不在車廂尾端,天狗也不在身邊。
我最後一次見到天狗,是在不久後的出町柳車站,這裡是叡山電車的終點站,我必須換乘京阪電車回到大阪。
我從改札刷卡進站,去了趟廁所,再走出來時,天狗迎面朝我走來。
天狗和我擦肩而過,擦肩而過時,天狗沒有打算停下來。
我不甘心,想要叫住它:「喂!天狗到底為什麼出現在人間?」
「為了阻止幻覺」。天狗說,又一次身影和話音一起消失。
我從出町柳站搭乘京阪電車,順利回到大阪。我發了條朋友圈,想要告訴朋友們我遇見了天狗的事情。
「天狗?你說的是形容詞還是名詞?」
「天狗啊,我做夢都想遇見一隻。」
「是你自己變成鬼了吧?」
「哎呀這條山路好漂亮,你是一個人去的嗎?」
「你膽子可真大。」
相信我真的遇見了天狗的人,一個人都沒有。
在誰都不相信我遇見了天狗的次日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我正在廚房裡煮咖啡,聽見門口有腳步聲走過。一如既往,總是有鄰居這麼走過,出門上班。腳步聲越來越遠,該是到走廊盡頭了,該是要進電梯了,我一路推測著,突然,一聲清脆的鈴鐺聲。
一聲清脆的鈴鐺聲,只有一聲,掉落在我家門口。
我聽見了。
我飛奔著跑到玄關打開門,空無一人。空無一人的走廊上,躺著一個紅色的天狗玩偶。
我撿起玩偶來,一張紙條飄然而下:「狸貓冬眠之時,狸谷山不動明王前。」
沒看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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