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我們應該如何讀《紅樓夢》
一部《紅樓夢》,寫盡眾生相,圍繞一塊通靈寶玉的塵世歷練,通過一個大家族的興衰榮辱,曹雪芹為我們展開了對人性最廣袤深邃的呈現。但是100萬字的篇幅,情節繁雜,人物眾多,關係難理。讀完以後,很多同學可能心中一堆人名,一堆事件,但是小說說了什麼,還是雲遮霧罩,茫然不知。《紅樓夢》固然是包羅萬象,其中反映的人情人性、世間百態有許多值得揣摩涵泳之處。但一開始接觸《紅樓夢》,拈出三個關鍵詞:神話、隱語、人情。作為閱讀時時關注的抓手,為我們初讀《紅樓夢》打開一扇閱讀天機之窗,可以緣徑探索,漸得其妙。
神話
《紅樓夢》是一部偉大的現實主義小說,但打開小說,同學們就會疑惑,開篇就從青埂山大荒峰無稽崖的一塊頑石寫起,寫一塊寶石由一僧一道帶去塵世歷練,因空見色,由色悟道。中國古典小說中穿插神話故事的作品很多,就以四大名著而言,《西遊記》通篇以神話為主不提,《水滸傳》的開篇也是神話開頭,《三國演義》雖是歷史小說,但孫策殺于吉、諸葛亮祭壇借東風等等神話色彩的故事也屢見不鮮。但是這些小說中的神話卻好像只是小說的一個由頭,於小說就像水上漂著的油,看著漂亮,但是即使將它們刪去,也和小說無礙。
但《紅樓夢》卻非如此,神話和現實雙線並進,完美地交融在了一起。無論是小說的主旨和基調、背景的交代,情節的起落,還是人物的命運,都離不開神話的渲染和推進。我們來看開頭:
「原來女媧氏鍊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一塊未用,便棄在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煅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自有中國小說以來,很少有小說將情節追溯到人類遠古初生之時,女媧補天是中國的創世神話,也是小說的初始。神話的夢幻性恰好和《紅樓夢》的題目互為照應,但是這種夢幻性中卻根植了許多與小說有關的現實性。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大荒、無稽對照的是小說的主旨,「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荒唐無稽正和「夢幻」對應,是整個小說開始的根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在神話的映照下,小說非但沒有光怪陸離之感,反而更讓人體會到人世的辛勞與無常,體味到真實世界的虛妄,正如魯迅先生所說的「悲涼之霧,遍布華林」。小說的開始就用神話把小說的荒誕性和悲劇性巧妙地暗示給了讀者。
「情根」則是小說得以展開的必要邏輯起點,不管這顆頑石和神瑛侍者、賈寶玉是否為一,神話的開端,就揭示了出來小說最著力描繪的「情」字。而其「經鍛鍊以後,靈性已通」和「無材不堪入選」,不正是賈寶玉性格和命運的寫照麼。
而第五回,則又是神話的集中描寫。警幻仙子受初代寧榮二公的囑託,點化寶玉,在太虛幻境中,賈府的命運和小說重要人物的命運,皆在警幻仙子的點化之中一一交代,使讀者在夢幻之中已感覺到小說隱伏的不安。如果不是神話,換了任何一種方式,把小說的結局在開始就這麼交代得一清二楚,恐怕讀者會棄書不讀吧。
《紅樓夢》中的神話還推動著情節的演進。沒有一僧一道,頑石難以進入塵世。一僧一道又分頭出擊,不斷的試圖點化小說中的人物,不知道細心的同學有沒有發現,他們的分工很明確。道士主要負責男人的點化,他的成功率比較高,甄士隱,柳湘蓮,都被他度化而去,只有賈瑞貪戀風月寶鑑的正面,執迷不悟,落得個慘死;和尚主要負責女性,給林黛玉看相,贈薛寶釵藥方,但是對兩人的命運都沒有太大的幫助。這兩人的出現,都是在情節需要出現轉折之處方才出現。有點像古希臘戲劇中的「機器降神」,當戲劇矛盾沒法解決的時候,舞臺上降下一個神明化解了所有的矛盾。但《紅樓夢》沒有這樣的問題,小說開頭就從一僧一道攜頑石入世寫起,他們如果在之後的情節中不出現,倒是一個缺憾。他們的不斷出現,一再提醒我們,這場人間的遊戲終有散場的時候,到最後一僧一道再次同現,將寶玉安置回青埂峰,恰成一個閉環的結構,由神話始,又由神話終,這場試煉圓滿地落下了帷幕。
隱語
《紅樓夢》一書,作者用心極深。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敘述,一個富貴公子的故事,一個看似圓滿的收場,《紅樓夢》究竟在講什麼?閱讀《紅樓夢》,就像走進了米諾斯的地下迷宮,我們可能要拿著忒修斯的線球,才可能走出這篇小說的迷林。
這個線球就是「隱語」。所謂的隱語,《文心雕龍》說的很有意思:「遁詞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作者把想要表達的意思隱藏在詞語之中,需要同學們費一番功夫,和作者進行一些智力上的較量,猜破作者的用心,才能體會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曹雪芹把畢生的心血都投注到這一部作品中來,這在文學史上也是很罕見的。他將事實隱於夢幻,將心肺藏於紙背。讀《紅樓夢》,若是只是看到飲食男女,真是糟踐了這部偉大的作品。就像蒙古王府本的批語:「其中隱語警人教人,不一而足,作者之用心,誠佛菩薩之用心,讀者不可因其淺近而渺忽之。」
曹雪芹的隱語不是簡單的謎語,讓讀者猜到謎底為樂,它是和小說有機整合在一起的。比如說開頭「作者自云:因曾歷過一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甄士隱,賈雨村,小說兩位小說的見證者,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都出現。他們的名字就是隱語,到底是「真事隱去」,還是「假語村言」。在小說的敘事上就顯示出了撲朔迷離之感,使得小說的敘事更有張力。
這樣的隱語,多用在人物姓名上,這是一種諧音的用法。但是作者在諧音的同時,將人物的命運性格,乃至於自己的品評,已經暗含在了隱語之中。比如說小說的第一回,甄士隱的女兒甄英蓮,諧音「應憐」,就暗示了英蓮(香菱)被拐後的悽慘命運,而到了因買她而被薛蟠打死的馮淵,則又暗指「逢冤」。不僅是個人,賈府的四個小姐,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個人的名字合起來就變成了「原應嘆息」,表達了作者對四姐妹不幸命運的悲悼。除了對人物命運的預示以外,還有對人物性格的揭示,如「賈赦」暗指賈赦好色,「平兒」則指平兒處事公正,暗含了作者對她的褒揚……
其他各處,同學們可以自行猜想,因小說內容龐博,此處就不再細說。小說中不僅人物的名字有諧音的寓意,物體的名字也運用了諧音的手法。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飲的茶是「千紅一窟」,喝的酒是「萬豔同杯」,寓意「千紅一哭」,「萬豔同悲」,正是賈府各位女性最終命運的寫照。
諧音有一些預示了人物的命運,這已經是《紅樓夢》中隱語最重要的使用方法:讖語。讖語來源於流行秦漢之間的讖緯學說,原來是儒家借經典來進行佔卜預算的一種方式,大家都知道的河圖洛書就是這種玩意。讖,在《說文解字》中的意思就是「驗」,應驗的意思。《紅樓夢》大量運用了讖語的方式,將人物的命運提早揭示給了讀者。
讖語用得不好,就成了街邊算命的,神神叨叨,不知所云。《紅樓夢》的讖語沒有陷入這樣的低端錯誤,恰恰就在於讖語出現得恰到好處,和小說情節構成了完美的統一。
《好了歌》和甄士隱作的「注」,可以說是小說最終結局的讖語。如果說《好了歌》還只是在思想層面上揭示了人類普遍的命運處境,那麼這位「真事隱」則將小說的具體結局可以說已經明白無誤地交代了出來: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槓;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這首歌詞可以說是《紅樓夢》賈府命運的總體寫照,連跛足道人都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賈府興盛百年,可不就是「當年笏滿床」,到最後還不是「衰草枯楊」,小說中所有人物的掙扎或是奮鬥,在作者看來都是「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都是「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小說在第一回,就由「真事隱」將如此刻骨悲涼的興衰榮辱的人世道理,這麼明白無誤地擺在了同學們的面前,也是在告訴同學們,不要在後面只是關注飲食男女,而要在更深廣的思想層面理解作者的用心。
到了第五回「遊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小說又借警幻仙子點醒賈寶玉的試煉過程,以《紅樓夢曲》,「十二金釵」正副冊的形式,將《紅樓夢》中重要女性的命運用詩讖和圖讖的方式,一一揭示了出來。因此,第五回可以說是《紅樓夢》的總綱,讀懂了第五回,也就對《紅樓夢》中的人物命運有了比較明晰的了解。警幻仙子試煉寶玉的用意是受榮寧二公的囑託點醒寶玉,將他所歷女子的命運在他面前一一展演,也是在讀者面前一一展演。高明的同學,在這裡已經可以體會到小說想要展現的刻骨悲涼。
試舉判詞和「紅樓夢曲」各一例: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這首判詞講的是王熙鳳。《紅樓夢》是古典小說,所以同學們需要認識一些繁體字才能更好地理解小說。繁體字的「鳳」正是由「凡」和「鳥」兩個字組成,這裡揭示了人物的性格,也暗示了人物的命運。都知愛慕此生才,可見王熙鳳以一個女兒之身,將賈府管理得井井有條,是有她自身的才能的。「一從二令三人木」的理解還和「鳳」一樣,運用拆字法,人和木組合就是一個「休」字,暗示了王熙鳳最後被休的命運。當然,無名氏續寫的後四十回裡,並沒有按照曹雪芹原意來安排,而是讓她勞累得病而死。
[世難容]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羶,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可嘆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嘆無緣。
這一支曲子講的是妙玉,既寫出了妙玉美貌孤傲的人物特點,也暗示了她最後被擄流落風塵的結局,還表達了她對賈寶玉的感情不能實現的悲嘆。
最妙的是,這些判詞和曲子,賈寶玉醒來之後全都忘了,但是我們還記得。於是賈寶玉繼續渾渾噩噩過他富貴公子的生活,我們則站在上帝的視角,看著這一場熱鬧無可挽回地向著它宿命的結局進發。
這也是曹雪芹讖語最大的匠心。我們都知道《俄狄浦斯王》,俄狄浦斯知道了自己殺父娶母的命運,於是反抗,但是他的反抗恰恰落入了命運的陷阱,知道了結局的讀者看著他這一路的反抗,俄狄浦斯越是反抗得厲害,越是以為自己逃離了魔咒,讀者體味到的悲劇性也就越強。《紅樓夢》也是一樣,雖然主角忘記了(或者不能說忘記,應該是不明白)賈府和自己身邊人註定的悲劇命運,但是小說文本將這一秘密透露給了讀者,因此後文小說越是歡愉,越是能讓我們想到他們必然面臨的悲劇命運,則悲劇性就更加濃重。
同樣,後文幾次比較重大的讖語集體亮相都是在小說最熱鬧的時候。
一次是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 制燈迷賈政悲讖語」,在元妃省親,元宵佳節最熱鬧的時候,各人出的燈謎的謎底,都預示著各自不詳的命運,賈母出的是「荔枝」,暗示「離枝」,意寓著最後賈府樹倒猢猻散;迎春的謎底是算盤,暗示著她最後被賣給孫家抵債;探春的謎底是風箏,暗示她最後遠嫁……這些謎底引得賈政內心不適: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
還有一次是在第二十九回,初一日賈府女眷到清虛觀打醮,也就是去做法事,小說在這一回用了將近半頁紙的篇幅描寫了賈府出行的車隊,那可叫一個浩浩蕩蕩:
「單表到了初一這一日,榮國府門前車輛紛紛,人馬簇簇。那底下凡執事人等,聞得是貴妃作好事,賈母親去拈香,正是初一日乃月之首日,況是端陽節間,因此凡動用的什物,一色都是齊全的,不同往日。少時,賈母等出來.賈母坐一乘八人大轎。李氏、鳳姐兒、薛姨媽每人一乘四人轎,寶釵、黛玉二人共坐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輛朱輪華蓋車.然後賈母的丫頭鴛鴦……」
可謂極盡奢華,這正是元妃省親之後,賈府好似到了歷史的巔峰。但是到了道觀,開始看戲,神前拈了三折戲:《白蛇記》、《滿床笏》、《南柯夢》。如果大家對中國歷史戲曲有所了解,可以看出這裡又是曹雪芹的匠心獨運。《白蛇記》講的是漢高祖劉邦斬白蛇起兵抗秦的故事,《滿床笏》講的是唐代名將郭子儀一生功勳卓著,家中上朝的笏板鋪滿了床,而《南柯夢》是明代湯顯祖《臨川四夢》之一,講的是淳于棼夢入大槐安國,風光得意,娶了公主位極人臣,最後發現只是大夢一場。這三部曲子,正是賈家命運由盛轉衰的象徵,又恰好是在賈府威勢到了最頂點,又是在神前拈的戲,滿滿的宿命感,同學們,看到這裡,如果你對這三折戲曲的內容有所了解,又可增添悲涼之感。
《紅樓夢》中的讖語,套用木心評《紅樓夢》詩詞的話,就像是水中的水草,和小說形成了完美有機的統一,總是在小說最繁盛熱鬧之處,給人當頭棒喝,提醒讀者,我們不是在看一般的才子佳人小說,而是悲哀至極的悼世之作。這樣的讖語,在大觀園的幾次詩會中,還會屢屢探出那不安的頭顱,就像一曲《悲愴交響曲》,那不安的動機,總是隱伏在小說的紙背後,逼得讀者不得不和作者一同體味繁華背後的刻骨蒼涼。
人情
魯迅先生在給清代小說歸類的時候,把《紅樓夢》歸為了「人情」小說。《紅樓夢》雖然神話色彩濃重,時時又有不安的命運揭示,引得讀者深思體味。但是它描摹最多的還是賈府中的人情世態,就像寧國府上房中的那一副對聯: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雖然賈寶玉甚是不喜,但也的確是閱讀《紅樓夢》重要的門徑之一。
《紅樓夢》作為中國最偉大的世情小說,將中國人的人情世態描繪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但是《紅樓夢》的人情世態和《金瓶梅》又有所區別,《金瓶梅》主要寫的是市井生活的風貌,而《紅樓夢》則著重反映的古代貴族生活的樣貌。自然,這其中,有很多相同的人情人性,也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
中國自古是一個重禮教的國度,不管現代人對此有何褒貶,但是小說中的人物都統攝在這一文化背景之下,即便是我們認為最「叛逆」的賈寶玉也是如此。小說第五十六回,甄寶玉家的四個僕人在賈母面前讚揚賈寶玉懂禮節:
「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才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 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
這裡常常被人忽視,以為賈寶玉在家裡就可以無法無天,那麼那真是一個「混世魔王」了。但是賈府的溺愛是有條件的,也是建立在一定的人情禮法之上,其中有一個不可逾越的度,我們常常看到寶玉的任性,沒有注意到寶玉其實對當時的禮法並不是全面排斥,他也生活在自己的時代之中,受著一定人情世態的約束。
因此,我們要對中國人的人情世態有所了解,這其中有些是中國特有的,也有很多是普遍的人情人性。體味人情人性,不是讓自己成為世故圓滑之人,而是如果我們不對人情世態有著深入的理解,我們就無法更深入準確地認識小說。我們不能站在我們的角度去理解《紅樓夢》,臺大的歐麗娟老師說,《紅樓夢》的家庭不是我們現代人所謂的一廳兩室,三口之家,而是有著森嚴等級秩序的封建大家庭,我們只有了解其中的禮法規矩,對於小說情節才會有更深入的理解。
只有了解古代封建大貴族家中森嚴的秩序,我們才能體會到賈寶玉對他的幾個丫鬟的態度有多麼的罕見和珍貴,我們也就能理解他有時候也會端出來主子的架子來呵斥丫鬟和家中的下人,這都是賈寶玉的時代性所造就的,他不可能超越自己的時代和家庭,當然也難以擔負起「反封建」的偉大旗幟。
更重要的是,曹雪芹通過一個賈府,描繪了一幅古代人情世態的畫卷。古代人的衣食住行、愛恨情仇,在他的筆下纖毫畢現地呈現在了同學們的眼前,他的筆觸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的社會各階層,使我們了解古人是如何愛,如果恨,如何生活,如何掙扎,以及如何死去。其中既有古代人特有的人情世態,也有中國人千百年恆久未變的人情世態,對此,我們不能不仔細地品味。
人情中有禮節,有束縛,有花言巧語,有真心相待,有溫情,也有殘酷……這是一個無法窮盡的人性世界。我們只有了解賈雨村生於末世貧寒之家,家道中落的遭遇使他歷經人情冷暖,才能理解他為何接受了甄士隱的贈銀之後,連夜不告而別;我們只有了解林黛玉的家世背景,了解她也是世宦之家,才能理解她初進賈府的步步為營,才不會把林黛玉片面理解為只會孤高,只會哭泣的脆弱少女……
揣摩《紅樓夢》的人情世態,要聯繫當時的時代背景,古代的文化風俗,人物的地位個性等等,再通過人物的語言、動作,乃至吃飯、穿衣、遊戲的種種細節,體察中國人特有的人情風味,體悟作者對古代人情社會高超的描繪和理解。
有時候,一個對人世情態洞曉的人物,他下意識說出來的話,細細琢磨都會發現他們對於人心人性的深入把握。《林黛玉進賈府》中,王熙鳳一見林黛玉就誇:「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大家可能覺得誇人我也會啊,但是如果我們能夠了解在場有哪些人,王熙鳳這句話針對哪些人而說的,就會發現並不簡單。當時在場的有賈母、刑夫人、王夫人、迎春、探春、惜春等,王熙鳳為什麼不直接誇林黛玉漂亮就行了?她首先誇了林黛玉,「標緻的人物」,因為畢竟今天的主角是林黛玉,但是如果止步於此,就王熙鳳就枉為能掌管一府的女強人了,她緊接著說「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像個嫡親的孫女。」又誇了史老太君,這麼標緻還是老太君的基因好啊,而且「竟像嫡親的孫女」也順便誇了迎春、探春、惜春,因為古時以男方為宗,所以林黛玉對這句話不會有芥蒂,而一旁的邢王二夫人,也不會因為王熙鳳把林黛玉誇的太厲害而心生不快。這一句話包含了王熙鳳對人情世態的把握,她可能都不需要思考,就這麼說了出來。因此,人情所包含的社會心態、人物心理都是人物在所處的社會環境、家世背景、人際關係中潛移默化薰陶出來的,人物的一言一行無不受其影響。而賈府這麼一個大家族,又尤其重人情世態,因而在閱讀小說的時候不可不關注。
臺灣作家劉墉有一本書叫《我不是教你使詐》。同樣,我們理解《紅樓夢》中的人情,不是為了做一個圓滑虛偽的人,「人情」不是這麼狹隘的詞彙,而是通過理解小說的人情,更好的體會人性的偉大與卑微,溫暖和殘酷,通過人物的一言一行更深刻的理解人物,從而更深刻的體味小說。